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察记
初春的陕北,白天阳春回暖,太阳一落山就恢复了料峭的春寒,大风在没有什么植被的荒原上呼啸着。彭德怀沉着脸,一双眼睛布满血丝,伏在油灯下研究地图,一盏用西药瓶子制成的小油灯不断地爆出灯花,窑洞里忽明忽暗。侦察参谋小杨和警卫班长小周一边一个坐在炕沿上靠着墙睡了,炕上堆着几件问老乡借来的土布衣服和羊肚手巾。
远处传来几声悠长的鸡啼,彭德怀抬头看看发白的窗纸,吹熄了油灯。他走到炕边,拿起土布衣服给两个年轻人身上各盖了一件,自己也拉了一件披到身上,就在炕中间躺下闭上了眼睛。
约莫一个小时后,彭德怀睁开了眼睛,他拍拍依然酣睡的两个年轻人,大声说:“太阳晒到屁股了,出发了!”
小杨和小周跳下炕来,不好意思地搔着脑袋笑。彭德怀瞪他们一眼说:“耍什么宝气,赶紧换衣服!”
吃了几块小米煮山药,几个人换好陕北老农的衣服,走出窑洞。彭德怀打扮得像个小老汉,背着手走的样子惹得等在外面的警卫战士们偷偷笑,他瞪了一眼,吓得包着头巾的战士赶紧立正。彭德怀咧着大嘴笑了:“不许立正,也不要敬礼,今天我们都是陕北老乡去下地。”
一夜大风之后,早晨冷得像冰窖,几个人扛着镢头大步往黄河边上走,太阳升起了三竿子高才来到河边,身上也走得发热起来。这里距离对岸大约只有五六百米远,早春季节,有几个老农在高高低低的土地上刨着什么,给侦察队员们形成一种天然的掩护。河面宽阔,流水浑浊,黄河仿佛是凝滞的,只有巨大的冰块缓慢而沉重地移动着。彭德怀问充当向导的当地小战士:“小鬼哦,我看这个季节水不是很深啊。”小战士摇着脑袋说:“报告彭总,可不是这样,这条害死人的河面下都是漩涡,我们村很多人都死在河里。秋天发大水一个浪头就把船打翻了,厉害着哩,所以才叫无定河!”彭德怀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到了能看清对岸工事的地方,彭德怀把镢头拿下来,挖着解冻后又被冻上的土地,侦察参谋小杨和警卫班长小周在他身后几步远跟着,在空旷的野地里看上去就像农民在劳作。一河之隔,陕北这边山势平缓如馒头,晋西那边却壁立千仞,地势高出许多。河对岸山顶、山腰、山脚和近处的村口、路边,构筑了很多碉堡和工事,瞭望哨稀稀拉拉地分布在绵长的河岸线上,可以看见巡逻的士兵倒背着枪出来,弓着腰掖着衣服走上一个来回就回了碉堡里。彭德怀正在观察,从对面的木板架成的瞭望所里走出来一个哨兵,端着枪指向他,小周赶紧几步走到彭德怀前面去掩护他,那个哨兵摆摆枪口,示意他们赶紧走开。小周对他招招手,指一指地,告诉他,自己正在干活儿,哨兵看了看这些干活儿的人,转身回去了。彭德怀命令侦察参谋:“小杨,你仔细地观察地形和道路,把对岸的火力配置画成草图,注意记下哨兵活动的规律。”小杨低声说:“是,彭总!”
彭德怀装作坐下休息,面朝对岸抽着旱烟锅子,盘算着针对阎锡山这样的河防布置,红一军团和红十五军团应该怎样分散渡河,渡河后兵力如何集散,纵深兵力如何部署。小杨跑到河边去,拄着镢头朝对岸眺望,哨兵又出来举着枪轰赶他。他扔下镢头,捂一捂自己的肚子,跑到一丛酸枣树后面蹲下来,做出出恭的样子,哨兵咒骂一句回去了。小杨从怀里拿出纸和铅笔,铺到酸枣丛后面,画起草图。这里是个河湾,一眼能看出十几里去,小杨的草图画好,太阳也落到更远处的山那边去了。
小杨过来报告说:“彭总,全部搞好了。”彭德怀点点头,说:“拉开点距离走。”没走多远,天就完全黑了下来,起了西北风,把米粒大的沙土扬起来往人脸上打。四面都是荒野,当向导的当地战士也辨不清来时的那条路了。小杨拿出指南针来蹲在地上看,彭德怀说:“沿着河往前走,明天还要侦察,找个村子住下就可以了。”警卫员小周从怀里拿出一个馒头递给彭德怀:“彭总,这一天光顾侦察了,你也没吃上口饭。”彭德怀接过来啃了一口,馒头已经冻硬了,好像啃在石头上。他把馒头还给小周说:“算了,找个人家烤一烤再说吧。”
摸黑走了大半天,小杨指着前面的山坳喊起来:“看,有个村子!”大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前面有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进村打听到了村长家,村长穿着件破烂的大棉袄,掖着大棉裤,头上的羊肚手巾已经黑油亮了,他搞清来的是红军,一拍胸脯子大声憨气地说:“今晌天冷得出奇,红军同志哪里也不要去,就住咱村里,包在老汉身上。”对彭德怀说:“这位同志年纪大,不要跑动了,就住我家里,我把其他同志安排给各家。”小周听说要留下彭德怀一个,急了,彭德怀沉着脸说:“小周,你快去休息,听村长的安排,天亮来集合。”小周不敢不听命令,又不放心,一步三回头不出门,村长一把把他拉出去了。
彭德怀这才就着豆大的灯光看清屋里的情形,这家只有一间半的土窑洞,外面半间盘着锅灶,当灶屋用,里面这间盘着一铺大炕,炕下站着个大姑娘,披着破烂的衣服,炕上半躺着一个老太婆,看上去有什么病患,盖着补丁上面摞补丁还是破得漏出棉絮的破棉被。老太婆吩咐闺女:“啊呀,快招呼红军兄弟上炕哩么,看把人冻成什么了,快,快上炕,上炕!”彭德怀有点犹豫,老太婆笑着说:“嗨,咱这老刘(刘志丹)的队伍来过,不封建,红军兄弟你上炕,快上炕!”彭德怀这才踩掉棉鞋坐到炕沿上去,问:“老嫂子身上哪里不好?”老太婆说:“没大毛病,老寒腿了,一到冬天就下不了炕了。”姑娘弯腰提起彭德怀被泥雪冻住的棉鞋,拿到外间的炉火上去烤。又利索地揭开锅盖,给一个泥瓦盆里舀满热水,端来叫彭德怀烫脚。彭德怀说不出话来,瓦盆里蒸腾的热气润湿了他的眼睛。
老太婆又喊着闺女赶紧去做碗热饸饹来,给红军兄弟暖暖身子。姑娘端着面盆,到面瓮里挖了两碗面,去到外间和面,面盆底子磕着灶台,发出温馨的声响。老太婆问彭德怀:“听红军兄弟的口音,是南方家吧?跑这么远来干革命,你爷娘还不知道怎么挂念你呢。”彭德怀笑着说:“老嫂子,我是湖南人。这地方敌人敢来吗?”
