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的乡下老家,老一辈人里面喜欢下棋的不少。下象棋比打乒乓球斯文,比打扑克牌高雅,还能锻炼逻辑思维与运算能 力,所以一到下午四点之后,太阳变得温柔,暖风将人的脑袋吹 得通透舒坦,晚饭前无所事事的男人们就会三三两两聚在路边下 棋。国道边的杨树下,会下棋的搬运工席地而坐,在沙地上铺一张棋盘,两人对阵杀起来,也不讲究什么落子无悔;路过的赶集人把棋盘团团围起来,也不讲究什么观棋不语,精妙处大叫一声 “好棋”,碰到坏棋气得评论到唾沫横飞,常有拉下棋手自己上阵 的事。直到太阳落山,几缕余晖斜斜从屋顶投射过来,连棋子上蚕豆大的字都渐渐看不清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孩子站在门口扯着嗓子喊爸爸回家吃饭,人群才会依依不舍地散开。
我父亲喜欢下象棋,自高中毕业后,他除了看武侠小说,闲暇时间的阅读对象就只剩下象棋棋谱和碑帖了。白天只要不太忙,他总会下几局;晚上睡觉前,也会看几页棋谱。他读书时理科成绩就好,又在象棋上下了些功夫,很快就在整个县城难逢敌手。别人家下棋要专门拿来棋盘,我家是不用的,父亲把一大一小两张柚木方形饭桌的桌面上都画上了棋盘,墨斗弹线,狼毫轻描, 画成楚河汉界两大阵营,等墨汁干了,外面刷上一层上好的清漆,这棋盘就牢固地长在饭桌上了。我们吃饭时,就把白瓷青色卷草纹的盘、碗放在棋盘桌上。我写作业也是在棋盘桌上,有时候做数学题忘拿草稿纸,就拿着铅笔在桌子上算写。
有人来找父亲下棋,他就把饭桌搬到门前,拖两把椅子到水泥地上,玻璃杯里泡一杯上好的五峰毛尖,坐在竹椅上跷起二郎腿,慢慢地把纸盒里的棋子往桌上摆。棋子每个都有绿豆饼大, 沉甸甸的,放上去发出一声清脆的“啪”。慕名前来的人很多,而父亲总是赢,时间久了他就给自己提升难度,下盲棋。客人正常下棋,他则背对着桌子坐在远处,让我坐在桌旁替他报出客人的棋路。客人走一步,我就大声叫“炮二平五”“兵六进一”,他略微思索后报出自己的棋路,我再替他移动桌上的棋子。
二
所有上门下棋的人里面,只有一个人能和他同下盲棋。
那个人,街上人都叫他“棋疯子”。他长得高高瘦瘦,夏天总是穿着一件领口泛着黄渍的白衬衣,把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两条鼓着青筋的胳膊。棋疯子本名叫什么我不知道,因父亲和他总以“你”“哎”作为称呼,而街上其他人基本和他没有交集。他每次来家里的时候,我总是很兴奋,一是因为他是少数在棋艺上和父亲旗鼓相当的人,二是他身上有一种超越村落和小镇之人的气质,虽然说不清是什么,但很吸引我。
他的话很少,来了就是下棋,没有多余的寒暄,也不闲聊, 往桌子边一坐,就自来熟地摆弄棋子,带着克制不住的急切。他们下盲棋时,我是那样兴奋,忽而在这边,忽而到那边,像个花丛中忙碌的小蜜蜂,忙着摆弄棋子,偶尔我放错了棋子,他们就皱着眉头一起复盘,确定正确位置。几次之后,他们干脆不要我帮忙了,下棋时撕一页纸捏在手里,用铅笔各自记下自己走过的棋,竟是不需要棋盘了。
那些年,棋疯子很喜欢往我家跑。我原以为,他应该是父亲的好朋友,然而父亲不怎么喜欢他,背后说起他来也是带着不屑、怜悯的笑意,仿佛棋疯子的处境让自己显得更加高明。
棋疯子每次过来,都是在午后农活儿忙完的时候,三四点钟来,一直下棋下到天色发黑。我母亲不住地催父亲吃饭,他才依依不舍地回去。有时候下棋下到一半,他家里人来喊,需要他去做事,他极不耐烦地应一声,屁股仍是稳稳地坐在竹椅上,等到一局下完,才不情愿地离开。他来了,打声招呼就坐到桌子旁, 催促父亲拿棋子。父亲也不招待他,从不给他端水倒茶,他又不抽烟,烟也无须奉了,反正他的心思都在棋上。他的喜怒哀乐是从来不加掩饰的,若是赢了,脸上必然是眉开眼笑,然后得意地指出父亲刚才犯的错误;若是输了,脸就绷得紧紧的,本来就严肃的表情更加冷寂,然后语气轻快地说“再来一局”。但不管是输是赢,他总是舍不得离开,下了一局还想再下一局,恨不得魂魄都融到棋子中去,在那90个交叉点上进行永恒的游戏。
