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汽车沿着山脊上的公路前行,两旁皆是巨大的虚空。从岳家寨出来前往平顺县城有一段公路被称之为“天路”,陡峭、弯曲、狭窄、难以控制和驾驭,我一直暗自祈祷对面不要有来车。这是八百里太行的一段,隆起的山脊,高耸、雄浑、苍翠。公路两侧能够看到铺陈到远天的连绵群山,一道道逶迤的山梁,颜色由浓渐淡,如同由强变弱的乐曲,最远处似乎融化在天光里。在我所居住的云南,山不是这个样子。于坚写过一首《高山》的诗,描述过在云南观山时的感受:“一辈子也望不见地平线/要看得远就得向高处攀登/但在山峰你看见的仍旧是山峰/无数更高的山峰……”太行山不是那种相互遮蔽的山,彼此不比较、不排斥,它们群峰相连,步履一致。视野里朝两边横亘开去的叠叠山峦,你很难说得清究竟哪一道山峦的海拔更高。差不多,真正的山脊起伏并不大,数亿年前的造山运动力度均匀,山体缓慢抬升,没有哪一座山峰一骑绝尘。多年前,我曾坐在三亚附近的海边,看成群结队的海浪绵延而来,我总是想通过视觉,判断海浪的大小,直到海浪冲上沙滩,才发现自己先前的判断很多时候并不准确。我乘车穿行“天路”的时候是上午,天空蔚蓝,空气通透,在阳光的照射下,太行山看上去就像凝固的海浪,只是这浪涛更雄浑,更澎湃,气势更为磅礴。
这一带古称“上党”,是长治的旧称。但我喜欢上党这个名字远甚于今天的长治。在我看来,寄望于这块土地“长治久安”固然用心良苦,但背后一定有难以言说的疼痛往昔。就像我的故乡,明清时期,中央政府对西南的土司政权实行改土归流,铁血的征伐过后,无数历史久远的地名被更改、遮蔽,朝庭赋予了它们新的含义,比如姚安、顺宁、宣威、彝良、永善、武定、禄劝……每一个地名后面,我似乎都能够听到金戈铁马的回响。而上党这个地名朴素、大气,没有王朝的寄望,却让人回味无穷。东汉的训诂学家刘熙在《释名》中称:“党,所也,在山上其所最高,故曰上党也。”而旧府志的解释是“据太行山之巅,地形最高,与天为党也”。
这种依形貌或地理特征的取名方式,古代中国曾比比皆是。四川、云南、湖北、湖南、山东、山西、河北、河南……实在是太多了。将大地上的某个标志性的高山、大河或者湖泊作为标识,确定取名的坐标,一看到这些地名,你几乎就能够在空阔的大地上猜测到它的方位。也许,这些地名所涵盖的土地是广袤的,光靠武力并不能彻底安抚,因此让这些名字“道法自然”。地名,本身就应该所指明确,易识,一目了然。双柏、临沧、凉山、吕梁、牡丹江、汉中……甚至北京、南京这些地名都很客观,拒绝转喻。上党就是这样一个拒绝转喻的地名。苏轼说,“上党从来天下脊”,这句话把太行山最为高耸的一段描述得具体而清晰。而“长治”这个地名,固然充满了祝愿,却似乎可以安在中国的任何一个地方。
由上党而长治,一块土地被赋予了新的含义。原本,人类对文化的追求本身没有问题,那些充满隐喻、寄望以及良苦用心的地名也没有什么过错,但一个地名如果取得不得要领,让人不知其来路,那样的地名就只剩下抽象的音节。比如拖布卡,比如阿拉善。前者是彝语“森林环抱的村庄”,后者是蒙语“五彩斑斓之地”。在彝语和蒙语中,这两个地名表述清晰,但是当我们将它们的发音用汉字固定,其意立即让人一头雾水。我要说的是,如果在人类走向未来的过程中忽略与自然的默契,丧失了感知、互动与肌肤相亲,文化就极可能成为我们与自然之间的一道藩篱。多年前发生在印尼的大海啸,几乎所有的动物都感知到了灾难的来临,只有我们人类懵懂无知。事实上,大自然传递信息时并非厚此薄彼,只是其中的一些信息被我们人为地屏蔽。我们总是选择性地接收信息,听喜欢听的话,排斥与我们认知相背的观点,时间一长,我们与自然就有了深深的隔阂,对真相也就会有误判和曲解,身处错误的泥淖还以为真理在握。我相信古代的人不是这样,他们顺其自然,追求天人合一。孔子、老子、庄子、墨子,他们读过的纸质书未必有今天的人多,掌握的知识也未必比今天的人广博和丰富,可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却让今天的人难望其项背。老子说:“上善若水。”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庄子在《逍遥游》中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自然界中哪有那么大的鱼和鸟?读到这段文字,你不觉得庄子是相对论的鼻祖,在哲学层面完全可以和爱因斯坦比肩?
