馨文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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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迷的油城

时间:  2024-06-02   阅读:    作者:  馨文居

  从托里到克拉玛依(维吾尔语:黑油),两百公里,公交车三十九元。

  清晨离开县城时,我在这里的暂居生活也宣告结束。一想到要去的油城格外富庶,我便将自己矮化成穷亲戚。在托里住久了,已结下深厚感情,再去克拉玛依时,遇到的第一个障碍,便是抗拒,及随之而来的错位。我不断地说服自己:尽管这两个地方看起来有很大差异,但其实,是双胞胎,有种神秘而确定的联系,只要我去仔细辨认,那暗夜中的微光,就在那里闪烁。

  车窗外掠过低矮平房,招牌一闪而过:白雄鹰理发店、汇丰综合商店、铁皮加工店、金氏擀面皮店、旧货店、白云理发店、民族兽药店、兰州兄弟牛肉面……车子像要挣脱这些词语负累,快速向前冲,矮屋陡然消失后,视域豁然开朗。我曾多次和草原劈面相逢,然而这一次,却无比强烈地意识到,久居县城,视觉会携带着一种荒谬性,会执拗地认定别处和此地差别不大。人是不会主动发生改变的,所以,首先要挪移肉身,让视域转换,只有外在空间的异变,才能引发身体内部的强烈震颤。

  道路将秋天的草场一分为二,像一根枝丫上缀着两片叶子,姜黄灰绿间,掺杂了些铁锈红。这些颜色并非纠缠成团,而是每一种颜色都像被太阳炙烤了许久,丧失了浓密度,变得清清浅浅,再和别的颜色相互渗透,融为一体。俯瞰草场,是一片杂糅的混合色。空气的味道不再醇厚单一,丝丝缕缕中,裹挟着燥热粉尘。我惊诧地发现,目光所及的草场,已经有了明显的衰退迹象——在那两个摊开的大盘子中,陡然出现了整齐划一的农田,像一块块蛋糕。农田的四方四正,与草场的蔓延无际,形成两种迥异的地理特征,并彰显出它们的特性:谨慎刻板/散淡随意。

  这些农田如果出现在中原、华北、华南,将预示着小麦、高粱、大米的丰收,而出现在草场,却预示着霸道和强势。即便这里还不是草原帝国的最后疆界,但牧人和草场所建立的那种对应关系,在这里也受到了挑战,严重挑战。同时,像一头驴在吃草般不断点头的采油机,一个挨着一个,闪现在草场,预示着,古老的游牧生活,在被农业田埂的刀刃无情切割后,还要迎来另一个更强的对手:工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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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片牧草绵延的平坦谷地,人们发现了石油,建造起一座座工厂。看上去,那些工厂像是这个草滩的组成部分,像是从这里生长出来的,但实际却不是这样。在人们还没有发现石油之前,那些黑液将自己藏起来,不愿从地底流出,人们想要得到它,得费点力气。于是,人们运来机器,建起房子;于是,大工厂里人来人往;于是,一个个采油机融入草滩。但穿工装的人对草滩没有兴趣,他们只管将地层黑液抽出来便可。那才是他们真正的工作。闲暇,他们到附近草滩散步,和牧人相逢时,双方都无比惊诧。

  自石器时代揭起序幕的一页七八千年的农牧史,至此,告一个段落。

  道路在铁厂沟镇分岔,与去往和布克赛尔县的方向分道扬镳后,进入加伊尔山。这座山位于准噶尔盆地西缘,是典型的北疆荒漠区域。海拔不到五百米,黑褐色,植被荒瘠,只在沟壑中可见耐旱的梭梭草疹子般鼓凸。路面如小河,随山势跌宕、湍流。陡然一个转弯,与黑黝黝山体劈面相逢;又从两峰对峙中,急促射出。看不到一只鸟、一头牛,这条路仿佛只为车而诞生。路上尾气味浓烈。这味道若在市区,会被高分贝的噪音、晃眼的霓虹灯、壅塞的人流消解,但在山路,这些味道凝聚成团,重重地砸向鼻孔。

  在铁厂沟至克拉玛依的公路没有修好之前,人们进山,走的都是便道。那时的生灵是自由的:盘羊、鹅喉羚、草原雕、红嘴石鸡、狐狸、野兔、野猪、狼。自从人在这里踩出路,铺上柏油,四足兽们便明白,只要见到着衣冠的直立兽,即刻逃亡便是上策。从此,山的世界分成两半:清亮的月光界和炽烈的日光界。然而,直立兽占了山,占了路,占了白天,还不够,还要把地皮掀开,戳进长长的铁吸管,把地下黑汁也汲出来,再用大罐子运到远方。生灵们越来越绝望,只能把生存圈向后一退再退。

  这条路上的主角,是那十几米长的重型拖挂卡车,像海里的大鲨鱼,车厢用塑料布包裹,麻绳绕成粽子状,裸出粗黑钢管,闪着油光;而那些体型似巨型胶囊的油罐车,虽比拖挂车略小,但危险性更大,顶部标有三角符号,配以“危险”和“!”,始终保持警惕,躲避着每一处危险,殊不知,它自己才是最骇人的炸弹;其余大巴车、小汽车、越野车,是一群群滑溜溜的带鱼,凭借小巧机敏,不断钻着空隙,奔涌向前。

  我对克拉玛依充满好奇。它生活在一种彻底的限制中,而不像中国的其他城市,大多通过农村人口的转化逐渐形成。克拉玛依的发展,像单细胞裂变,某种泰山压顶的氛围,笼罩住一切,那就是:石油。从看到路边的第一个加油站开始,一个又一个加油站,定时定点出现,像耐心的产妇,只等车辆身心疲倦后,再施予乳汁。我下决心不去看那些加油站,但却又像中邪般,忍不住去看。

  加油站成了眼睛的疼痛,脑袋的毒瘤。世界因此变形,成为加油站旷日旷时耐心守候之猎物;石油,不再是一种碳氢化合物,而具备皇帝般的威严,让嘈杂世界,瞬间臣服。这个世界,已在不知不觉中,归属石油王麾下。每个人都被囚禁在加油站的网络中,无力自拔。从亚洲,到欧洲,勾连起一座加油站之日不落帝国——相同的颜色、相同的服务、相同的味道、相同的霸道。