父亲虽然也爱下棋,但并不疯魔。下棋时他要喝上好的茶, 要有和暖的阳光,下棋只是生意清淡时的消遣,是彰显自己文化人身份的工具。不下象棋,他还有另外的消遣— 写字,而他的主业是木材生意,这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正事。像棋疯子这样把象棋当成正事,把现实中安身立命的根本置之不顾的人,父亲是看不起的。
三
棋疯子家和我家在一个村, 距离也不远。我家住在新街靠着国道最繁华的那一段儿,他家住在一里开外的老街的后面。那街道是歪歪扭扭的青石板路,汽车在里面会不了车,房子是鱼鳞般的青瓦配着黄色的土坯墙。有钱的人家早搬走了,剩下豆腐坊、油坊和卖自制高粱烧酒的店铺寂寥地夹在民房中。那些房子大多老旧不堪,“咯吱咯吱”的木门上贴着红纸对联,土蜂“嗡嗡嗡”地在墙上钻洞。
棋疯子的家在油坊背后的池塘拐角处,树荫下的大门总是紧闭的,听不见人声,只远远看到两顶草帽落花般漂浮在远处的绿浪中。房子和他的人一样, 寂静、清寒。上学时抄近路经过这个池塘,我一次也没见过他, 也没见过他家里的人。
听父亲说,棋疯子也是读过高中的,读书时理科成绩很好, 但严重的偏科影响了总分。高考落榜后,他就在家做了农民,既没有出去学个手艺,也没有自立门户做生意,而是老老实实跟在父母身后侍弄田地。对于他的学历来说,这不能不算是落魄。所以,即便同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生,父亲却不大看得起他。
他还不会看人眼色。有时候他过来下棋,碰见有生意上门, 父亲自然是停下棋局,倒茶奉烟,客客气气接待客人。先问清楚要什么木材,再带着客人满场子看货,遇到爽快的客人,一轮看下来,事情就定了,接着就要打电话叫搬运工和货车,然后准备纸笔和卷尺来计算方量。下棋被中断了,棋疯子脸色一下就变了,却又不走,执拗地站在一边等着。大家来来回回忙碌着,热热闹闹讲价钱、抹零头,他就孤零零杵在那儿,像块被海浪冲刷的礁石。有时候碰见客人也是个爱下棋的,起了玩心,站在桌边想和他下一局,他却挑挑眉毛, 嘴里冷哼一声:“我不是随便和什么人都下的。”客人冷不丁碰一鼻子灰,讪讪走开。父亲嫌他不知进退,他自己却毫不尴尬, 父亲也不好明着说让他离开,只能随他。遇到大订单,没有四五个小时结束不了,他等得实在无趣,人声鼎沸中又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只好沉默离去。
街上的搬运工是最讨厌他的,每次见到他,就笑嘻嘻调侃: “棋疯子,你又来下棋啊!人家主家忙得脚不沾地,你等在这里也不嫌扎眼?”或者干脆恶毒地笑着问:“棋疯子,上次人家给你说的那个媳妇呢?你到底啥时候娶媳妇啊?”棋疯子不语,当作没听到。搬运工们就哄笑着离去。
棋疯子虽然也在烈日下劳作,但皮肤白,有一头浓密的头发,配上他的白衬衣,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凛冽。这种凛冽让他的面容没有年龄感。我总是把他当作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大哥哥,但他和父亲是同辈人,也就比父亲小五六岁。在我们那个小地方,近30岁的男人还没有结婚,实打实是大龄光棍儿。
一开始,人家给他介绍对象时,因为他模样好,说的都是附近靠谱的姑娘。可是定好了时间,他总是不去— 他一出门就下棋去了,压根儿忘了这事儿。他的父母恼怒过,但他是不放在心上的,大丈夫何患无妻,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但他这样痴迷象棋,村里的男人们就觉得他可笑,他成了一个玩笑似的存在, 怪异的名声远远胜过他的棋艺。慢慢地,介绍人知道了他的脾气,也懒得登他家门了。