所以,我喜欢“上党”这个道法自然的地名。当我站在太行之巅,看群山浪涛一样扑面而来,视野里,除了接天的山脊,什么也没有。你才会发现这个地名取得有多么的客观和准确。难怪春秋时期,韩、赵、魏三国同时在此设立自己的郡治,都叫上党。谁都不愿意放弃这个地名,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商标”之争,最后只得分别命名为韩上党、赵上党、魏上党,以妥协的方式一女三嫁,满足了三国之人对这个地名由衷的热爱。
二
坐车行驶在这段几十公里的山脊公路需要有颗大心脏。从车头往前看出去,眼里的景物随时在变化和更改。无数的弯道让我有机会全方位眺望太行山的美景,只是那样的弯道过急,过陡,让人有一种在大海上颠簸的幻觉。许多时候,车头前的路只有几十米,十几米,甚至几米,碰到Z字形的急弯或者回头弯,道路甚至从眼前消失,让人心中不禁一凌,肾上腺素陡然升高,遥看远景的目光收回,紧张地盯住车窗外狭窄的公路。生活在这儿的人将公路修筑在山脊上并非有意追求峻在险峰的特殊效果,而是顺其自然让公路随山势蜿蜒。坚硬的岩石,打通隧道和架设桥梁都有诸多不便,况且造价过高。据说当初修筑这段天路时,有十八家施工单位前来投标,可他们到现场一看,当场有十五家知难而退,拔腿走掉。这条道路,不要说当初的修建,即使是道路修通后来走上一遭,也需要有极大的勇气。所以,有外地司机来到这段天路,精神一下垮了,只得高价聘请当地司机,将车开过这一截险峻路段。
但是要感受什么是“上党”,体会什么是天空之下大地的脊梁,就必须来这天脊之路走上一遭。于是有人在极险处,修筑了观景台,还取名“揽虹”。站在观景台上眺望莽莽苍苍的群山,我看到一种雄阔的美,加之早晨的光线,明暗的对比如此强烈,让视野里的山峦和沟壑更为立体也更为深邃。阳光下,山体上的公路泛着白光,在这个山坡出现,又在下面一个山脊消失,等它再出现在更远的山脊时,已经变得更为纤细。与天道相连的,还有一些更为逼窄和陡峭的山路,它们通向了太行的千山与万壑间,通向无数生灵赖以生存的村庄,通向庙宇、台地、古树、以及这块土地显山露水的一个个史前遗址。
眺望着远方蜿蜒的山峦,我很好奇中国文化的源头为何在此而不在别处?我眼前的“上党”,被人喻为中国神话的故乡。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后羿射日、愚公移山……这些我们耳熟能详的神话,就诞生于眼前的茫茫群山之中。追溯东方大地人类的生存与繁衍的历史,无论是170万年前云南的元谋人、70万年前的北京人、一万八千年前的周口店人,抑或五千多年前生活在良渚一带的先民,似乎都没有留下可以如光芒一样照亮史前黑暗的神话故事。也许,这块土地人类生存繁衍的历史并不比以上几个地方短,只是他们一路走来的许多秘密,既被厚土覆盖,又被时间遮蔽,使得生命之河的源头变得晦暗不明。
我们生活的大地,山脉众多,江河奔流,大海阻隔,沙漠横亘,世界被造物主切割成一个个独立的物理空间。遥远的古代,交通不便,生活在不同空间里的人来往不易。渐渐地形成许多风格不同的文化群落。每个文化群落,都试图与自然和神灵沟通,试图解释清楚天地人的复杂关系,就这样,充满想象力的神话故事诞生了。从文化的角度来看,原本天地混沌,但神话的出现,意味着蒙昧大地已经被文明的光芒照亮。从神话开始,人类用自己的方式来理解世界。女娲、精卫、后羿、神农……先是给成员命名,既而给地球上的万物命名。天、地、高山、河谷、森林、大海、太阳、月亮……原本杂乱无章的世界因为命名而变得清晰和井井有条。就像中医的药柜,从山野里采来的中药被炮制分检,分别归在一个个药柜里,白术、半夏、甘草、三七、丹参、牛蒡子、山萸……各有其功效的中药,因此有了配伍的可能。上党的神话传说,已经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我们甚至能够从这些神话里,看到人类社会最早的分工:冶炼、种植、狩猎、治水、修筑……