  克拉玛依虽崛起于托里草原,却和托里县大相径庭。它像用巨型管道建起了个实验场,和周边草场的寄生关系非常冷淡,而托里县和草场,却如胎儿和母亲。托里县的节奏,一直延续着游牧世界的慢吞吞,而克拉玛依恰好相反,处于不断变化中,像每天都在上演一场戏剧。草原上那些类型丰富的动植物,对采油机来说,不值一提。当沉寂的地层被掘开,黑油喷射,释放出骇人能量。

  这座油城诞生的时间和原因那样确凿,人口构成也清晰无比,工作重心更昭然若揭。然而,实事求是地说,我却无法对它的经济、财政和政治状况做出准确的断言和预测。这座城市所面对的问题,太新太特别;加之幅员辽阔,地处偏远,更让问题变得扑朔迷离。每一个问题,都需要一个专家组经过详细调查,才能解释得清。我现在所写下的文字,不过是亲历者的感性想法和粗浅理解。

  黄昏时到达克拉玛依,看到幅油画挂在天地间:夕阳照在巨型管道上,让钢铁丛林反射出橙黄之光,像传说中的“黄金国”。那些圆柱形、长方形、正方形和拱形的管道,勾连、交错、跨越,高出人体几十倍,庞大、结实、浑圆,潜伏着惊人的爆发力,仿佛能随时破壳而出,喷出浪潮,席卷戈壁。像被一束秘密追光紧紧跟随,那璀璨的一瞬,让我的血液浓度增高,喘息,心脏要跃出躯体。反复凝视这场景,竟为之着迷;甚而,能感受到某种另类诗意。那些硕大钢管,皮肤闪着幽光,剽悍、强健、明亮,组合成漫无边际的迷宫,潜藏着独特魅力。我像窥探到某个鱼缸的内部,或玩笑的内脏,体会到某种喜剧世界里的尖锐。毋庸置疑,新的诗意已崛起于历史舞台,清晰而粗暴;这种诗意,不属于莎士比亚,不属于巴尔扎克,而更符合卡夫卡的口味。

  1958年,克拉玛依诞生。在大庆发现之前,这里是中国最大的油田,如黄昏中亮起的第一颗星。虽然克拉玛依西北偏北,像孤岛放逐于准噶尔盆地,完全可以被忽视、被省略,然而,从这里辐射出去的输油管线,却四通八达,令它像个没挂牌的私人诊所,在忙碌输血时,已隐秘掌控了中心位置,实至名归地重要起来。

  在克拉玛依市区行走,脚板像是被大地吸附得更紧,步伐也失去了恒常的轻快,整个人变得异常滞重。克拉玛依像个新生儿,浑身上下都裹着胞衣的原油味。在所有的罅隙处,看不见的藻叶与骸骨,一大片一大片地铺陈在那里,将几世几劫、几劫几世的恩怨持续上演。这种味道充塞于整座城市。那刺鼻、浓重、腥臭的原油味,正展现着一场交换。那些动物、植物、岩石在时间中彼此交换了利爪、囊袋、皱褶,最终,以味道的统一面貌固定下来。那千亿颗味蕾,如科幻世界里的基因库,每一粒,都安装着讯息接收器,随便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从前,能召唤出最深最远的沉睡奥秘。若能破解这些往昔岁月的记忆载体,就会看到一个诡秘的生命群。

  这些黏滞的家伙,紧紧扼住我的躯体,令我偃而依顺,任它们钻入鼻孔,深入肺部,在体内荡起柔密黑海后,再一个喷嚏打出。夜晚,我在这种味道中舒展身躯,缓慢呼吸。这不是馊啤酒的味,也不是臭袜子的味、各种香烟的味、一大堆药片的味、厕所的味、雨天的泥腥味、暴烈阳光下的植物味……那些单一的味道皆指向明确,有一个恒定的度,而原油味是所有味道的混合,且不是一下爆炸开,而是缓缓地释放出。你觉得还能控制得住,等再次呼吸时,眼神已有了细微变化,五官也走了样。

  这感觉将我和他们分开——那些居住在此地的人(复转军人、从疆内外来的石油工人、大中专毕业生)。他们的鼻孔,早已闻不到这种味道。在他们到达这片荒原前,这里的姜黄色,完全溢出人们的视线,只静静躺在地图册上酣眠。这里是一堆烂石头、一处乱草滩、一片干戈壁,直到原油味充塞了这片天地。

  克拉玛依渐渐长大,成为黝黑的青年男子;而托里,则变为佝偻的寡言老父。托里实在太小:走路半个小时,可从城东到城西。街道上,穿坎肩戴花帽的老人慢吞吞移动,去市场买骆驼奶;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抱着冬不拉的少年,刚从培训班下课。托里人逛喀拉盖巴斯陶(松泉)市场,并非只为买卖,而喜欢在这里见面、聊天,获得消息。这个县比岭南的一个镇还小,但对牧人来说,这里是最大、最好的城。他们在这里不会遭到鄙视,不用担心受骗;他们通晓这里的文明和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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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黑油山1号井喷油以来,像某个宝库的大门被打开,各种类型的人群汇聚于此,在短短半个世纪的时间,克拉玛依从无到有,从一片荒漠成为宝库,成为令人嫉妒的璀璨城市,让诸多寻梦人满足,好像他们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黄金国”。财富如期增加,街道拓宽,住房敞亮,工人们显露出新的信心。然而,这些变化却让托里人不安。牧民所依持的群体性,曾让他们身心无恙,然而,进入克拉玛依后,他们产生出强烈的疏离感和危机感。

  克拉玛依很大,很挤,令牧民眼花缭乱,喘不上气。这里并非托里,靠一点点堆积而成,它是被化肥催生出的大树,叶子光亮肥大,影子神秘莫测。它的市中心流光溢彩:玻璃幕墙、酒吧、餐厅的旋转门、卡拉OK、花园、喷泉;另一个区域,在戈壁滩,是成片成片不停点头的采油机。对牧民来说,市区酒店和戈壁采油机,一样让他们惊悚,让他们不安。

  克拉玛依的街道很干净(是那种绝对的干净):几乎找不到一片碎纸杂屑。建筑物高大,楼间距宽广,电脑绘图店一个挨一个,生意火爆。牧民来到市区,怔怔杵在人流中,光手光脚,连件起码的地图也无,参考系统也无,支援系统也无,张嘴哑声,没看见过,没经历过,不知道玻璃窗里的东西叫什么,几辈子叠加起的经验也解释不了这个城市的一秒。

