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的时候,我就梦想上大学,读遍世界上所有的书,然后当大学教授,把最有趣的书分享给大家。我还想当女宇航员,探索火星。也想当华佗,作家,诗人,将军,数学家。我最爱的星座,是让人永不迷路的北斗。我最心爱的地方,是图书馆。我梦想把将来的家,造成迷你图书馆,饭桌床头都堆满书,可以看着书吃饭、走路,抱着书睡去、醒来。
听了叶公好龙的故事后,我暗暗称自己为“王女好书。”
二年级刚结束,“文革”爆发。工厂、商店、学校、图书馆,一家一家地关门。而我喜爱的书,也一本一本地消失。爸爸被撤下军舰,去四川涪陵的深山里打造兵工厂,一年回家一次。妈妈因违抗红卫兵的命令,继续教授西方音乐舞蹈,被游了街,然后送进学习班。我的奶奶很能干,也很勤劳,但她裹小脚,走不了远路。而且一口山东话,菜市场里讨价还价时,岛上的人听不懂她说什么。作为长女,我开始养家糊口。每天黎明,我走六七里路,穿过子弹、铁丝网,寻找一天的口粮。我跟奶奶在后院开荒种菜。那本是我们玩耍的地方,土地坚硬,我和奶奶挖不动。好在有几个炸弹坑,我们把坑填平,在上面种南瓜、黄瓜、四季豆、青椒、玉米、土豆。不浇肥料,却长得特别旺盛。奶奶说,土里有血。我们的海军大院,紧靠着舟山中学,曾是两派红卫兵对峙的碉堡。我们的后院,成了攻打堡垒的必经之路,子弹、手榴弹横飞。整整一年,我们全家都睡在地上。趴在水泥地,从门上的弹洞望出去,可以看到 冲锋的小将们。听奶奶这么一说,我就不肯吃头茬的蔬菜了。奶奶说:“可以用人粪施肥。”我不干,觉得太恶心了。后来我养鸡,八只母鸡,下蛋,一只公鸡,配种孵小鸡。小鸡一出世,就成为我的好朋友。我上山爬树抓虫,回家后,咯咯一叫,我的小朋友就飞奔过来,从我的手里啄虫子。每隔二三个月,妈妈会挑选一只母鸡,命令我宰了炖鸡汤。我不肯杀我的小朋友,却无法违抗 。我流着泪,恳求它们的原谅,但我从不吃它们的肉,最多过生日那天吃颗蛋,还是奶奶煮熟后,点个红,偷偷塞给我的。鸡粪最肥田,所以我们的蔬菜,永远是绿油油的,放点猪油一炒,鲜嫩可口。那时柴米油盐都凭票,菜籽油或棉花籽油每人每月二两,猪肉每人一月一斤。所以我们全家的猪肉票,大部分买肥肉熬油。熬出来的油渣,撒点盐,便是可口的美食。那时的舟山群岛,是中国最大的渔场,市场上鱼虾堆成山,几分钱一斤。卖不掉的,扔进池塘,发酵做肥料,但腐烂的味道,臭气熏天,我看到鱼就想呕吐。人人都说舟山的女子因为吃海鲜,个个美若天仙,就像我的妈妈和妹妹。只有我,不吃鸡也不吃鱼,长得又干又瘦,又矮又黑,木讷讷的,恍恍惚惚,哭丧着脸,活像个“童养媳”。
他们忘了,我在上学时,是多么的活泼。我在看书时,发出的笑声,曾震裂了玻璃。考试时,平时不理我的同学们都抢着坐我的旁边。我曾是体育、舞蹈、算术、美术和语文老师最喜爱的好学生。
但现在没有书,没有学校,没有图书馆,我只是个童养媳,一只丑小鸭。
两年过去了。我的梦离我越来越远,我的话也越来越少。最让我绝望的,是看不到天上的北极星。它去哪儿了?