姑娘在灶间抢着回答:“有时候白天摇船过来抢东西,黑了不敢过来。”又对她娘说:“人家红军是来打日本鬼子的,当红军就不能顾自家,顾的是咱们穷人啊。”她娘笑着骂:“看把你能的,就你成了个‘百事通’!”
姑娘好听地笑了两声不吭气了,一会儿端着一大碗饸饹来,递给彭德怀说:“没有玉米面了,就把一点荞麦和高粱掺在一起做了,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彭德怀接过来,看到饸饹清汤寡水没有一点油腥,他扒拉了一口,香得顾不上说话。老太婆幽幽地说:“春头上,没有啥好吃的东西,你就凑合着喝口饸饹暖暖身子吧。”姑娘低着头问:“红军要不要女兵?”
“要呀,你……”彭德怀抬头看着她。
这时候警卫员小周推门进来了,看看屋里的情形,不好称呼彭德怀的职务,就问:“你这里怎么样?”彭德怀看看他说:“很好,你们安顿好了吗?”小周说:“好了,你放心……那我先走了。”姑娘对他说:“等一下,结伴儿走,我去接我爹。”
老太婆看着彭德怀吃完饭,推给他一床破烂的被子说:“俺家就这么一铺炕两条被窝,今夜我和女子盖一条,你和他爹盖一条,反正红军和穷人是一家人嘛。”
“是呀,我也是穷人出身,从小种地、下煤窑,十五岁那年大旱,地主高价卖粮,我就和饥民一起斗争他们……”彭德怀说着话躺下来,他太疲倦了,炕上又暖烘烘的,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两个指导员
窟野河与黄河的交汇处,有一座高大的石头山,名曰天台山。山上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庙院,平常很多山西人渡河过来烧香许愿,成为渡河红军集结时最好的掩护。红二十八军召开连以上干部大会后,各连指导员回连队做战斗动员,刘志丹、宋任穷带领十二个连长爬上天台山观察对岸河防情况。山下军部驻扎的沙峁头村对岸,是山西兴县的罗峪口镇,相当的繁华热闹,因为河段狭窄水流湍急,晋军只修了一座碉堡封锁河面。经过连续几天的观察,刘志丹确定罗峪口只有一个营的守军,兵力不过二百人出头,和宋任穷商量,决定就从这里抢渡,同时发电报告知方面军总部。
三月三十一日中午,彭德怀、毛泽东电令红二十八军当夜自罗峪口渡河,过河后,与在黑峪口策应的红十五军团会合,并听从徐海东、程子华的指挥。接到命令后,刘志丹进行了周密部署,安定团运动到沙峁头所在的山头,隔河向对岸佯攻,一旦敌人发现渡河突击队,立即开火把火力吸引过来;渡河突击队由绥吴团的两个连担任,第一连由指导员张汉民带队,第二连由指导员高克恭带队,渡河地点是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山坡村,任务是夺取对岸的碉堡,掩护主力渡河。
下午,刘、宋和参谋长唐延杰先去窟野河岔道查看了船只,由于时间紧迫,只造出了四艘木船,有一艘还是老百姓送来自家的棺材板做的,其余都是羊皮筏子。刘志丹察看了每条船和筏子,对唐延杰说:“四条船都给突击队用,其他人用筏子渡。”他们回到沙峁头村,远远看到一连指导员张汉民在土坎上站着朝对岸望,刘志丹有心逗逗他,缓解一下他的紧张情绪,走到他跟前去笑着问:“张汉民同志,你连渡河准备工作做得怎么样?”张汉民看见是军长,立正喊道:“全连枪亮刀快,信心百倍。一切皆备,只待命令!”反而把几位军首长都逗笑了。刘志丹拍拍他的肩膀说:“好样的,今晚就看你的了!”转身对宋任穷和唐延杰说:“张汉民这个洋相鬼!他是绥师转到榆中的学生哩,在学校闹红可积极啦!”