大家都在忙着打工、做生意,街上的店铺一天一个样,妇女们的发型和眉毛有了统一的变化,电视机里多了好多好看的电影和电视剧,大家嘴里也多了“广州”“四大天王”这样的新词。只有棋疯子,还是和从前一样,一样眼里只有象棋,一样沉默着在田地里劳作。原本老街上鱼鳞般整齐的土坯房,蜕皮般变成新式小洋楼,粉色马赛克、白色瓷砖,渐渐都焕然一新。棋疯子家那座低矮的土坯房就格外显眼,像一块污渍,让人看了就有拿抹布一把擦掉的冲动。
他四平八稳,父母却是真着急,对着人哭,背着人愁,害怕儿子真变成令人不齿的老光棍儿, 成天求爷爷告奶奶,请人帮忙给他介绍个对象。村里人厚道,零零星星地,还是有人给他说亲,只是介绍的对象再没一开始的那么好了。人家跟着媒人过来, 眼睛带着钩子,先是把棋疯子家前后打量一圈儿,再噘着嘴谈聘金和首饰,人都没见到就先讲起条件,就算棋疯子在,人家眼里看的也不是他。他哪里会愿意?说了两次,都没成,他就成了村里的老大难。
棋疯子的个子比街上大部分男人高,挑起草垛来,钎担一边戳百十斤,在田埂上健步如飞。但没有孩子怕他,更没有人敬他。孩子们看到他,投过去好奇的目光;妇女们看见他,咬着嘴巴在后面哧哧憨笑;男人们则是根本看不到他,当他不存在一般。时间久了,他变得不正常起来,仿佛真有缺陷一般,看着人也不说话,只用两只幽幽的黑眼珠盯着别人。你要与他对视,就会发现他的目光是虚的,那两道利箭一般的目光穿过现实,不知道射向了何方。
四
他还是会来我家下棋,只是不再下盲棋了,和父亲坐在桌子两边,下平常的象棋。从前他是凛冽的,雪一样皎洁,雪一样清寒,现在却像是雪融了一般, 身上的力气和骨骼突然就软了, 坐着时肩膀塌下,整个人偎进竹椅里,然后向前泼洒而出,要扑到棋盘上一样。他下棋的速度也变慢了,落每个棋子都要郑重地看了又看,生怕走错一般。要是走了步坏棋,那双青筋鼓起的手就在桌子上极快地敲击,弹琴一般;片刻之后,用纤长的手指颤巍巍拈起棋子,要悔棋;如是几次,棋局变得糖稀般黏腻,像是永远也下不完似的。
对父亲来说,和他下棋变成了一种煎熬,就开始躲他,马路上远远看到他,就拐弯到邻居家去闲聊。他是没有别的去处的, 仍是直愣愣到我家里来,见到我和母亲,也不说话,就坐在沙发上等,没人理他,他就那么坐着,像颗从遥远星系坠落的陨石一般,森森然,很是吓人。好在坐不了太久,他母亲就会在马路对面喊他回家去。他过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他很久没来了,仿佛是个极平常的习惯突然凭空消失了,觉得奇怪。这时我已上初中住校了,想起他, 没有对于异类的畏惧,只有怀念和一丝淡淡的惋惜。我问父亲, 棋疯子怎么不来下棋了?父亲说,棋疯子疯了,被他家里人关起来了。我万分惊讶,记忆里浮现的还是那个雪一样凛冽的男人。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他那样的人,钻到象棋里面去了,活得稀里糊涂的, 分不清什么是该做的事,迟早是要疯的。”父亲淡淡地说道。我一愣,心里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酸楚,也不知道缘何而起,竟是生出了两分怒气。我看着父亲脸上浮起的扬扬自得,倒是觉得他不对。明明棋疯子活得挺清楚的,真正糊涂的是我们,我们这样混浊的人。他那样的人,也“只配”下棋,那样白皙纤长的手指,除了拿棋子,拿别的东西都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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