  当图纸、工程、勘探、测绘、计量这些技术性词汇占据主导地位时,可知这个城市繁复的表面下,掩藏着一个秘密:它的内部结构相当单一。它虽是城市模样,却是地地道道的企业王国。在这里,楼房的建造时间大致相仿,人们的来历大致相同,没有农村的家族纠葛,也无牧区的转场搬迁,一切,只绕着石油转。

  在街上,我看到一截截管道横过头顶,或顺着墙角延伸。我不断将目光投向那些粗细不等、闪着银光的管道,害怕它们会突然炸裂开,溢出黑油。在油泉路3号市救助站的门前,我驻足凝立——两根粗壮管线,自树丛探出,横跨大门,又插入另一旁枝丫,丝毫不觉自己是闯入者。在别的城市,管道大多掩藏在地下;而在油城,管道是市民天天面对的事物,好像那管道就是树枝,就是草坪。人们在管道旁散步,谈情说爱,拎着小菜。管道成为现代装置,携带着戏谑,彰显着肆意。

  我在街上闻到了香水味。这座城市的人口比例中,女性占47%。女人们纱裙裹身,袅袅婷婷,摇摆上街,如走巴黎T型台;更有胆大少女,翠绿紧身裤下配双翠绿鞋,鞋帮缀两道闪电般银线。她们中不乏一线的采油女工,每日往返于固定道路,干着最普通的活计。何以这个城市的女人如此爱美?是不是生活在漫漫黄沙的侵蚀中,很容易让女人陷入恍惚?若自己松懈下去,那荒漠便会亮出手术刀,对麻醉状态的女人进行毁容手术。故而女人必须反抗——她们用纱裙抵抗荒漠。

  走过友谊路,看到东方红市场对面,有座白色门头,写着三个红色大字:友谊馆。六根门柱,撑起拱形门。穿运动鞋的几个中年妇女在聊天。一位老太太在玩空竹,绿色紧身衣上绣着白色的“舞”字。不明就里的人会认为这里是个纳凉的好地方,事实并非如此。1994年12月8日,这里曾发生过一场火灾(简称“12·8事件”),致使三百多名学生丧生。

  在那场事故中,诞生了这样一句话:“学生们不要动,让领导先走!”。

  这个因油而生的城市,曾那么骄傲于它的GDP,当四十多码的鞋子踩过孩子们头顶时,GDP变成了一句符咒,走向它的反面,偷走了市民的幸福指数。

  一个黑衣女人拎着小包走来,坐在台阶上。扎着马尾,一张无妆的脸,浑身干瘦。她打开包,先吃点心,后吃西红柿。之后,双手托起下巴,一动不动。她已不再年轻,眼睛细长,眉毛很淡。她显得比她本身更苍老,目光里注满石膏般的呆滞。她窸窸窣窣从包中掏出手机,不断地低头看。她是在看照片吗?风吹起她的发梢,我看见她的眼角流下了泪。

  我曾在这里见到过一条黑色横幅,贴满孩子们的照片。现在,横幅和照片都不见了,只剩下白色门头和三个红色大字。我陡然感觉,我和这个黑衣女,共同坐在墓地上。在这里,我看到了这个城市的暗伤。它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变得如此繁华,而它为成长所付出的代价,如此惨重。

  友谊馆是这个城市脸上的疤。时间可以将往事剪裁得面目全非,但记忆却有它自己的日历:那些好像过去很久的事,在记忆中,像是昨天才发生。

  在乌鲁木齐女生宿舍,在大火发生四年后的纪念日,我曾写过一首长诗《过去的火焰燃烧现在的母亲》。现在,黑衣女用手背擦拭眼泪,将脑袋埋进臂弯,许久不动。她就是我诗歌中的那个母亲吗?我的诗歌伤害了她。我用文字,偷走了她的整个生活。再次抬头后,她用双手撑着下巴,直愣愣看着前方,目光空荡。半个小时过去了,当我在暮色中起身,她还如雕塑般,呆坐在台阶上。

  友谊馆的门头,预示着油城正处于一个临界点上:在更文明的生活到来之前,它还要有所等待。而母亲丧失孩子的伤痛,却无人可以替代。当死神拿着锯子来到她的心尖后,便再也没有停止过对她的切割。

  生命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骤然消失?

  在这个城市旁边的草原,羔羊遭到宰杀时,牧人会为它们祈祷:“你是无罪的,但我们需要食物,请宽恕我们的罪过吧,阿门。”

  我对井喷有种奇怪的迷恋:当腥臭的原油顶破大地表皮,轰然射向天宇,顷刻间,黑色烟花盛开,醒兽嘶吼。那个瞬间,一切文明、体面皆荡然无存,人在窒息害怕之时,同时感受到某种神秘的启示。当我向他——一位老石油人——试图询问细节时,他的脸上出现了极为厌恶的表情,像深埋地下的疼痛被唤醒;但这表情很快消失,浮现出一丝淡然微笑。我突然明白:他根本不想提及这两个字。他认为井喷是规范操作中的失控,是事故,是耻辱。

  他相貌平平,身材中等,瘦黑。他由江南水乡出发,横穿半个中国后,来到油城。他亲历了石油开发的初期阶段。说起那些时日,他喉头哽咽,眼眶湿润,但令我遗憾的是,他所讲述的事件杂乱无章,而他对它们的理解也趋向肤浅,他的经历仅仅是肉体的,并没有达到心灵的高度。因此,他回避谈论井喷,像回避瘟疫。

  我曾在戈壁上看到过一把高擎的火炬在燃烧——那是伴生着原油从地下涌出的天然气,因量太小或压力不足,只能放空烧掉。在火炬周围,能闻到股萘的味道,像打开了冬天的大衣柜。这燃烧的天然气像束狐狸尾巴,又像颗古怪的心脏。在某个瞬间,它变得一动不动;但很快,又像施了法术,它再次跃动起来。火焰虽小,但似乎能把整片玉米地给烤焦了。这昼夜不停,无人能扑灭的火,到底要烧多久,牧民没有一个能说得清,但他们在训斥孩子时会说,离那臭味远点。那是股辛辣的苦味,闻得时间长了会上瘾,身子发软,没劲。那些化学毒素虽然看不见,却最阴险。