晚饭后,绥吴团向着渡河地点山坡村运动,安定团提前上了山,米西团殿后。刘志丹和军首长来到强渡点,把船工们集中在一起,给他们讲话,鼓励他们不要害怕,他吩咐把挑来的酒倒在每个人捧着的大碗里,自己也端着一大碗,给船工们敬酒。刘志丹扬起脖子一气喝完,把碗摔在了地上,船工们也学着他的样子喝完把碗摔得粉碎,一时都血脉贲张、慷慨激昂起来。担任突击任务的两个连正在上船,第一连的三个排占了三条船,只给第二连剩了一条船。唐延杰冲着不知道该怎么坐船的第二连喊:“高克恭,你带一个排上船,其他人坐筏子。”
“三排跟我上船!”第二连指导员高克恭指挥战士们跳上船,其他人只好坐筏子。
船工们喷着酒气跳上船去,船桨船橹一起响,被对岸晋军听到了,一齐朝这边打枪,碉堡里的机枪吐着火舌扫射过来,子弹打在岩石上火星四溅,河水里激起又细又密的水柱,船上有几个战士被打伤了,大家忙着把他们抬下来交给神府特委组织的救护队。刘志丹下达了开始渡河的命令,参谋长唐延杰喊:“二连,二连指导员开船!”第二连那条船正忙着往下放伤员,枪声又吵,没有听见。唐延杰赶紧跑到第一连的三条船边喊:“一连,一连指导员张汉民开船!”按照之前排定的顺序,第一连在第二连之后开船,张汉民就探出头来说:“二连还没开哩!”
唐延杰喊:“二连没开你开!”
岸上的人用长棍子一起顶船尾,船工和战士同时划动,第一连的三条木船就箭一般射向了河中间。黑暗中张汉民一回头,跟在后面的两条船看不见了,船上骚动起来,他压低声音说:“大家不要害怕,把手榴弹都揭开弹盖握在手里,船一靠岸就很快下水,朝着打枪的地方甩手榴弹!”船舱里一片旋手榴弹后盖的声音,老艄公有点紧张,张汉民就蹲到他身边去问:“现在能不能下船?”老艄公有多年水上经验,低声说:“水还深着哩,再流一点,船能停住再下。”话音未落,船就被冲到了岸边。后面的几条船不知从哪里也冒了出来,分散在不远处靠了岸。张汉民压低嗓门下命令:“下!”船上的战士就连鞋带袜“扑通通”跳进水里往岸上冲。
岸上的晋军光能听见声音看不见人,就把一箱箱手榴弹拉了弦往河岸下面推,剧烈的爆炸激起的水柱把靠了岸的船推向河心,第二连那条船被推回了河里,艄公吃力地扳着船。指导员高克恭见状,为了减轻船的重量,命令三排长刘海礼带着九班战士跳船。刘海礼刚带着战士们跳进齐腰深的水里,岸上推下一箱手榴弹落入水里,一个班的战士几乎都牺牲了。四条船挣扎着靠了岸,正好把岸上的碉堡夹在中间,两个指导员指挥战士们向碉堡冲去。岸上的晋军都跑进碉堡里用机枪扫射,子弹打到红军的棉衣上,很多战士瞬间变成了火球,就地躺下滚到河水里灭了火,爬上来又往碉堡冲。张汉民带了几个战士绕到碉堡侧面,拉响手榴弹从枪眼里扔了进去,炸得里面一片声的哭叫。突击队夺取了碉堡,掩护船只返回西岸去接后续部队,两个指导员检点伤亡情况,高克恭带的一个排还剩了六个战士,张汉民带的一个排只剩五个人了。
此时天已蒙蒙亮,绥吴团主力全部渡过黄河,团长黄光明指挥部队向着罗峪口的晋军营部进攻。第一连总共还剩了二十三个人,连长因为怯战被就地免职,黄光明命令指导员张汉民带着剩下的人去夺取山脚下土地庙,那是晋军的军需库,只有当地民团把守。张汉民领着二十二个战士飞奔下山,朝土地庙冲去,远远看见庙外的工事后面聚着一群穿黑衣服的民团。民团看见红军端着枪呐喊着从山上扑下来,顿时乱喊乱跑起来,像被鹞子袭击的鸡群一样到处扑腾,扔下军需库向着罗峪口的军营跑去。张汉民带着战士们一直追到罗峪口,正赶上军营里的晋军反扑出来,他赶紧让大家找掩护,命令机枪手向敌射击,“哒哒哒哒”,机枪响了四声,打倒了几个晋军,其他的敌人都趴到了地上。张汉民让机枪手再打,机枪手为难地说:“指导员,我总共有八发子弹,刚刚打了四发,还有四发了,打光了怎么办?”张汉民问其他人还有没有子弹,除了一个战士说还有一发,其他人都没有了。张汉民想一想,只好把机枪里的四颗子弹发给身边拿步枪的战士,叫他们一个一个地射击,有命令打一枪,没命令不能打枪。那边晋军刚站起来,张汉民一挥手,身边的战士打了一枪,射倒了一个,晋军又趴下了。张汉民想这样不是办法,低头看看正趴在河滩里,就低声对大家说:“一人在地下摸一颗鹅卵石,听我口令一起扔出去。”红军战士满地找石头,找到了握在手里,张汉民喊了声“投弹”,一起向着晋军扔过去,晋军看见满天飞来黑疙瘩,以为是手雷,爬起来就跑。红军趁机下了沟,绕向罗峪口的据点。