与古希腊的神话不同,诞生于上党地区的中国古代神话,大多反应的是人类同自然交流的结果。既然在此生存与繁衍,生活中就必然会碰到许多难题。诸如雨涝与干旱,诸如行路的艰难与食物的匮乏……幻想从生存的危境中解放出来,人类的想象力像烟花一样绽放。“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这是《淮南子·览冥训》里有关女娲补天的记载。因干旱和炎热,他们希望有一位英雄将多余的太阳射落,让大地恢复原本的凉爽与舒适;至于出行不便,他们在逢山开道遇水搭桥的同时,也寄望自己的努力能够感动上天,将阻碍出行的大山一个个搬走。从盘古开天地,到朝代的建立,书写在中国历史扉页上的一个又一个神话与传说,让我看到八百里太行既是诸神歇息的宫殿,又是他们劳作的工房。与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祗不一样,中国文化扉页上的诸神有着让人感到亲切的烟火气。他们的神迹尽管浪漫而夸张,却符合生活的逻辑,能够在现实中找到对应,颇有点神即是我,我即是神的意味。
三
过去,我以为太行山像我所知道的许多大山脉那样,是东西向横卧在大地上。教科书上中国地形西高东低的答案造成了我的错觉。但是,当我发现太阳悬挂在浪涛的那一边,在层峦叠嶂的上面,我意识到这座伟大的山脉也许是南北走向。掏出手机来查阅百度,果然。仔细一想,东西向的山脉难以成为脊梁,除非大地颠倒过来。横卧、平躺,再巨大的山脉都会缺少精气神。南北向的山脉不同,坐北朝南,垂直、端正、与坐标的中轴一致,这是大地脊梁理应拥有的品质。
追溯人类的文明史,有一个奇怪现象,无论是古巴比伦、古埃及、古印度文明,还是中华文明,都发祥于温带,许多专家对此做了公说公有理的解释。甚至有人做过统计,人类历史上95%的文明成果,都产生于温带这一神奇的区域。但是,令我感到不解的是,为何其他的古文明消失在时间的大风中,发韧于上党地区的中华文明还存续了下来,并生机勃勃?
也许,一切的答案都藏在“上党”这两个字里,藏在太行山这条由无数山峦组合成的卷轶浩繁的大书里。
从自然的角度来说,占地两千平方公里的上党盆地的确是人类繁衍生息最为理想的场所。温带,一定的海拔,平坦的土地,山脉的护佑,让这个盆地成为孕育中华文明最重要的襁褓。但只有孕育文明的襁褓还不够。今天,尼罗河滋养的古埃及文明、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滋养的古巴比伦文明、恒河滋养的古印度文明都消失了,唯有中华文明顽强地延续了下来。如果要究其原因,那是因为中华文明除了有黄河的滋养外,还有巍峨的太行一路护佑前行。
在上党的高山与峡谷穿行了几天,我愈加觉得齐天之脊的太行山,几乎全由岩石构成,甚至我们可以将它看成是一块体量巨大的石头。“积土成山,风雨兴焉。”不知道是哪一座山给荀子带来如是感受。如果站在太行之巅,我想荀子一定会有另外的发现。这条南北向逶迤的山脉,坚硬、笃实、稳重,那些用来注释跌落、粉碎与新生的千仞崖壁,是石头的质地,刚烈,无畏,绝不妥协。我来到天脊公路的时候正值夏季,万物生长,阳光的照射下,那些裸露的崖壁反光,巨大的山体由黄金和翡翠两种颜色统治。远远看上去,这附近的山体看上去郁郁葱葱,那些坚硬的岩石上几乎没有什么土质,寄生其上的树木要活下去,就必须将根须最大限度地伸进石缝的深处,吮吸附着在岩石上的任何一点水份。在这里,生命的成长就是一次意志的角力。
从那些顽强生长于岩石上的植被上,我才意识到这个地方为何会产生“愚公移山”那样的神话,为何会劳模辈出。李顺达、郭玉恩、武侯梨、桑林虎、申纪兰……这些劳动者让我看到他们身上与生俱来的坚韧、执着、永不言败的品质。古人说上党“山川高险,人俗颈悍”。的确,在满是岩石的太行山生存,意志稍有松懈就意味着毁灭。我们常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一个成大事的人,上苍必让“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这与其说是一种生存的考验,不如说是文化的洗礼。