  井喷和油气田对我,是两匹朝相同方向奔驰的马,但在石油人眼里,却格格不入:一个突破了严格监控的人为疆域;而另一个,却没有。

  这两种现象透露出一个重要事实:人对自然的掌控能力。

  人通过销售石油,在草原上建立起工厂、住宅区、商店、医院、学校、游乐场,并形成了精英阶层。人傲慢地高高在上,似乎已经遗忘,给予这个大厦根基的,是自然之母。

  我是到达油城后才知,并非所有的采油机,都如挺立在国道边的那般顽健(它们是VIP会员)——尽量不让它们因疾病而怔怔不动,保持不断工作的模样。

  离开市区,城市边缘地带的焦干戈壁,一座座采油机耸立,每一个,都不断点头,维持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节奏,像一个人的呼吸敲打在太阳穴的盒子上。它们的恭谦看起来有些愚忠,但为成全旅行者投来的一瞥,它们被假定为钢铁战士,不断点头,不断作揖。成千上万的人围着这些机器工作,慢慢地,消磨了属于自己的个性,变成生产线上的螺丝钉。

  在戈壁深处,这种装饰性效果被豁然消解。第一次看到被拆解的采油机时,我的眼睛生疼——保温盒散落在地,高耸驴头不再运动,光杆定格僵硬,黄褐沙土中,掺杂了黏糊黑油。一切都没有来得及清理:不仅奇怪、陌生,更令人惊悚。采油机旁,有一大片赤裸之地,如手术后尚未缝合的肚腩——各类粗细不等的输油管道赤裸暴露,高低上下,左右横竖,各有归属,巧妙交错,严密审慎。管道从沙土里来,往沙土里去,两头都不知所终。

  原来,我脚下的这片大地,早已密密麻麻,布满了这样的管道,勾连起一个浑然大网,内部灼热而紧张地循环,但从表皮看,一切都安然无恙,如盘古开天地时的原生态模样;原来,整座油城,并非一只彩色翅膀的蝴蝶,而像有无数触角的巨型章鱼,利齿探入深处,在内脏里猛烈咂吮。

  从地下抽取出的原油,通过大小管道输入“集中处理站”,加入“破乳剂”,混合后再加温两次(第一次的温度要比原油高十度;第二次比第一次的高十至二十度),经沉淀,让水分离,再将其注入地下,将“油内天然气”净化,再将处理好的原油输送出去,直至各个加油站……我的神经末梢不断被这些陌生词语电击,预示着我是这片区域的闯入者。

  此草原已非彼草原——什么都动过了。

  对牧民来说,一夜凸起的油城意味着残酷和势不可挡。钻井架就搭在牧场内,祖先沿袭下来的转场路,从此,发生了改变。千年游牧在这一刻,戛然停止,而这种逆转是血腥的,是按强势者的图纸来施工的。石油工人到底无法像牧人,以亲人的目光看待青草和牛羊,他们认为,草是障碍,牛羊可以完全不存在,他们掀开草皮,让钻头深入地层,裹挟着泥浆碎屑,飞舞旋转,轰隆轰隆。

  油城建起五十年后,克拉玛依人拉着桌椅板凳,到托里县的学校去扶贫。

  荒原上的一座城

  “克拉玛依”并非一开始就是地名。然而,这块地方由于历史的某一偶然事件得了此名后,便形成了某种独特风格。地名自有其生命。现在,“克拉玛依”组成了一个语言屏风,屏风后,所有的既定规则都必须被遗忘。这个词使人相信,通过一种力量——“人定胜天”、“石油工人一声吼”、“我为祖国献石油”……可以让一个原本不存在的城市,短时间内,膨胀到璀璨。这种城市的形成,以农牧社会完全无法想象的速度进行——田园牧歌的液体里添加了化学药剂,发生基因突变,庞然大物陡然崛起。

  从山区小路驶入油城,是从人烟稀少的游牧地带,来到人口居住密度很大的工业区,曾经处于网状隔离状的人群,被柏油路、汽车、电话和酒吧,紧密联系起来,互相影响。市区内密密匝匝的楼房投射下阴影,灯箱广告闪烁不停,宛如富丽的天鹅绒。人们攒聚在楼间谷地,五颜六色的车子好像花朵一般。

  这个崭新的小城,隶属于中国,但又像置身于中国之外,和全球政治角力与战略对抗有紧密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和纽约、巴黎、伦敦比,克拉玛依难免局促羞涩,可那股生猛的原油味,却令整个局势发生暗变。人人嘴上不说,人人心里明白——结实的铁砧已被打破,克拉玛依已成风暴眼,挺立于金融啸风尖端。这种微妙而可怕的结构,令它的成长充满青涩味。

  一个城市不仅仅是一块地方,还是一种心理状态;一个城市也表现出一种使想囊括它的意义的任何努力都相形见绌的规模感。要认识一个城市,必须在它的街道行走。

  现在,我一个人,静静漫步克拉玛依,无人陪伴。

  我喜欢自由地游览,自由地感受,自由地思考和写作。对这个新城,我窥探它的目光也是新的。我通过闻它的风,看它的行人,听它的传说,来构建它的形象。我不太信任那些报纸和电视上重复多遍的数据,它们要彰显的是某种可以给出结论的数据,而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觉,它无需结论,只要感受。

  我要去寻找黑油山(它是这个城市的发源地——1955年,从这里打出第一口油井开始,这个荒原之城,慢慢成形)。走出宾馆大厅,在街道和楼房间,我发现有行人穿着大红工装。那衣服看起来干净体面;那人的表情,也欣欣向荣。在这里,穿工装的人就是主人,他们用双手缔造了这个城市,浑身充溢着当仁不让的自豪劲。

  而在珠三角工业园旁的街道,也常能看到穿工装的人,但那些人看起来邋里邋遢,十分寒碜,他们从暗沉沉的大门走出,身后厂房的墙体上,雨痕斑驳。这些人被唤作“打工仔”,从农村来,在城里暂居,租住简陋瓦房、逼仄小楼,或寄居工厂宿舍,以出售廉价劳动力换取微薄工资,拥有一双双被粗活弄脏的手,缺乏经济安全感,虽不至苦到贫无立锥之地,但与奢侈品的享用完全沾不上边。他们的人生机会受到极大限制,子女鲜有跻身高等学府者(一旦停学,多数不再打算继续求学)。他们与工作城市间,从未形成平等关系。