罗峪口晋军营部周围有三个据点,南边的山梁上有一个突出的山嘴,原本是一座古寨,被晋军改成了一座大碉堡,能装四五十个人,距离地面五六十米高,易守难攻。红绥吴团第一连、第二连赶到的时候,第三连连长杨树元已经带着战士先到了。张汉民和高克恭抢着问杨树元:“全军都过河了吗?”杨树元说:“都过来啦,军长也过来了!”张、高二人欢呼起来。这时听见左面山头团部指挥所吹冲锋号,吹的是命令让第三连进攻南边山嘴的碉堡,杨树元高兴地对张、高二人说:“咱们一起冲吧?”张、高对视一眼说:“团部的号没吹我们连啊?”眨眨眼,喊道:“管他吹没吹,一起攻上去!”呐喊一声,带领本部人马从三面往上攻。晋军的机枪拼命地扫射,打得石头乱冒火星,压住了红军的攻势。第二连二排排长韩相合机智地爬到了碉堡的枪眼下,一把捉住了机枪枪筒,把机枪拽了出来,调转枪口朝碉堡里打。打得晋军跑出碉堡来,无路可逃,只能往山嘴下面跳,可就摔成了肉饼。高克恭冲进碉堡,看看有什么可拿的,除了枪支弹药,只有一本厚书,就把书捡起来插到了军装上的九龙带中间。张汉民从一个受伤坐地的晋军排长手里抢过一把冲锋枪,带着战士继续向二三百米外的另一个工事冲过去,那边是个晋军迫击炮连,炮兵们来不及装炮弹瞄准,扔下迫击炮就跑。这时候红安定团也攻过来了,和绥吴团两面夹攻,把晋军营部包围起来打。
晋军营部在罗峪口镇的一个叫“永顺魁”的商铺里,营长梁宏元给驻扎在南北两地二十里外的两个连打电话叫救援,打来打去打不通,原来电话线早叫红军切断了。梁宏元见大势已去,赶紧叫自己的婆娘把金银细软装入两口箱子,让勤务兵牵来两匹马把箱子驮上去,准备好跑路。又怕没有命令,临阵脱逃被阎锡山军法从事,就给兴县的晋军团部打电话,自然还是打不通。正在着慌,红军已经打进来了,梁宏元冲出屋子来,手持两把德国毛瑟镜面匣子枪,左右开弓顽抗,只听“啪”一声,不知哪个红军一枪在他脑袋上打了个洞。张汉民带着战士冲进商铺,发现床铺地下好像有人,排长刘世海喊叫一声:“快出来,不出来就打死你!”就从床底下钻出来一个女人,一问是营长的老婆。张汉民问:“营长呢?”那女人说:“刚刚跑了。”张汉民就把她带到院子里认尸体,婆娘出来一看,坐到刚被打死的那具尸体边哭了起来。张汉民这才确定刚才打死的就是敌营长梁宏元。
这时有个战士跑过来报告:“指导员,灶房里有一笼蒸好的白馍,还有一锅红枣小米粥,咱们能不能吃?”说话间高克恭也过来了,两个指导员一起到灶房里看,商量一下说:“可以,吃吧!”战士们欢呼一声,揭开冒着白气的笼屉,也顾不上烫手,你抓一个我抓一双,边吃边笑着说:“龟孙敌人还给我们做好饭了,白生生的洋面馒头!”
吃饱喝足,两个指导员指挥战士们往外搬厢房里垛着的子弹箱和地雷,张汉民发现衣柜里挂着一套梁宏元的新军官服,他是个出了名的爱出洋相,看看自家身上被子弹刮得全是窟窿的烂棉袄,就让通信员把梁宏元的斜纹军装、皮鞋、绑腿都拿出来,他一一穿戴上,武装带上挂着指挥刀,和高克恭一起去团部报告战斗情况。
两个人带着通信员往团部走,刚出了罗峪口,迎面山沟里闪出十几个晋军,四个人猝不及防,正在想对策,一个敌人朝这边喊:“梁营长,共军没有来打营部?”张汉民看看自己身上的军装,摆摆手,示意他们往回返。那队晋军刚转身,四个人用缴获的冲锋枪和镜面匣子一阵扫射,全数歼灭。
两个指导员来到团部,报告进去,给团政委王再兴敬礼。王再兴打量一下他俩,乐不可支,歪着脑袋拿手指指点着说:“哟,哟,你看你们成了个啥样子,出不完的洋相!”张汉民讲了刚才路上碰到的趣事,王再兴听了更高兴了,夸奖他俩:“还真没给咱政工干部丢脸,打仗不怕死,脑子也够用。”两个人被表扬得乐滋滋的,一并立正回答:“给二十八军争光,给刘军长长脸!”王再兴看到高克恭胸前插着一本厚书,伸手抽出来翻着说:“不错啊,还搞了本书,打仗不忘学习呀!”忽然停了下来,“这是什么?”把翻开的书拿给两个指导员看,张、高伸着脖子一看,书里嵌着一颗晋造的子弹头,已经快把书洞穿了。高克恭吓得一伸舌头,王再兴哈哈大笑:“你小子命真大,要不是这本书,你今天就算了伙食账了!”高克恭觍着脸笑道:“哪能呢,中国革命还没有成功,我不能死!”