穿行天脊公路之前的那个夜晚,我们住在人口不足百人的岳家寨,近距离体验了在太行山生存的不易与艰难。岳家寨,太行山里的世外之地,一座石头的村庄。房屋、道路、围栏、生活用具几乎全是石头,名副其实的石头寨,很难想象在数百年的建村史中,人们是如何在那几乎没有泥土的石崖上生活下来。
村庄附近,能够看到一块块大小不一的台地。那儿的土地不是开垦出来,而是制造出来的。因为无土可垦。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利用山体的低凹处或缓坡带,用石块砌成挡墙,然后从四周的山里寻得一挑挑土来倒入其中,费尽移山心力,造就赖以生存的土地。每一亩地,都需要数以万计的石块做挡墙,也需要数以万挑的土充填其中。这样的土地,是人类向上苍表明生存意志的信物。小说家王祥夫告诉我,在太行山区,有的人走亲戚,带去的礼物是一挑土。在当地来说,这属于厚礼。多一挑土,意味着生活的延续多了一份保证,未来的人生多了一分希望。因此,当汽车从天脊公路上驶过时,车窗外的每一块土地都让我觉得那么的庄严和神圣,它们是生活在这儿的一代代人,通过连续不断的生命接力创造出来的伟大工程,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为何从这儿孕育出来的中华文明生命力会如此强劲而持久。
仅从海拔上来说,在中国众多的山系中,太行山并不出众。但它孕育并护佑了一个民族,培根筑魂,将这条山系特殊的秉赋如坚韧、执着、顽强、勤劳、勇敢作为基因熔入到了一个民族的血液中,形成中华民族战胜一切险阻与困难的性格,从而让中华文明历经磨难却仍就生命蓬勃。从这个角度来说,太行山又是中国最高的山峰,有了女娲、后羿、大禹、神农、精卫诸神,有了像李顺达、郭玉恩、武侯梨、桑林虎、申纪兰这样数以百计千计万计的劳动者,我眼前的群山才能够称之为“上党”,而大气磅礴的太行山,才能象征中华民族挺直的脊梁。
茶神在兹
一
观海楼位于茶园中央隆起的坡地,塔形的建筑外观结合了古今建筑元素,顶部的翘檐,圆形的柱子以及外挑的回廊,远远看上去,我以为是一座修筑在山顶的文笔塔。及至到了塔楼前,才知道这幢高耸的建筑是用来眺望茶海的。“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借助地势,这座观海楼算得上周边最为雄伟的建筑,但它的功能不是用来被别人看见,而是相反。乘坐电梯,可以顺利而快速抵达视野辽阔的五楼,沿环形的回廊走上一圈,便能够看到一片绿色的茶海铺陈到远方。据说,视野里绵延到尽头的绿便是世界上连片种植的最大茶园,五万多亩,有某种宁静的浩荡。我抵达的时候正值初夏,春茶应该是刚刚采过不久,仔细嗅吸,还能捕捉到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茶香。
可以用辽阔来形容这个茶园。身形大体一致的茶树显然经过人工的精心修剪,一棵紧挨着一棵,形成线条柔和的茶垄,延伸到远方,就好像有人用发梳,从茶垄与茶垄间梳理过。这满眼的绿,究竟容纳了多少棵茶树生长其间,无人能够数清。有一瞬间,我仿佛觉得自己成为检阅春天的君王,天底下的茶树正列队走来,整齐,阵容庞大,带来令人震撼的欣慰。突然想起有一种疾病叫“密集物体恐惧症”,既然密集的事物能够带来视觉上的某种恐惧,那它一定也能够带来视觉上反向的悦愉,区分在于,是什么样的事物导致的密集?水密集到极处便是海,沙密集到极处便成大漠,而土石密集到极处呢?荀子在《劝学》里说:“积土成山,风雨兴焉。”巍峨的群山细究下来,不外乎也是一些密集的土石。我年轻时有过一些朴素的梦想,比如去看大海,感受那无边的空阔与辽远;也曾幻想像三毛那样徒步撒哈拉,在大地的荒凉之地,怀念经历过的丰沛与湿润。每当到了节假日,中国的名山便会游人如织,他们其实都是潜在的密集爱好者。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中国人大体爱山的人更多一些。仁义礼智信,仁在中国人追求的美德里,是排在最靠前的。从这个角度去看,山对中国人性格的塑造,应该是大于水的。