  同样是付出勤劳和坚韧,油城的工人们,以“铁人”形象傲立于中国工人排行榜之老大,而涌入南方的上亿打工者,来到城市时那么匆忙,那么秘密,好像不是为了工作,而只是体验一下城市生活。之后,他们重返乡村,将农民生活延续下去。及至暮年,想起那次旅行,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但城市的影响力以“大跃进”方式扩展,已逐渐蚕食掉很多乡村土地;甚而,连极边缘的山区,其面貌的改变,也要依赖城市文明及工业动向。现在乡间的经济状况,并不取决于农人在田间的辛苦劳作,更要视乡人之家属在城里所能挣得的收入而定。乡间人口以庞大数字拥向城市。乡下男女进城,发现人生原来另有一片天地。他们渴望跻身城市,为此,他们百般努力。无论世态怎样百般纷乱,社会转型的大势已情势确凿。

  在报刊亭和小贩闲聊后,步行五分钟,到达103路公交车站。站台四周环绕着喇叭声、汽车尾气和金色灰尘。走来三个女学生:统一的白衣蓝裤校服,但脚上,却分别穿着红鞋、绿鞋、蓝鞋。她们手持冰棍,互相说笑,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各个都像李宇春。对面楼体上挂着幅巨型广告画:六个靓女俊男,名叫“阳光”或“梅子”,被标注上号码,等待听众经投票选出“最喜欢的主持人”。他们衣着时尚,眼神热烈。尤其女主持,拥有丰硕的乳房,洋溢着无比旺盛的生殖力。陡然间,我有种时空交错感,似乎正身处乌鲁木齐、北京或广州。

  中巴车戛然而至,售票员是位中年妇女,束黄发,于纷乱人腿中鹤立,粗声吆喝“买票买票”,一口典型的新疆土话——杂糅了甘肃陕西方言,带浓重降调,分不清前鼻音后鼻音,和标准普通话有明显差别。我说:“到黑油山。”她盯视,愣怔,抬眼皮追问:“是去黑油山公园吧?”惭愧啊惭愧,我不知黑油山已是公园。她点钱买票,站稳身子,冲司机大喝:“走!”

  在颠簸车厢里简单攀谈后,我勾勒出她的经历:上世纪六十年代,她父母来到克拉玛依,将她生在地窝子。在泥地中拖着鼻涕爬,穿露脚趾布鞋穿过蒿草,到平房教室,潦草上完小学初中,进厂做工。结婚生子后,中年下岗,只能谋得售票员差事。凌晨早起,以指尖拢发,催男人上班孩子上学,边走边吞冷馒头,匆匆跳入空荡荡车厢,一整日,呼啸于油城街衢,连讲带唱报站名,收钱找钱喊走喊停,俗辣强劲野性,正合车老板心意,两人默契如露水夫妻。夜深,归途中购发蔫堆菜,回家潦草做饭,酣睡无梦。

  这个女人大吼大叫,简单直接,咄咄逼人,似乎每个人都在密谋怠慢或伤害她,她将嗓音提高再提高,将恼怒藏于嬉笑中。她的整个行为显得夸张、粗糙、野蛮、热情。这种气质,和我刚才目睹到的妖娆女主持,有某种神秘的相似处——她们,都是这荒芜之城的女儿。她甚至和我之间,也有某种纽带——我和她一样,出生在新疆,成为这个巨大、朦胧、神秘地区的一部分——小小的,但又非常特殊的一部分。我能说一口地道的新疆土话——和她说的一模一样。生活在新疆巴里坤、奇台、木垒、克拉玛依的汉族人,说起新疆土话时,口音都一模一样:相同的词汇和句型,相同的语调和修辞手段。

  在新疆人的形成过程中,充满了未知因素。不断有新鲜血液注入:或支边青年,或逃荒难民,或转业军人,或不愿回原籍的劳改犯。这样一群人混居边地,拥有更大活力。他们在这里的生活没有保障,在习惯了危险之后,反而爱上了它。在新的居住地,人们慢慢形成村落、城市,并让这些地方像种子一样,扩展开它们的枝叶,慢慢延展。上世纪六十年代,我父母从甘肃逃荒至新疆,胼手胝足,盖起平房。我的小学也是在平房中念完的。我们这类人并不认同父母的故乡(那是纸上的籍贯,只具有象征意义),而将全部情感,倾泻给了出生地。我们不得不随着家族的迁徙和转变,变成新疆人。停留在父母记忆中的故乡渐渐消退隐没,新的生存场域成为童年生活的背景。没有祠堂、没有亲戚、没有既定的文明,新疆是个崭新的特殊之地,与世隔绝,虚悬于时空。

  随着一声“停”,我如豆子挤出荚壳,孤单一个,跌落在街道。这条街道有人行道、盲道、自行车道和汽车道,前后望去,路面空荡,不见一人一车——整条道路像是被圈起来的赛道。路边小树用四根木棍支撑,尽心扶持。黄红垃圾桶的外表,格外干净。能听到隐约的鸟叫和汽车的马达声。这个簇新城市,刚刚褪去胚胎期不安的萌动,尚未发展到饱和。这里的人口并不稠密,似乎,总处于断档状态。空荡荡的道路旁,是空荡荡的旷野。需要人;需要更多的劳动力。这是油城的秘密,也是新疆的秘密。

  公园大门斑驳,几个男人正在堆满石块的淤泥沟里掏挖,满脸汗渍,看到我,像看到一个从医院逃离的病人。原来,蓝牌白字已写告游客:黑油山公园即将改造成老年公寓,所有游乐设施停止营业,如发生意外,责任自负。但我依旧想进入这个废弃公园。进入园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粗大白杨;还有拱桥、长廊、亭子间。漫步其中,时时能感受到一种非公园的气息四处弥漫,冷寂苍凉间,蕴藏着难言的失落。