罗峪口地处晋陕交通要冲,有好几百户人家,当晚红二十八军宿营在这里,成立了苏维埃政府,任命王道三为政府主席,开展地方工作。第二天,接红十五军团徐、程电令,刘志丹率领部队继续攻打黑峪口,破坏沿河堡垒,向兴县进逼。在这份同时发给总部的电报中,徐、程附带给毛、彭提出以下几点:
一、 电池请派人取,子弹、炸弹也可给些。
二、我们担架员全无,请派百余担架员来接送伤员。
三、请给我们些油墨。
红十五军团主要由徐海东领导的原红二十五军和刘志丹领导的原红二十六军组成,刘志丹曾担任红十五军团副军团长,了解徐海东和十五军团的作战风格,他望着译电纸上这几行字,陷入了沉思。在他面前,放着一张刚统计上来的红二十八军现有指战员数字,半个月前从瓦窑堡出发时的一千三百人,还剩六百四十人,而枪支比人员还要少,弹药依旧不足。
孤岛
一个多月来,晋绥军二○七旅旅长温玉如终日郁郁,因为被东征红军攻破中阳、石楼的河防,他被阎锡山给予撤职留任、戴罪图功的处分,困守中阳县城。而阎锡山依然像当初不肯增兵河防一样,没有给他派发援兵。关上战斗后,陶振武旅赶来解了中阳之围,之后被孙楚调走参加兑九峪战斗,温旅所部邢家骧第四一三团一直被红军围困在石楼,中阳城里只剩周森第四一四团残部和地方民团,无奈之下,温玉如只好让团长周森收集河防上溃退的残兵,缩编为六个连待命。一个月来红军和晋军往来中阳城下如同流水,旌旗猎猎征尘滚滚,然而都没人搭理中阳城,红军也不来打,晋军也不进城增援,这里成为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又像汪洋大海上无人涉足的孤岛,温玉如每日站在城头看着外面的情景,恍若隔世。
这天,团长周森和中阳县长正陪着温玉如喝闷酒,忽然副官送来太原绥署的电报,温玉如就是一惊,不祥之感升上头顶。周森接过电报来看过,望着温玉如说:“旅座,共军刘志丹部过了黄河,今早占领了黑峪口,有进攻兴县的企图,兴县只有尚学勤的一个防共保卫团,绥署命令我们即刻增援。”
“增援兴县?”温玉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距兴县有小两百里远近啊,老汉现有四路纵队在晋西,丁炳青旅就在临县,比我们近一半路,为什么不让丁旅长去救,非要让我这残兵败将去送死?”中阳县长吓得站起来,哆嗦着嘴唇问:“温旅长,你要带兵去了兴县,谁来守中阳啊?共军每天在城下来来去去跑,谁知道哪天就下手?”
“这不是让我戴罪图功,这是老汉要杀我啊!”温玉如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也罢,当初我回太原觐见老汉,让增兵河防时,早就料到了这个下场!——我不死,无人承担河防失守的责任,难堵悠悠之口啊!”伸手去摸腰里的配枪。
“旅座,不能这样!”周森一把按住他的手,瞪起眼睛说,“我们还有六个连,可以迅速开进到临县,然后向绥署请示退入临县,和丁旅长合兵一处再救兴县也不迟!”
温玉如看看周森,低眉垂首,思想半晌,点点头说:“也只好这样了。”对县长说:“中阳城相当坚固,易守难攻,你组织民团每天上城巡视,严防匪军偷袭,我给你留下一个排的炮兵,还有足够的弹药,可以保障万无一失。再说,咱们的四路纵队都在晋西,有什么情况你就给绥署打电报,老汉肯定会派兵来解围的。”
看看已近午后,再有两三个小时天就要黑了,温玉如不敢夜间行军,就叫周森先去准备,明日一早出发。
次日早饭后,温玉如和旅部参谋长、团长周森乘吉普车,带着六百多人出了中阳县城北门,一路向北取道离石、临县,向着兴县进发。所幸一路并没有遭遇红军,当天疾行百余里,到达兴县南部的康宁镇宿营,拿出晋西五万分之一军用地图来看,距离兴县县城尚有六十多里路,天气好的话明天即可到达。温玉如吩咐参谋长给兴县保卫团团长尚学勤发电报,询问敌情。尚学勤回电称:
刘志丹部与由岚县、方山、静乐等县退回之徐海东部约六七千人,在兴县城郊会合,不攻县城,大部南下,企图不明。
温玉如大惊失色,他正北上,红军南下,闹不好明天就要迎头碰上,赶紧吩咐周森连夜撒出便衣队,向着正面和侧面几里远警戒侦察,又让参谋长把尚学勤发来的电报转发绥署,同时亲自拟写电报向阎锡山请示:
我现在所有残部不过六百人,与匪军南下六七千人中途遭遇,势难抵抗,拟请退回临县,协助丁旅守临县城。
电报发出,如坐针毡,在旅部走来走去,与团长周森和参谋长面面相觑,惶恐无措。少时,收到阎锡山电令:
由东向西溃退之红军,已被我傅、苗两旅击溃。刘志丹部系乌合之众,该旅长应勇往直前,不顾一切牺牲与敌肉搏,歼灭红军,以赎前罪。
温玉如读完电报,如遭电击,半晌呆立不动,把电报轻轻放到桌子上,回头对一直望着他的参谋长和周森说:“老汉的军法是无情的,前进是死,后退也是死,抗命脱逃连个名节都落不下,明天只有拼了。请参谋长给兴县尚团长发电报,告给他我们明早北上抗击匪军,请他袭击匪军后路,共成大功!”