每天鸡叫三遍,我就起床,把小煤炉拎出去生火,为全家烧三顿饭,还有茶水和洗漱的热水。煤球都是到码头买煤灰,用小板车拉回家,和上水,用手一个个搓出来的,这样可以省下不少钱。煤球可以从店里买,但很贵。黎明时的海军大院,漆黑黑的,只有我和煤炉里冒出的火星,还有路边的一盏孤灯,还常常不亮,因为经常停电。
我一推门,看见刚搬到对门的嘉嘉。路灯下,她捧着 “红宝书”流泪,头上挂满了白霜,有点像白毛女。她在灯下读语录, 已经很久了。
我有点好奇。“文革”几年了,谁还如此痴迷地学习语录,并为之哭泣?尤其是嘉嘉,这个漂亮高傲、走路像个芭蕾舞演员的女孩,刚随着父亲搬到我们的岛上。听说她爸是个上将,正在接受审查,也许会去内蒙古,也许回北京复职。
我蹑手蹑脚地走近,屏住呼吸,从她背后探头窥视。我大吃一惊。她手里的书哪是什么宝书!红色封面里,包着的竟是《安徒生童话》,她正在读《小美人鱼》。我第一次从广播里听到这个故事,就开始做我的大学梦。我央求妈妈让我早点上学,那样我就能自己看书学习了。她开始不同意。我不哭也不闹,只是默默地跟着她,看着她,用我的眼神哀求。她终于同意让我插班上一年级,还答应送我一套《安徒生童话全集》,条件是我必须连续三年得全优。我真的得了两年的全优,但一夜间,我的同学成了红小兵,我的学姐成了红卫兵。妈妈和我喜爱的老师们都被派去洗厕所,扫大街。我们的家也被抄了,所有的书都被没收。
大街上的书堆积如山,等待焚烧。每逢下雨,湿答答的,像卖不出去的鱼。每天半夜,我偷偷溜出去,拿着火钳铁钩,在书堆里寻找我的美人鱼。但她似乎早已潜回大海。
没想到,我的美人鱼竟躲在红宝书里!
嘉嘉沉浸在故事里,没有发现我在她背后偷看,直到她听到我的啜泣。她跳起来,把书紧紧抱在胸前。她的表情很清楚,如果我去告发,她会和我同归于尽。我们瞪着对方,很久很久。突然,我们大笑起来,指着彼此的鼻子。我们挂满泪水的脸告诉对方: 我们的秘密,绝对安全。
我央求嘉嘉把美人鱼借我几个小时。本来我该去市场排队买菜的,现在,我要去玉米地里一口气读完我朝思暮想的宝贝。奶奶会很生气,因为全家都要挨饿,但我顾不上了。
嘉嘉摇摇头,转身离开。
“别走,我有你想要的东西。”
她哼了一声,向家里走去。她不相信我有她想要的东西,我不怪她。10岁的我,看上去像个营养不良的弃儿,蓬乱的头发,自做的布鞋露出大脚趾。
“我有《一千零一夜》!”我对着她的背影悄悄地说。
她站住不动。我慢吞吞地走到我的鸡棚,取出藏在铁皮顶下的书。我没回头,知道她一定等着我。《一千零一夜》,那可是当时最难搞到的大毒草哦。这本书是我在齐叔叔的楼外捡到的。他有肺结核,吭吭了好几年,到最后吐血吐脓,整个楼臭了好几个月,终于走了。他的家人把他的东西扔到街上,希望红卫兵烧书时,顺带着一起烧了。但没人敢去碰齐叔叔的东西。我经过时,看到半开的抽屉好像有本书,用火钳勾了出来,居然是《一千零一夜》。躺在街上好几天了,风吹雨淋,霉点斑斑。但我不在乎,书里的每个故事,都是我的天方夜谭。
“阿——拉——伯之夜!”我挥着书唱,跳起了自编的肚皮舞。
“天啊,你,你怎么搞到的!”她一把抢过《一千零一夜》,把《美人鱼》塞进我的手里。
我们约好第二天还书,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间。如果没看完,就重借。