  一座高耸的纪念碑上,朱德于1956年9月(一号井出油的第二年)的题字清晰可鉴:“为钻井两万口生产石油两千万吨而奋斗”。这句话中的两万和两千万,似乎不是数词,而是形容词。从这句话中,可窥探出过往生活的某种风格。掩映在高树下的道路,狭窄蜿蜒,前方赫然出现一汪大湖,水波宁静,水色青蓝,湖畔立着个铁锈红石块,刻着“拓湖”。旁边白铁皮牌子上,红字标注:注意!水深3米。骄阳下,一片榆树林出现,根部涂白灰,树身歪斜,树冠任性,恣肆向上,勾连成片,一个比一个模样稀奇。树林背后,探出个钻塔模型,红色的“克拉玛依”四字,挂在顶部。模型四周,拉着钢丝网。

  陡然看到一个人,我们互相吓了一跳。是个穿工装的男人,正在埋头捞鱼虫,听我问“黑油山在哪”,惊得漏网差点掉入湖中。他上下打量我,慢吞吞道:“你,不是本地人?!”见我点头,他说:“出了公园,往后走就是。”

  公园旁边有个勘探开发研究院,我欲进去,却被唇上长着柔软胡须的保安拦住,问,“有无预约”。我一面震惊于“预约”,一面欣慰于他口音中的甘肃味,便贸然攀老乡。原来他自甘肃武威来此才三个月。看招工启事后,获得这份差事,试用期工资不高,但包吃包住。如此,他便有了落脚之地,得以把身体像楔子,慢慢插入这个钢管城市。他精瘦,几乎撑不起保安服,但早起穿上衣服后,他总会将皱褶拉平。

  三个月前,他目光所及的是山坡、果树、麦田、灶房、牲畜棚圈、粗麻绳;现在,是油罐、管线、铲车、搅拌机、巨型石块、采油机、颜色不同的沙粒。他羞涩地微笑,为这个僵硬之城增添了一份植物的柔软气息。他说话时轻言细语,口气中还没有制服穿久了后的霸道。我在这一瞬间看到了真相。我看见的是,这个年轻人的孩子气,正是油城的隐秘灵魂。无论这个城市的外表多么规范,表达多么严谨,可内里,还是个怀有好奇、热情、冲动的半大少年。

  向前的街道开阔,蓝顶银柱下的站台空无一人。路过丁字路口,蓝标牌上三个白字:黑油山(画有朝北箭头)。箭头下的道路暴露在阳光下,无树荫遮挡。同样,亦无车无人。路旁为一溜红砖矮房,大门油漆斑驳,门前是废弃油桶,露着红白床单的双缸洗衣机,屋顶上竖着电视天线接收器,墙角堆着各种钢铁废料。一凸肚男正在打电话,身旁的广告牌上书写:收废铁,高价,1368……

  接着,是炫目阳光;接着,是浓烈的原油味;接着,是黑油山!

  黑油山根本不配叫“山”,它甚至不能称“丘”,不过是堆天然石油沥青,至今仍有原油溢出。和克拉玛依这个年轻的城市比,蕴藏在此的石油,是恐龙级的祖奶奶,有1亿年高龄,而这座山头则形成于160万年前。

  这块隆起的地表,酥软如发面团。漫溢而出的原油,像打翻了菜籽油桶,汩汩流出黑液,淹没了荒滩上的碎石,在阳光下反射出华美流线,如一件摊开的衣裙。能在这样的黑液中逃生的芦苇真是奇迹,纤弱身影从汪洋中顶出,青绿叶片,倒影脆生生映在镜面上。

  黑油山不像山,而像乳房——从那深邃的乳头,汩汩涌出乳汁,形成面黑镜,四周以碎石围起,正中心处,如盛开莲瓣,汩汩冒泡。这些黑色火焰群,携带着古老的闪光,以不倦之姿,冲出地层幽室,让自己彻底暴露出来。我仔细端详那些噗噗黑泡,感觉如快递公司送来无密码芯片,只收到了实体,却无法开启其内涵。在那个吊诡的自溢口,簇拥着成千上万个密麻小泡,似葡萄复眼,一颗挨着另一颗,圆形、椭圆形、四边形、六边形。小碎珠似麻疹,因表皮太小,看不到任何反光;大泡泡如蝇眼,在银黑中泛出赤金深红的光。

  遥想2.3亿年前准噶尔盆地形成,加依尔山隆起,黑油山正坐落在山丘高点。其后,地壳下降,山丘隐没入水,成为古潜山,沉积了三叠系、侏罗系地层。到八千万年前,黑油山被抬高,由于上面沉积地层很薄,经长期风化剥蚀,居然将三叠系含油岩层暴露于地面。石油沿地下断层和岩石孔隙向上方运移,流出地面,形成油泉,而人们正是寻着这些大地的乳头,架起了第一座钻塔。

  黑乳将地球亿年的酣眠味裹挟出来,一点点炸开在空中,结成个细细密密的网,将整个克拉玛依罩住。液体散发的味道,像块厚布,将鼻孔遮得透不上气,让我想到马上溢出锅的牛奶,已煮化的面条,苦杏仁甜烧酒,面饼在油锅里炸开,冷却后的羊油,搅成糊状的鸡蛋……这些味道拥挤碰撞,群魔乱舞。

  在我身后,来了一家人:老爷爷白胡须,老奶奶连衣裙,儿女们牛仔裤T恤衫,孩子们的戴帽衫上是卡通图案。这个家庭正在进行一场微观社会调查,核心人物是爷爷——第一代石油人。他曾在黑油山洒下青春的汗滴,现在,像个导游,边走边说。他的五官已松弛塌陷,但声音洪亮,难掩激动。对他,黑油山具有双重寓意:既是这个城市对外展示的公共领域,也是属于他的私人领域。当他带着家人环绕山头,讲述自己的故事时,他的汗滴,没有白白落下。

  从黑油山回到宾馆,我头晕目眩。冲凉时,感觉水滴还没有挨到皮肤,就被蒸发了。我甚至能听到水滴被熊熊火焰燃烧时,发出的噼噼啪啪声。用毛巾擦拭身体时,我不断睃巡自己的乳房,像用探照灯,搜寻青春残骸。哦,我想到那些从未生育过的女人,她们那从未溢出过汁液的乳房,像一把上了锈且丢掉钥匙的锁,那种寂静是可悲的。而大地,都会用自己的方式泌乳。