现在,我视野里是密集的茶树构成的海。起伏的坡地以及远处逶迤的山峦,看上去的确与大海的波浪有一些相似。而线条疏朗的茶垄,则像风平浪静后大海细小的波纹。置身于这样的海边,视觉带来的特殊体验有别于寒冬过后,初春的原野里看到第一朵迎春花,或者在雪线以上的生命禁区看见一株绿色植物的那种欣喜。这里,密集带来的美是带有震憾性和冲击力的,就像是置身在交响乐团演奏的巅峰时刻,所有的乐器一齐奏响,弦乐、管乐、打击乐……身体打开、沸腾、战栗,无数的声波像茶垄那样的涟漪,在你的内心一圈圈扩散开去,形成一个巨大的海。而灵魂,早已被那些声波从拘谨的肉体里解放出来,欢呼雀跃,奔向广阔的原野,成了那些仍然不停扩展的声波的一部分。我在想象的尽头,似乎还能够听见那些声波的余响。
由此我联想起所看到的密集植物带来的视觉上的震撼与愉悦。二十年前的某个秋天,我乘车穿过东三省的黑土地,曾见到过公路两侧种植到远天的玉米,无穷无尽的玉米啊,大地上的粮仓如此坦荡,如果当时我不是坐在车上而是站在玉米地的旁边,我很可能会匍伏下去,叩谢大地的馈赠。我幻想过,假使我的脸贴在大地上,我就能够看到大地的深处,一个个金黄色的玉米像水泡一样密集地冒出来,像一束束光芒投奔到巨大的光明中;我也曾在光线柔和的黄昏,从列车的车窗里,看到河南地界上绵延到视野尽头的金色麦穗。时令的轮回、繁衍、穿过时光这条河流的村庄、生命的源头,那些整齐摇曳的麦穗令我想到刚出笼的热气腾腾的包子、馒头以及俄罗斯在饥饿年代里刚运抵商店的条形面包。那一瞬间,我发现大地像母亲一样的表述尽管庸常,却也没有比这个更为准确的形容。呵护、哺育、喂养、给予、接纳……对于人类来说,源源不断生长出粮食的大地的确扮演了母亲的角色。
很多时候,密集的植物带来的不仅是远离饥饿的安慰与踏实,还有审美上极度的愉悦与震撼。新疆西部的伊犁郊外,我看到过大片大片紫色的熏衣草绵延到山脚,仿佛那个地方是世界紫色的源头;而在云南丽江的玉龙雪山下,连片种植的黄色郁金香像块永恒的阳光贴在大地上,同样明亮得让人有流泪的冲动。三月早春,云南的罗平县,那里种植的十万亩油菜相约绽放,春天刮过的大风里,一定有一种声音在命令它们开放。一朵绽放的油菜花平凡、不起眼,甚至有小家碧玉的拘谨,除非它出现在满目疮痍的荒原。但无数金黄色的细小花朵形成的花海,在早春的天宇下浩浩荡荡,你会觉得那花海是春天本身,是阳光本身。许多人因为这片短暂的花海,会纷纷从各自冬天的故乡赶来,参与一场与春天的相约。大地上,如果没有植物密集的蓬勃生长,许多地方的春天永远是抽象的,就像我在电视里看到的北极,或者干燥的撒哈拉沙漠,那里的春天没有植物作为标识,感觉是在另外一个星球,模糊、混沌、死寂,像宇宙一个永远也不会醒过来的长梦。
现在,许多人都发现了,密集的植物会带来温暖而持久的安慰。云南玉溪的大街两侧,种满了柿子树。到了冬天,树上的叶片掉光,只剩下满树丰腴的柿子悬垂枝头。喜庆、安静,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春节。可惜玉溪的冬天不下雪,否则茫茫雪地里的红色柿子,一定会带来令人惊叹的视觉体验。我曾经在西北的乡下,坐在雪后的院子里,望着树上的红色柿子像一只只小小的灯笼,照亮漫长而黑暗的北国冬天。在云南滇东北的昭通,人们则种上了圆润的苹果。身体结实、风风火火、爽朗、珠圆玉润在这座城市是一种美。穿行于城中,在春天开花和秋天成熟的季节,当地人会恍惚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苹果庄园里。金帅、红富士、国光……那座城市的每一间屋子都藏着苹果。“半城苹果满城香”成为当地人常挂在嘴边的话。柿子与苹果,分别成为那两座城市自豪的植物名片。湄潭的植物名片当然是茶了,除了世界面积最大的茶海,世界最大的茶壶形建筑,这儿还曾有过亚洲最大的制茶厂,加之在县城随处可见到的茶叶商店,感觉生活在这个县的人,终生都被茶香萦绕。