第二天一早,先派出便衣队在前面三四里和两翼山顶上侦察,部队拖在后面徐徐跟进。约莫走了二十里上下,九点左右行至曹家坡山脚下,便衣队报告红军主力正迎面而来,行军速度极快。温玉如对周森说:“匪军一定也侦察到了我们的兵力情况,前进这么快是要包围歼灭我们,命令部队迅速占领对面高地抢修工事,阵地越宽越好,防止被匪军包围。”周森指挥晋军仓促登山,刚刚进入阵地,红军四面八方呼啸而来。温玉如望着潮水般的红军,喃喃自语:“是不是乌合之众,打起来就知道了。”掏出手枪来打响了第一枪,晋军迫击炮、重机枪一起朝红军最密集的地方开火。红军退下山去,分成三部分,一部分继续正面推进,一部分绕到山那一边去了,一部分占领了旁边的小土山。
红军兵力分散,晋军重火力派不上用场,“噼噼啪啪”,不紧不慢打到正午。温玉如等不到兴县保卫团攻击红军侧后,看看已经被红军三面包围,心急如焚,对团长周森说:“战况紧急,我们现在要想死里求生,必须拿下红军占领的那座小土山,以形成掎角之势,你在这里暂时督战,我和参谋长带着预备队去攻打西面的土山,如果土山能拿下就可以策应你,这样还有一线生机。”周森急切说:“旅座在这里督战,我去攻打土山。”
“不妥,我是高干,被俘不如被打死,你还不至于,我听说他们不杀俘虏。”温玉如伸出手和周森紧紧相握,又对弟弟炮兵连长温玉玺说:“你听周团长指挥,集中炮火打击西边匪军占据的山头,掩护我。”提着手枪带领预备队冲下去,向西面土山前进。
土山上大概只有一个连的红军,看到晋军炮火猛烈,攻得凶猛,就从山后面退走了。温玉如指挥预备队登上山头,却看见对面自家的阵地已经崩溃,炮兵连已经哑火了,晋军漫山遍野奔逃,红军如同猛虎下山般追击。温玉如喊一声:“弟兄们,拼了!”指挥预备队上刺刀冲下山来和红军肉搏,同时向逃跑的晋军射击,阻止了晋军的溃退。温玉如举起军旗来收拢残部,看了看,还有两个连的样子。他举枪喊道:“弟兄们,冲出去到了兴县的有赏,投降的就地枪决!”带着残部向侧翼突围。不想守卫在东面山头的红军出动了一个连截断温玉如去路,凭高临下投弹,手榴弹像谷子地里惊起的麻雀群一样从空中袭来,炸得石头草屑乱飞。温玉如喊道:“弟兄们,咱们的手榴弹更厉害,和匪军对扔,杀开一条血路!”晋军的手榴弹也向红军下雹子般砸去,双方阵地被炸得如同下了一场漫天的黄土暴雨。红军重新占领了土山,用缴获的迫击炮轰击晋军残部。
温玉如趴在一个土坎后面,耳朵已经听不见声音了,眼前烟尘弥漫,什么也看不见。这时有人推他,扭头看是参谋长,参谋长张大嘴巴喊了几声,见他傻呆呆地没反应,招手叫过卫兵来,架起温玉如就顺着土山脚下往后退。从硝烟里钻出来,看到对面有几十个红军端着枪跑过来,参谋长赶紧让卫兵扶着温玉如下了旁边的一条沟,有一部分晋军紧紧跟在后面。
红军朝沟里打了一排枪,没有追来。参谋长从阵亡的士兵身上扒下一套军装给温玉如换上,步行带领残部沿着沟底没头没脑地猛跑,仓皇之中,温玉如把配枪和望远镜遗失,狼狈不堪。枪炮声渐渐远去,天色也暗了下来。温玉如残部不敢上来,派人去兴县向尚学勤求援,没有回音。
躲藏到半夜,从沟里爬上来,进入一个小村子,清点人马,六个连只剩一个连了。打听周森的情况,一个从主阵地退下来的士兵报告说:“周团长和我们营长多半都被打死了,我亲眼看见红军围住了他们。另外,温玉玺连长阵亡。”温玉如长叹一声,叫参谋长拿出地图来看。这才发现那张晋西五万分之一军用地图也失落在红军手里了。军用地图涉及军事部署机密,温玉如这一惊非同小可,痛心地闭上了眼睛,一个人思忖:“事已至此,摆在我面前的路只有三条:一是阎锡山用军法杀我;二是我自杀;三是投降红军。何去何从,令人难以决断。”正在暗自纠结,参谋长过来说:“旅座,被俘的三连连长回来了,说是带着徐海东、刘志丹给你的一封信。”温玉如吃了一惊:“快叫他进来!”
连长战战兢兢地走进来,温玉如顾不上理睬他,急切地问:“信呢?”连长这才手忙脚乱地从衣兜里拿出折叠的一张信纸,参谋长接过来递给温玉如。温玉如心急如焚,一目十行地阅看,只见信中大意是:你曾在河防上以少数兵力抵挡我大军,这是任何人都不能完成的任务,可是阎锡山把失守的罪责让你一人承担,将你撤职留用。这是阎锡山要借红军之手杀你,你要还想活着的话,就带上你的残部到我们这边来,红军以原级别对待你,还要按有功人员奖赏你。你从现在的地点到曹家坡时,自行警戒,到了曹家坡就有红军保护你。你部下的营长和其他被俘人员都安然无恙,他们等着欢迎你,你不要错过此大好机会,自投死路。
温玉如看完递给参谋长,瞪起眼睛问连长:“红军怎么对待你们的?”连长听见他语气松动,并没有对自己军法从事的意思,赶紧说:“红军对弟兄们不打不骂,很和气地问我们的想法,想留下参加红军的就换了军装集中学习,想回家的立马都发给了路费,对军官们就更好了,还让我们和红军长官一起吃饭。”温玉如听得入神,微微点头,心里开始盘算着采用怎样方式投降红军妥当。正要和参谋长商议一下,听见外面人喊马嘶,仿佛有千军万马包围了村子,温玉如脸就白了,心说完了,这下赶不上投降就被红军俘虏了。参谋长赶紧跑出去查看情况,一会儿带着一个骑兵营长进来。温玉如看他穿的是晋军军服,脑子一时转不过弯儿来,还没来得急问话,那军官敬礼说:“温旅长,我们旅座派骑兵营来接应你去临县。”温玉如这才明白过来,是驻守临县的丁炳青派兵来救他,就对营长说:“你先去吃饭,我和参谋长收拾一下再走。”
营长一出去,温玉如赶紧问参谋长:“怎么办,去临县还是投降红军?这次全军覆没,老汉能放过我们吗?”