我们的交换持续了两个星期。我读书的时间太少,每天得排队买菜,种菜养鸡,打柴做饭,洗衣洗碗。忙了一天,总算有点空闲,却找不到安全的地方读书。我和弟弟妹妹共睡一张床,奶奶的床也摆在同一个屋,她除了做饭吃饭,就是在床上做针线活,我根本不可能有看书的机会。我试着躲在地里,树上,公共厕所里看书,但好多次差点被抓。最后,嘉嘉趁他父亲和警卫出去散步时,让我溜进她的卧室。第一次走进她的房间,我吓了一跳。外表如此光彩照人的佳人,房间里乱的像猪窝。假如我把鞋袜衣物放成这样,臭袜子扔在枕头上,鞋子一只在床脚,一只在门后,肯定会挨骂,甚至会吃一顿“糖炒栗子”“糖醋排骨”(扇耳光)、“拔鸡毛”(揪头发)的。不过嘉嘉自己睡一个房间,家里只有爸爸,把她像小公主一样宠着。猪窝鸡窝,只要有书看,就是金窝。我们趴在她猪窝里看书,聊天。我告诉嘉嘉《小美人鱼》如何给了我大学梦。嘉嘉告诉我美人鱼如何教她跳舞,像她的大姐,北京芭蕾舞团的,现在下放到农村改造思想。
我很想问她的妈妈在哪儿,但没敢问。我可以感到那是嘉嘉的痛点,因为她不知不觉地就会哼《小白菜》: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岁两岁没了娘呀!跟着爹爹,好好地过呀,就怕爹爹要娶后娘!我听着听着,眼泪就挂到脸上。
我们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飞快,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世间似乎只有阿拉伯之夜的神奇美丽。
我们的书读完后,又重读了两遍,然后边叹着气,边胡思乱想:如果有自己的读书俱乐部,自己的图书馆,那不就有看不完的书了吗?但凭我们手头上的两本书,不管再酷,是完全不够的。可到哪去找禁书呢?
我养的八只母鸡里,最喜欢是那只乌骨鸡。我叫她竹丝,为着她有丝绸般柔滑的白羽毛,一张乌黑的脸,还有竹笛似的叫声。奶奶笑着说:“那可不就是她的学名吗!”她还告诉我,这种鸡的血、肉和骨头全是黑的,是最佳的补血药。每隔几个星期,竹丝就会停止下蛋,找个安静的地方,刨土、做窝、孵蛋。谁一走近,她就竖起全身的白羽,像个小刺猬。妈妈命令我抓住杀了,为她炖一锅乌骨鸡汤。我每次想尽办法,让竹丝尽快地下蛋保命。但这一次,竹丝铁了心要生娃娃,我只能为她在鸡窝后面挖一个地下的巢,让她安静地孵小鸡,避开黄鼠狼和妈妈的袭击。妈妈要是追问,我就说,竹丝逃走了。
才挖了几下,我的十字镐就碰到了一个木箱。我撬开盖子,里面竟装满了书!我跪下来,一本本地捡出来,贝多芬、德彪西、莫扎特的五线谱,《诗经》《西游记》《红楼梦》《明清小说全集》《莎士比亚》《哈克贝利·芬历险记》《死灵魂》《普希金诗选》《约翰·克利斯朵夫》。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啊呀,我今天挖到了宝藏!最后,我看到《安徒生童话全集》,红色的封面,金色的标题,静静地躺在箱底,对我微笑,好像说:“屏啊,怎么才来?”我用颤抖的手,捧起安徒生,打开封面,第一页,是妈妈的笔迹:“给我倔头倔脑的屏。”
原来妈妈早就买好了礼物,只等我上完三年级。原来她知道我会连续三年得全优的。原来她知道我不是那么蠢笨,那么木讷,那么算盘珠珠。
我的泪水滴到了安徒生的脸上。妈妈对我弟弟妹妹宽容,却对我特别严厉。难道她知道我内心有星辰大海?难道她在有意识地在训练我的身体和意志,去追求梦想?