  这个城市没有绝对权威的一种生活模式,五湖四海的男女,初到此地,毫无根基,一切白手起家,生活的情操和格式除了对家乡的模拟外,很快交融了其他风尚,显得格外驳杂。这个城市像一条弄堂,一个大杂院,一座兵营,一处集散地,其内部有着缜密的和谐机制,但裸露于日常生活的,是乱七八糟的大拼盘。那些不为人知的潜在活力,汇合成一股新的力量:对这个城市和自我价值的认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不能不强悍,不能不豁达,不能不勇武。

  他们以乐观主义的态度和全新的冒险精神,将自己融入进荒原。他们明白,这片土地就是力量,不仅是物质力量,还是精神力量,它能扩展开人们的视野,赋予他们勇气和信心,让他们和城市一起成长。

  在《我是克拉玛依土著》中,郭诗人这样写:

  石油,让我的父亲早早离开耕地

  也是石油,诱我的母亲一次又一次幸福地怀孕

  我是克拉玛依20万户籍里

  最纯种的土著……

  上世纪八十年代,郭诗人和一帮小兄弟正值十八九,他们的父母(这个城市的第一代主人),正努力建造着这个簇新城市,无暇管理他们。他们不是高粱地里的农村小孩,也不是弄堂里的城镇少年,他们是一群野孩子,在野天野地间,野生野长。他们在孤绝的生活中,干着些荒唐的事,并不追问意义,青春之血在蛮荒之地沸腾。

  就是这样一群青涩少年,居然,接收到来自文学天线播放的信息,开始写诗。他们成立了文学社,将过剩的荷尔蒙,编织成竖形文字,汩汩流淌。他们笨拙地创作,搬运词语的动作,像搬运戈壁石般粗暴。他们互相交流,试图构造起一个边地文学天堂。他们没有来自知识、意识形态、资讯的任何障碍,只凭着一股热乎劲,一个劲地爱,一个劲地写。

  那一晚,在青年郭诗人的带领下,文学社的成员们预备好酒菜,为庆贺“眼镜”的诗作发表。在主角还未到场之前,郭诗人惊诧获悉,原来,“眼镜”发表的诗作,乃抄袭名诗人××之作……话音未落,郭诗人豁然站起,哗啦,一把推倒桌子,杯盘倾覆,一片狼藉。

  “眼镜”怯生生进屋,心虚靠墙,低眉垂目,唯恐一抬眼,世界就崩裂。

  郭诗人将他拽出屋,厉声道:“把眼镜摘了。”

  “不摘。”

  “把眼镜摘了!”

  “不摘。”

  郭诗人替他摘下后,挥出一拳,鼻血砰然;又抓住头发,朝肚腩踢去。

  郭诗人想通过暴打来熄灭心头怒火,可施暴者比受虐者更痛苦,他分明感到,那拳头一下下打出,疼的却是自己。他流下的眼泪,不是液体,而是晶体,直接从眼睫滚出,噼啪啪弹射到地面,不留半点痕迹。“眼镜”自地上爬起,彷徨无主,如站立在不知所归的十字路口:

  “打得好,我不怪你……”

  郭诗人一挥手:“滚!”

  那时,克拉玛依还没有这么多高楼,大地格外空旷,少年们的血液中奔腾着草莽与乡野气。他们既热爱写诗,也热爱打架;甚至觉得,有时候拳头比语言更有效。见到一个人冲过去,后面跟着一群人,拿着砖块、石头、木棍,猛烈地投射出去。这种火拼,拼的就是气势。

  郭诗人青春血性,和一伙人打架时,嘴巴磕在石头上,让大牙变得参差不齐。他怕父亲训斥,深夜在家,拖出工具箱,找出锉子,咬紧双赤,关公刮骨般,自己锉起来。血水、汗水、泪水,混在一起流淌。中年郭诗人像看电影中的一幕:那少年瘫坐在地,像只困兽,又摩登,又原始。

  另一次,郭诗人为帮一个伙伴,与一群混混对打,脑袋上飞过无数块砖头石块,脖颈脸颊血痕斑斑,手指弯曲,大腿僵硬。眼瞅敌不过,两个男生一路带血飞奔,逃进一座学校,推开教室,一个守门,一个守窗。那教室是平房,有着股腐烂的稻草味,墙角长着青黑毛发。郭诗人站不稳,扑通,膝盖骨磕碰在地上,疼得跟碎了般。他把裤腿蹭上去,看到的不是腿,而是乌紫的两截棍棒。他一次又一次蹬动没有感觉的腿,尽可能使血液回流一些。几分钟后,腿似乎有了点反应,像爬了很多小蚂蚁,挠得他奇痒难忍。他成功了:慢慢地能直起身子。

  当他们奔窜街头时,被另一个伙伴看到,即刻飞奔去找郭父。父闻讯,率领一队人,揣着枪,赶到学校,三下两下,便把混混们全都抓起,吊在管道上,让儿子打。郭诗人满脸血污,好不容易捡回条命,下起手来,透着狠劲。

  有个混混咧嘴叫:“大哥你饶了我,我和你弟是同学……”

  他听后,打得更凶。

  可打完,他去求父亲:“放了他们。”

  中年郭诗人回忆那幕,坦荡荡大笑。他清楚地记得,父亲气得拍桌子骂人,他还清楚地记得,父亲一挥胳膊,放了那些混混。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和混混们为何打了起来。那样血腥残暴,几乎毙命,可原因,却无从考究。那时候的械斗,并不是一系列原因促成的某个结果,而充满偶然性。在那样的荒天野地里,某种非理性的激情控制着年轻人,让他们在一瞬间便血脉沸腾。他们的手脚比他们的思维更迅疾。

  郭诗人的青春是部成长电影,野性、粗粝、火辣。在那些场景里,无需年轻姑娘出现,更不需要母亲哭哭啼啼。热血少年,一会儿在平房边的街道上飞奔,一会儿在沙漠边的荒滩上嘶喊,打打杀杀中,逐渐褪掉绒毛,长出胡须,变成青年。正是这些人,孕育着这座城市的未来。

  离群索居的孤独之地,向来是撒旦魔王喜欢光临的游戏场。

  当我听说了那场事件后,那过去年代的黑暗血腥,穿透天宇,辐射到现在的皮肤上,让我瑟瑟发抖,如秋雨落叶。那样的事件,只要听到一次,便永生不会忘记——像晨曦从打开的窗子中照进来,只那么一丝,便足以让人即刻感受到震撼力。甚而那些可怕的细节,会随着时光自我膨大。无论我走到哪里,它们都会蹑手蹑脚,跟踪而来。在那个场景里的人物命运,像柴火般被胡乱捆扎,用力一抛,丢在路边。我几乎无法想象那些人的模样,也不能相信,从一开始,他们就打定主意要犯罪;我相信,孤绝是蚀心刻骨的,能让人的某些部位变形。