“旅座,”参谋长想想说,“这次咱们损失虽然大,可是奉了绥署的命令,老汉不能怪罪我们的。再说,我们是由国家教育出来的最高尚的军人,怎么能失节投降共军呢?”温玉如看看他,心乱如麻,主意难拿,只好说:“我全乱了,何去何从,你看着办吧。”参谋长就命令部队连夜开拔,跟着丁炳青派来的骑兵营去往临县。
温玉如坐在专门为他准备的马上,被火把和人马簇拥着在黑暗里奔驰,心里和眼前一样的昏暗和迷惘。
三交镇
红二十八军在金罗镇战斗后,离开红十五军团受总部直接指挥,按照毛、彭的指示向西转攻三交镇,执行打通黄河渡口交通的任务。
四月十三日午后,刘志丹、宋任穷带着已经不足千人的部队翻越西山,到达三交镇附近的留誉镇。刘、宋登上山顶观察地形,只见三交镇南北两面大山环抱,两山挟持,有如两道铁的屏障,晋军在山上修筑了无数明碉暗堡,看情形至少有一个营的守军;西面临水,沿河修有坚固的工事,河对岸是陕北绥德苏区。刘志丹举着望远镜仔细观察,知道这是个易守难攻的典型地势,面色变得凝重。军部也没有这一带的军用地图,只找到一张中阳县的普通地图来查对。
自从离开陕北,刘志丹觉得自己就像鱼儿离开了水,情绪变得急躁起来,但他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对总部的指示总是不折不扣地执行。经过和宋任穷、唐延杰等仔细研究,制定出详尽的作战方案,随即召开三个团的团以上干部会议,传达总部的命令,部署作战:绥吴团攻打南山晋军阵地,米西团攻打北山,安定团担任警戒和阻击中阳援敌的任务。刘志丹接受任务以来整夜睡不着觉,憔悴的面庞上,双眼通红,在疲惫中抖擞起精神说:“同志们,根据目前的敌情,总部决定逐步收缩兵力,向晋西集中。打下三交镇渡口,就打通了山西前线和陕北苏区的联系,粉碎敌人从南北两线对我们的重兵围堵。我们明天拂晓发起攻击,要不惜一切代价拿下三交镇,为总部和左、右两路军在晋西的汇合开辟战场!现在由作战科长王海山同志给大家介绍敌情。”
王海山手里拿着小本站起来说:“根据侦察,敌人只有一个营,新兵多,开小差的也多,战斗力很弱……”
“海山同志!”刘志丹打断他,站起来皱着眉头对大家说,“情况虽然是这样的,但我们千万不能轻敌,这是每个指挥员要切实注意的。要看到我们现在是离开主力单独作战,周围都是之前没有赤化过的新区,群众基础很差。因此我们对每一点情况,每个村庄的情形,都要仔细调查研究,任何麻痹大意和轻敌,都是不允许的!”他一挥手:“好了,海山同志继续说吧。”指挥员们都肃然认真起来,刘志丹密如绣花般的战前部署一直影响着他们。
入夜,绥吴团捉到了一个俘虏,送到党家山的指挥部,刘志丹亲自审问,可惜这是个晋军新兵,对兵力部署、火力配备,一问三不知,倒是对他们营长有多大年龄,什么嗜好,打听得一清二楚。刘志丹盘问了两三个钟头,只问出他们师长叫杨耀芳,团长叫章振宇,其他没什么对作战有价值的情况,最后失望地让带出去了。刘志丹开始有些急躁起来,眼里布满了血丝,警卫员几次送饭来,他都趴在灯下用铅笔在地图上做标记,顾不上吃。
东边的天际已经曙色微露,刘志丹还在指挥部里来回打转,又是一夜没有合眼。参谋长唐延杰进来说:“军长,你去休息一下吧,一会儿总攻前我叫你,这样你怎么受得了?”刘志丹俊秀的面庞浮现憔悴的笑容,拍拍唐延杰的肩膀说:“没事,一会儿枪一响就不知道困了。你不要管我,去指挥米西团打北山吧,打下山头后,迅速向纵深发展,争取早点和绥吴团取得联系,两面夹攻,让敌人没有喘息的时间。”
大战之前的清晨格外安静,连平时常见麻雀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军指挥部所在的党家山村,离南山下的绥吴团阵地不远。九点钟的时候,刘志丹下命令开始进攻。由于战前准备充分,绥吴团对南山的攻击很顺利,中午十二点之前已经把南山二十多个碉堡全部攻克,守卫的晋军都跑到北山上去了。刘志丹果断命令绥吴团转移战场,配合米西团攻打北山。北山却比意料中难打得多,刘志丹不断电话询问战场情况。这时前沿阵地报告说,据抓到的俘虏供称,之前的情报不准确,守敌远远不止一个营,而是一个团部、两个营,还有一个炮兵连,指挥作战的晋军团长叫章振宇。刘志丹一听就急了,对宋任穷说:“政委,你在军部指挥,我去前沿指挥。”宋任穷拦不住他,对负责保卫工作的军特派员裴周玉说:“特派员你和军长一起去,多带警卫员,一定要保护好军长的安全!”