我飞奔着去找嘉嘉,拽着她来看我的宝贝。我们围着书箱转圈,跳跃,尖叫。美人鱼俱乐部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我们制定了一套加入俱乐部的守则:
1.至少拥有5本禁书。
2.每次只能交换一本书。
3.如果被抓,宁死也不背叛。
4.如果书被没收或者销毁,必须用自己的书来补上。
嘉嘉找到了几个女孩,都是随家人从北京上海下放到我们岛上的,每个人都收藏着几本“大毒草”。我们在白虎山聚会,割破手腕,把我们的血混在一起,宣誓加入美人鱼俱乐部。
我们一下子就有几百本书了。每天清晨傍晚,我们聚在林子里,还书,借书,评书,看书。学校已经陆陆续续地开学,但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批斗,写大字报,背语录,写检讨,批判私心一闪念,剩下的时间就去学工学农学军。我喜欢学军,尤其是长途拉练,背着行李,一天跑上十几里,同学们都趴下了,只有我到达目的地后,还可以帮着烧火做饭,惹得指导员直夸我。我最喜爱的还是打靶,每次都中靶心,很过瘾。但要学知识,只有在树林里了。那儿,我们可以学到各种好玩的东西,诗歌、哲学、歌剧、植物、动物、草药、数学、物理。我们选择自己最喜爱的书,看完后就把学到的宝贝传给大家。嘉嘉教我们劈叉,压腿,旋转,亮相。我教大家怎么养鸡种菜,其他的人教我们怎么做弹弓、半导体收音机,怎么采蘑菇、草药。我们背诵李白,杜甫,普希金。我们讨论柏拉图,虽然谁都搞不懂他洞里的影子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有人拿来一道陈景润的数学题,于是整整一个月,大家都在痴痴地试图解题,虽然没人学过数学。反正不用考试,错了没人笑话!
俱乐部成了我们的学校, 树林成了我们的教室和舞台。
我们很小心。如果被抓到,不但书毁,连家人也要受牵连。
一年过去,没出意外。嘉嘉胆子大了。她想扩大成员。我告诉她再等几天。我有不祥的预感。
那个晚上,我梦见一个恶魔拽着我的头发把我高高举起,扔进火坑。我尖叫着睁开眼,看见母亲站在床头,捏着《安徒生童话》,压低声音问:“你从哪里得到这本书的?”
我一声不吭。她明明知道书是从哪里来的, 那上面不还有她的题字吗!我倒想问:“你是怎么找到这本书的!”我把它塞在奶奶的床垫子下,按理母亲绝不会去那儿搜查的,因为她和奶奶一见面就吵得不可开交。她总躲着奶奶的床。
妈妈拿书狠狠扇我的脸。嘴破了,满口的血腥味。
“拿鞭子来!”她说。
妈妈的鞭子是竹皮编的,疼痛远远超过爸爸的皮带。它挂在妈妈卧室的墙上,每次挨打,我们得自己把鞭子取过来,恭恭敬敬地交到她手里。常常鞭子还没到,腿已经软了。但这次,我的头扬得高高的,腿站的笔直。
“你要害死我们全家吗,你这个蠢丫头?”她边抽打边嘶哑地喊。
我双手护着头,我的脸颊像着了火。我不怪她打我,这些书实在太毒草了,被人发现,后果不堪想象。但我的心在流血,我知道再也见不到我的《小美人鱼》了。母亲打完后,一定会把它烧掉。
她打累了,坐下来,命令我把炉子拎到窗前,看着我把我的美人鱼一页一页撕下来,扔进火里。美人鱼跳着嘶喊,流着泪,与我告别。
“剩下的书在哪儿?”
我知道她在问箱子里的书,每一本都是定时炸弹,她必须在爆炸前毁掉它们。我摇了摇头。她扔下鞭子,开始搜寻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她知道往哪里找,因为我毕竟是她的女儿。好在一半的书,都在俱乐部成员手里。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看着妈妈拉开抽屉、掀起床垫、撬开地板,把书一本一本抽出来。很快,窗口堆满了,大部分的书卷边,缺页,少了封面,但它们是我们的方舟。
我的眼里溢满了泪水。没有方舟,在无边的大海里,以后怎么活呢?