来湄潭之前,我以为茶的原产地在云南。陆羽在《茶经》里说:“茶者,南方之嘉木也。”毕竟从中国的地理上来说,云南是真正的南方。彩云之南,山高雾大,雨量丰沛,乃茶叶生长的天堂。但同行的肖勤纠正我的观点,说陆羽所说的“茶者,南方之嘉木”后面,还明确“茶生思州、播州、费州、夷州……往往得之,其味极佳”。播州是遵义的古称,其管辖的地方就包括今天的湄潭。为佐证茶出贵州的观点,肖勤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上面是几颗挤在一处的圆形的小鸟蛋一般大的化石。据她说,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贵州省晴隆县与普安县交界的云头山发现的茶籽化石,也是世界上迄今为止发现的唯一的茶籽化石。
晴隆与普安在贵州省的西南面,离古夷州的距离,比到云南的距离还远。何况从古至今,从地理的概念上说,云贵高原其实是一体的。而那颗茶籽化石,经科研人员测算,至今已有数百万年的历史了。可以想象,在漫长时光隧道的另一头,那颗茶籽被泥土深埋的时候,云贵高原上最常见的植物也许就是茶树。它们密集地生长,顽强、执着、有着穿越时光厚土的坚韧力量。
二
置身于湄潭永兴镇的巨大茶园,我还发现植物的密集其实意味着某种停顿。聚集、储积、滞留,这个茶园呈现出某种不变的永恒。肉眼看上去,越是庞大和宏阔的事物,感觉上它的变化越是难以察觉。坐地日行八万里。最快的飞机速度也莫过于此,可我们却丝毫感觉不到地球在太宇里旋转前行的速度。加之大风吹拂时毫无规律,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地球这艘飞船前行的方向。面积巨大的停车场、堆积如山的货场、夜晚沉睡的城市、绿色的草场……对这些东西的联想,让我想起一条大河在拐弯处形成的回水塘。河水失却了速度、失却了澎湃而下的力量和万夫莫当的勇气,被容纳,也成为容纳本身,变得平和、从容和超脱。对于一条大河来说,回水的地方水面开阔,雍容大度,曾经的慌张、惊恐、急促、喧哗、暴戾藏于缓慢旋转的水面之下,再也看不出任何冲动的痕迹。这种伫立于大河转向处的经历,让我在看到湄潭面积浩淼的茶海时,意识到大海是水的停顿,高山是土石的停顿、森林是树的停顿。这种停顿,本质上是时间的停顿。在我看来,那铺陈到远天的茶园几乎是永恒的,它的颜色永恒,形状永恒,芳香永恒,就如同大地本身一样。改变的,只是每天慕名而来的不同的游人。
停顿。在湄潭茶海,短暂的震惊之后,灵魂已被一片绿色的广阔原野所控制,陷入什么都不想的状态。那种感受,与眺望浩瀚的大海和无垠的星空非常相似。世界有一种大,超越了你的视觉与想象,你只好停止自己思维,陷入一种无我状态。“舟已行矣,而剑不行”,许多时候,我们就像是成语“刻舟求剑”那个故事里掉下去的剑,永远插在一块泥土上,任身边的世界冬去春来,寒暑无数。我不动,可世界要动,睁开眼睛,除非你把目光收回来,否则你在这个世界就很难再找到一块与你记忆重叠的画面。天空里的飞机、大地上飞驰的列车、每天都在拆除的楼房和崛起的高楼,日新月异的世界,让你的记忆始终处于背叛的状态。但湄潭茶园带来的感受完全不同,密集的茶树、广袤的茶园,宁静、有序、井井有条,它在视野里呈现的那种不变和永恒,会让每个置身其间的人变得安静而祥和。
我相信与我一样,许多心事重重的游客来到这弥漫着清凉气息的茶园,会暂时忘却以往生活中的许多烦恼。在通往“观海楼”的步梯上,穿着五颜六色的十多位老年游客,在奔跑了五六十年以后,终于让自己的脚步慢下来。此时,他们正像蝴蝶一样展示平时收藏在衣柜最下层的色彩斑斓的服装,世故的脸上流露出最初的童真。外地慕名而来的这群游客,操着方言极重的普通话,坐在一架相机的前面,在一位女家长的指挥下不停地变换着造型,不厌其烦。我看见几位长相桀骜的男人在初夏的茶园里变得像一只只温顺的猫。也许在来到湄潭茶海前,他们在各自的生活中我行我素,不太会顾及和考虑他人的感受,但在这个虚怀若谷的茶园,他们都变得包容、平和,大度,能够耐心地按照指令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为的也许只是一张代表到此一游的照片。在观海楼另外一边的茶垄里,清一色的女性,挥动手中作为道具的纱巾,试图成为这座绿色茶园里的彩色点缀。