  这个城市的人们从来没有摆脱掉这件事(没有真正摆脱掉),每个人都像无意间窥探到死神的面孔——人们总在私密的闲聊时提起它,像是一种冒犯,要将某种蓄意欢乐的面纱剔除掉。

  故事的主角A,一个平时喜欢干点小坏事的男青年(天真而充满豪气),和伙伴们一起去偷牛时被抓,自己一个人扛下来,判了四年。服刑期间,认识了无期徒刑犯B。B越狱后找到已刑满释放的A,一起吃饭、喝酒后,两人决定找个女人玩玩(他们就是这样,就是有这样一股热情)。A想起自己的前女友C,她是个采油工(早已分手)。两人来采油厂找C,C很厌烦(她已结婚,且有三个月身孕)。她赶他们走。男人们怀恨在心,埋伏在采油工必经之路,将C与她的同事一起强奸(她们叫,咒骂)。事毕,越狱犯怕暴露行踪,起了杀心,先下了手,又逼迫A动手(A一直疯狂地爱着前女友,在释放出内心魔鬼的一瞬,能强烈感受到痛苦)。两人将尸体埋在原本要埋电线杆的土坑内(那可怕的深壕沟)。

  “采油女工失踪案”震惊油城。

  警察四处侦探无果,又因采油厂原油味太浓,连警犬都闻不出任何线索。警察通过排查,确定下几个嫌疑犯,全疆通缉。天网恢恢——这两个男人在出逃途中遭人举报,被抓获后,枪决。

  这个前故事已让人如坠噩梦,而后故事更血肉横飞,不忍卒读,像整个地平线被倒置,悬在头顶,无法呼吸。

  A的爷爷是第一代石油工人,常年加班不回家(工作像一架巨大石磨,以阴沉理性昼夜不停地碾压着人们,每个人都精疲力竭地坚守岗位,以保持整个机构的秩序),奶奶是家属,由于内伤导致无法生育,便抱养了个男孩,百般疼爱。男孩长大后娶的妻子,婆婆却看不顺眼。儿媳妇生了两个孙子后,忙于工作,让婆婆帮忙照顾。于是,A和他的弟弟,在变态的溺爱中长大。奶奶常指挥孙子打他们的母亲,怂恿说,“她是个不要脸的婊子,往死里打”。男孩们的这些经验,成为后来生活的隐患,毒害了他们,促他们成为街头混混(弟弟甚至比哥哥更凶暴)。

  A被枪毙后,弟弟照样欺行霸市,到处讹钱。某日,醉酒归家,逼父亲拿钱,听说没有,便拳打脚踢,将父亲狂揍一顿。父悲愤,举起斧头,朝小儿头顶砍去。之后,浑身是血,去公安局自首。他说:“大儿子已被枪毙,小的早晚要走那一步,不如我先为民除害。”在父亲的羞耻和儿子的无耻间,某个轴被转动了,发射出暴力之光。我是母亲,刚刚够资格估量要使一个男人把刀尖对准自己的肉,需要多么巨大的力量。邻居们集体上访,为这个男人求情,最终,父亲被判了七年,监外执行。

  这场事故的主角是荒原。荒原创造出一种奇诡氛围,让人总处于紧张不安中,一步步将人逼进非理性深渊,欲罢不能,难以脱身。荒原在人的情感世界里,添加了魔鬼般的狂暴。被荒原侵蚀的人们,像专吃心脏的嗜血之鸟,其越轨行为令人毛骨悚然。他们是痛苦和扭曲的病人;同时,他们又比普通人更具有旺盛的精力,像有毒的水反而让瓜的茎叶长得更茂盛。然而,当我们深入他们的内心深处,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怀有卑鄙欲望,只是有些人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而另一些人,却没有。

  另一个主角,是肉体。面对荒原的肉体,是一具半兽半神的混合体。性挑起肉体的欲望和遐想,但却不能让人获得满足,而让欲望之火烧得更旺。A的奶奶粗俗、胖大、强壮有力,发起怒来像母狮,浑身沸腾的热浪,要将身上的衣服胀开。她从繁华内地迁徙空旷荒原,四野无人,独守闺房(即便在热火朝天的创业中,欲望的要求依旧是赤裸裸的)。她从不愿承认自己是性欲强烈的女人(即便到了老年,她依旧备感煎熬,暴戾乖张)。她厌憎儿媳。她不能想男女交媾的一举一动,一想,便有股黑血冲向额头。她的欲望就是一切,一切都不容分说。她逐渐丧失控制力,陷入不可抗拒的灾难中。

  西北偏北的油城,过着一种城市生活中最尖端的生活——人们本来分散在全国各地,现在几乎都集中在井架周围,因此,这里的欢乐是浓缩的欢乐,恐怖也是被浓缩的恐怖,人们的神经总处于强刺激状态,人们在这里体味到成功,更体味到黑油的阴郁可怕,它那令人窒息的恶臭,曾在无数个深夜,混合着戈壁的风沙,飘进女人卧室,让她们感觉青春如风般转瞬即逝。

  这里曾是一块空虚之地,一块没有劳动也无所谓收获的焦灼之地,一块远离水源的萧索枯凉之地,一块令人悚栗到无言的废墟之地……现在,这座荒原上的璀璨之城,产值被报道,利润被羡慕,城中心摩天大厦的玻璃,反射出熠熠光芒,像一件颜色鲜艳的衣服,穿在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身上,其内部的抑郁悲凉,与外表的聒噪轻佻,成鲜明对比。

  我从宾馆的窗户眺望出去,晨雾中克拉玛依隐约浮现,硕大、遥远而神秘,就像幻梦的模糊记忆。我知道,即便在这薄雾笼罩之下,某些街道上还会燃烧暴力之火,但这个了不起的城市依旧在平稳地运行,超然,莫测,有种奇妙的华美,像艘斑驳大船,航行在黄色大海的深处。

  这个城市的成长史,是真正的行为艺术;只不过,场景有些野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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