妈妈搬了把太师椅坐下,盯着我把这些“定时炸弹”一颗颗扔进火里。
一切成为灰烬后,妈妈回房睡觉。我爬出厨房的窗口,坐到鸡窝的后面。竹丝过来了,带着一群孩子,咕咕咯咯叫着,啄我的手,要虫子吃。我抬头看天。天上没有一颗星星,也没有月亮。我最喜爱的北斗星,已经好久没出现了。我伸出手,不见五指。我的书曾是我的星星、月亮,帮我度过漫长的黑夜。现在我该咋办?
一束光,摇摇曳曳,从海的方向升起。婀娜的舞姿,像极了我的美人鱼。我向她伸出了手:
“是你吗?请原谅我,原谅我的妈妈。我们实在没办法的。”
“不哭,小屏屏!我们永远在一起的,只要你不放弃自己,不放弃我。到山里去吧,还有海上,把你的故事,告诉树木、飞鸟、鱼群,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
我站起来。海面上露出了一线鱼肚白,天亮了。
那天,我照常做家务:生火,喂鸡,炖粥,去市场排队买菜,做饭,洗衣,打扫。夜幕降临后,我和嘉嘉一起走进了树林。
没有人问我出了什么事。大家一看我的脸,就知道了。很久很久,没人说话。突然,词语从我嘴里飘出来,像风,像星星,组成了一个多彩多姿的美人鱼,她的美丽,她为梦想和爱情所付出的一切。说着说着,我进入了美人鱼的世界,她的故事,成了我的故事,她的勇气,成了我的勇气。
大家静静地听着,好像第一次见到美人鱼。
就这样,我们的北斗俱乐部诞生了。我们先是在树林里讲故事,然后在家里给兄弟姐妹和邻居讲。屋里装不下了,我们把故事搬到院子里。我们每个晚上都聚在一起,从春天讲到夏天讲到秋天。下雪了,每个听众带来一根木柴,为我们点起篝火。我们讲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故事,汤姆历险记,哈克贝利·芬,阿里巴巴,我们朗诵普希金,布雷克,惠特曼,李清照……
书全部讲完后,我们开始编自己的故事。
我们饥肠辘辘,我们的手脚生满冻疮,但围着篝火,我们只有快乐,只恨夜晚太短。
嘉嘉十四岁生日那天,我为她点起最大的篝火。那是她在海军大院最后一个夜晚。她和父亲明天要离开我们的海岛。我问她是不是回北京,她摇摇头,我就不再问了。这一走,他们去哪儿,我们相见的机会等于零,除非她爸爸回北京官复原职。那个晚上,我讲了美人鱼的故事。五年前,那个来自海底的女孩,让我们活了下来,而且活的像个人。
我要告诉嘉嘉,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因为我们不会忘记。
隔着火,我看到了妈妈。她泪流满面,痴痴地听我讲故事。她坐的姿势,像极了美人鱼。我第一次发觉,我的母亲是多么的美丽。我呆住了,我的声音开始颤抖,我的心,像解冻的河流,漫过堤岸。
我和她打了这么多年的书战,有时猫捉老鼠,有时老鼠逗猫。那箱书被烧掉后,我本以为完全被打败了。没想到今晚,我的故事,赢得了她的心。是被她烧成灰烬的美人鱼,替我打赢这场战争?
不,是我们一起打赢了这场战争:妈妈,嘉嘉,美人鱼。我们的书可以被烧毁,但我们的故事,我们的梦想和希望,永远也烧不尽。
我抬起头。黑色的夜空,一颗星,闪闪地挂在北方。我的北斗星回来了!
我知道我也很快会离开家的。我要下到舟山群岛上最艰苦的渔村,接受再教育,然后以工农兵的身份上大学。被推荐的可能性极小,回不了城的可能性极大。但那是我唯一的机会。为了我的大学梦,为了我的美人鱼,为了嘉嘉,我愿意抛弃一切。
我知道我还会穿越东海、太平洋,去探索世界,传播故事。
这是个多么疯狂的梦想!但我有美人鱼,还有北极星。
我不会迷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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