每个人停顿下来,成为茶海的一个部分。湄潭这个面积极为广阔的茶海,这个由无数茶树组合起来的布道场,似乎正在讲述着关于人生的要义。人们进入其中,就像进入了一个澄澈的世界。空阔、安宁、自由、清新、天高地远、无拘无束……让置身于茶园的人甜蜜而宁静,心甘情愿在此按下自己人生的暂停键。我也混迹于那些慕名者中,愿意将一个上午或者更长的时间,交给这座茶园。
五楼的观景台里,有体验茶室,天南地北的人来到这里,品尝一杯滋味芬芳的湄潭绿茶,余生便有了可供炫耀的谈资。我依靠在回廊的护栏上,眺望着绵延到尽头的茶地,总觉得世界上最大的这块茶园,就像是上苍颁发给农耕文明的一块勋章。蓝天白云下的这块土地,不知道经过多少代人的悉心打理,才让茶树成为这儿几乎唯一的永久居民。人工种植的茶,是农耕文明时代的奢侈品。只是不知道是谁,将它从无数的植物中捡选出来,成为我们最为日常的家居饮品。谈到日常的家居生活,我们常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茶排在最后一位,并不是说它的地位低,相反,它代表了一种品质生活,一种温饱之后的追求和享乐。湄潭这个地方,敢用几万亩的富饶土地来种植茶叶,说明这个地方早已经解决了温饱。另外一个有力的佐证是,这个县还有一个规模不小的文庙,建于四百年前的明万历四十八年。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不是每个县都有能力建文庙的。“仓廪实而知礼节”,文庙便是仓廪实的一个证明。一个地方,土地是否肥沃,物产是否丰富,人民是否安居乐业,心态是否从容,从它是否有文庙,文庙的规模,其实是能够看出的。
三
如此说来,这个占地五万三千亩的茶海,便是湄潭另外一座活着的文庙,坦荡、生机勃勃而又低调收敛。这座文庙有着绿色的皮肤和绿色的藏书楼,穿着阔大长袍的茶神隐匿其中,它以一垄垄的绿色文字,向所有人讲解着关于时间以及生活态度的经文。
据说,地球上的生命35亿年前就产生了。而植物来到陆地,也已经四亿多年。如果我们宏观地去眺望生命一直走过来的漫长岁月,会发现远古的地球上,植物们一直在奔跑,它们就像是听见集合号令的士兵,从藏身之地突然出现,漫山遍野向集合地飞奔过来,然后各就各位。针叶林植物大多去了北方,而阔叶林植物来到南方,存活下来的植物一般都不会搞错。针叶林叶片细小,在北方极寒的天气里容易保存体温,阔叶林在北方极寒天气下则会水土不服。宽大的叶片有利于吸收阳光却不利于抵御寒冷。经过几千万年甚至上亿年的不停奔跑,每一种植物都找到了它心仪的母地,天敌也回到了天敌该回到的地方,这个世界被植物秘密划分,诸神得以归位,一点都不乱。天麻产在我故乡的小草坝,枸杞产于宁夏的中宁,三七产自云南的文山,银杉来到广西的龙胜……这些地方是不同的植物神的神位。茶神的庙宇在中国南方,在隆起的云贵高原,这儿土地辽阔,山高雾大,雨水丰沛,便于茶神隐身和逡巡。我相信湄潭是茶神喜爱的地方,它驻足、逗留、休憩、巡视,永兴镇五万多亩的茶海就是它最巨大的行宫,每天络绎不绝的观光客就是它的香客,茶事活动便是祭拜,而散布于世界各地数以亿计的茶饮者则是它的信徒。
也只有茶,才具有类似于宗教的凝聚力量。我很难想象,会有一群人以喝可乐的理由聚在一起。喝咖啡的也许会有,但通常是聚在一起之后对于饮品的选择。茶不一样,喝茶聊天,在这个节奏越来越快的时代,已经成为一种很奢侈的享乐。关键是,茶有一种将人生泡得从容的功能。有别于咖啡的速溶和可乐的即开即饮,泡茶和品茶都是需要时间成本的。中国的功夫茶以及日本的茶道,繁复的程序看上去是不是有些像宗教的仪式?治器、纳茶、候汤、冲茶、刮沫、淋罐、烫杯、斟茶……功夫茶的功夫,其实指的就是花时间的泡茶仪典。仅斟茶这个环节,潮汕人就总结出“低,快,匀,尽”四字诀。在我看来,一个快速变化的时代,任何能够让人停顿下来的活动都是世俗的宗教。品饮、谈论、追溯,人们可以通过茶这一媒介,去感知久违的大地,体会不同的土地神秘的味道。
我认识的一些朋友,如今都会随身带几泡茶,那是他们带着的茶经。云南的普洱、安徽的毛峰,当然还有湄潭的翠芽。一芽的嫩叶,经过采摘、揉搓、晒干,成品的湄潭翠芽茶外形几乎一样大小,遇到开水,便在茶杯里重新苏醒和复活,它们根根直立,训练有素,仿佛与牛顿的力学定律达成某种默契。这样一来,每个人带上的茶品聚在一起,立即就让一次聚会,成为茶神的道场。借助一壶活水,便能够从湖南品尝到四川,或者从浙江品尝到贵州。如果泡的是普洱茶,越陈越香,你品尝到的也许会是时间的味道。想想那样的茶会吧,那真是诸神的聚会,一方水土的气息、秉赋、地质、气候,均能够在茶芽上绽放出来。
资深的茶人,终生会迷恋那弥漫在舌尖上的茶叶滋味。有时,我们谈及所谓的故乡,其实就是记忆深处的那种熟悉而放心的味道,是那种飘渺、游离然而又无处不在的时间的味道。一个人带着几泡自己心仪的茶前行,到了这个世界的任何偏僻的地方,你都能够在那熟悉的气味中,迅速回到你的故土,回到你的往日时光和难忘记忆中。似乎是只有茶有这种故乡和童年之味的功效。很难想象,一个人会因为迷恋某种特殊的味道,终身带着一罐子臭豆腐前行。我有一位朋友,年幼时曾睡在母亲卖茶叶的柜台上,在弥漫着茶叶气味的梦里,见过春天的花次第开放,等她长大成姑娘,坐在五十人的教室里,突然从一位年轻的男生身上闻到了茶叶的味道,记忆的大门由此打开,母亲的货铺、柜台、小镇缓慢的时钟、黄昏时分安静下来的街道……等她从冥想里回过神来,立即爱上了那位男生,并决定在大学毕业以后,跟着那位男生去到他的故乡云南勐海,那是普洱茶的原产地,满山遍野的茶树,数以百计的制茶工厂,每个人身上,几乎都被茶叶的气味打上了深深的记号。几十年后,那位嫁到版纳的朋友,在与茶的朝夕相处中,得到的神启是:茶要慢慢地喝,人生得一点点地过。
也许真是需要缓慢,再缓慢,我们才能在细心的品饮中明白茶神传授的教义。在我所知道的植物里,茶是生长最为缓慢的一种。如果任其率性生长,我们几乎可以从它地表上的高度,判断它根须的长度。就好像是,以地表为正负零,茶树向两头生长,一头朝向天空,而另外一头,朝向大地的深处。如今在云贵高原,在茶叶原产地的高山密林中,还能看到上千年的古茶树林。有野生的也有种植的,那些茶树,滋养过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直至今天的无数茶客,除了茶神,谁还有这种穿越时空滋养众生的本事?
湄潭的之行的当天夜里,朋友们安排我们在一个巨大的茶壶里品饮当地的茶。标志性的建筑,屹立在一个山岗上,其四十八米的身高和直径二十四米的腰围,使它成为这个世界最大的茶壶形建筑。最初是用来做酒店,现在主要是在里面开展茶事活动。茶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置身于这样一把巨大的茶壶,与许多茶友一道品尝着新斟的茶汤,感觉格外的新奇。望着茶艺师手里揣着的紫砂茶壶,氤氲的茶气中,我强烈感觉到茶神就在身边,近得我几乎可以听到它的心跳和触摸到它身上飘动的衣袂。这种神秘的体验令我感到恍惚。有一瞬间,我仿佛看到茶艺师手中的茶壶渐渐变大,大得就像我们置身的这个作为县城标志性建筑的茶壶。光洽似水,我仿佛在朦胧的光亮里漂浮起来,缓慢旋转、升腾、伸展我一直拘谨和紧缩的身体,我看见自己像一片茶叶那样舒展开来,看见了叶片上齿状的叶缘、网状的筋脉和嫩绿的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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