裴周玉带着几个参谋和警卫员,跟着刘志丹往前沿阵地赶。刘志丹心急如焚,黑大衣敞开怀,提着望远镜只顾往山上爬,子弹不断从他头上飞过,发出“嗖嗖”破空的声音,他好像根本听不见,裴周玉和参谋、警卫员跟着后面,累得气喘吁吁。党家山和三交镇中间有一道大沟,沟畔有一座小庙,驻扎着晋军一个排,用火力封锁大沟,红绥吴团第四连刚刚拿下那个小庙,第二连、第三连正在对北山峭壁上的一座大碉堡发起攻击。刘志丹赶到这里,正看见碉堡里有一挺重机枪吐着火舌,绥吴团的攻击连队正一波一波地向碉堡发起攻击,几十个红军排成数排往山上冲,倒下一排又上去一排。刘志丹见此情景火冒三丈,喊道:“打仗怎么能这么死板呢?这不是送死吗!”他带着人冲进庙里,迎面看见第二连指导员高克恭,劈头叫住:“高克恭!”高克恭看见是军长和特派员,赶紧敬礼,刘志丹红着眼说:“别敬礼了,你们团长呢?把他给我叫来!”高克恭指指正在向碉堡冲锋的部队,刘志丹举着望远镜一看,团长黄光明正自己带着一个排充当突击队呢。
刘志丹心如刀绞,他知道这是因为部队伤亡太大,黄团长急了眼了。但无论战局如何严峻,急躁冒进都是要不得的,他压住火气,命令吹号叫黄团长回来:“这里攻不上去,不会从别处进攻吗?”他扭头看到小庙旁边有一座小土山,和北山碉堡之间隔着一条溪流,中间不过三百米的距离,是个很好的观察哨,只是在敌人火力范围之内,而且光秃秃的,没有任何隐蔽物。刘志丹兴奋起来,对裴周玉说:“小裴你看,那里不是个理想的观察所吗?走,我们上去!”拔腿就要上山,高克恭赶紧拦住,说:“军长,你不能上去,那里离敌人太近了,太危险,我们连长刚就是在上边负伤的。”裴周玉也不同意。
刘志丹点点头,嘴角忽然浮现一抹微笑,平静地说:“革命免不了流血牺牲,我们这次战斗关系到整个东征红军的安危,时间就是胜利,我必须想方设法迅速组织力量消灭顽抗之敌。”说完大步出了庙门,警卫员谢文祥和满娃一人拉一条胳膊也没拉住。裴周玉赶紧命令高克恭组织火力掩护,自己也跟着刘志丹向小土山爬去。
刘志丹几个人爬上去,只能伏在一道土坎后面观察。从这里俯瞰,三交镇里的房屋巷道、晋军往来调动,清晰可见,红军的攻击进展也尽在眼前。
刘志丹举着望远镜一边观察,一边根据敌情和战斗进展把应该采取的攻击手段口述给作战参谋,让参谋记下来。又转身靠在土坎上,拿出个小本子,给宋任穷写了一封信,撕下来,叫通信员迅速跑步送回党家山的指挥部去:“告诉宋政委,过了中午,我请他进三交镇去喝胜利酒。”通信员走后,刘志丹又把作战参谋叫过来,沉着冷静地命令道:“你马上去告诉黄团长,根据我观察到的线路组织突击队,夺取碉堡,消灭敌人的火力点。”参谋刚要走,刘志丹又叫住他,用警告的口吻说:“转告黄光明,指挥员在任何时候都要沉着冷静,不能单凭勇敢蛮拼,一定要讲究战术,以最小的代价,夺取更大的胜利。”参谋下了山,刘志丹器宇轩昂的脸上露出希冀的神情来,对裴周玉说:“特派员啊,将来我们红二十八军也有了无线电台就好了!”
“一定会有的!”裴周玉说。
山上只剩下刘志丹、裴周玉和警卫员谢文祥、满娃四个人了,看着对面山头红军战士在敌人的炮火中英勇前进,刘志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恨自己既没有炮兵,也没有炸药包可用。那仿佛从白云里流泻下来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战斗比预计时间拖延了大半天,看看接近黄昏,山风冰冷刺骨,刘志丹心里却火烧火燎。他不时低头看看手里的怀表。他先是趴着,慢慢半蹲起来,慢慢又站了起来,披着黑色棉大衣,嫌头上的棉帽护耳碍事,干脆把帽带也绑了起来,在寒风中举着望远镜观察战场。不时有子弹在风中“嗡嗡”震颤着掠过他的身边。裴周玉和满娃看他站的太高,几次把他拉下来。一会儿他又站起来了。大概是参谋把命令传达给黄团长了,对面山头红军又发起新一轮的进攻,枪声再次激烈起来,刘志丹再次激动地站起来,忽然一个趔趄,往后便倒。警卫员满娃惊叫一声:“军长负伤了!”三个人扶住刘志丹,裴周玉把他抱在怀里,刘志丹双目紧闭,已经昏了过去,两个警卫员哭喊起来。裴周玉喊道:“这个时候哭什么,谢文祥快下山去叫军医,满娃和我把军长转移到安全地方。”谢文祥顾不上用袖子擦眼泪,跳起来就跑,连滚带爬地下了山。
裴周玉和满娃把刘志丹抬到山背后,找个平缓的山坡放下来。这时候刘志丹神智略微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想用双手支撑着身体坐起来,但是没有成功。他一把抓住裴周玉的手,使劲地攥住,看着他用微弱的声音说:“转告宋政委,让他指挥部队,赶快,赶快消灭敌人……把三交镇打下来……”说完又闭上了眼睛。他的身子倒在黄色的土地上,一切的烦扰都同时消散,一个革命者的意志,在欢快中解放,一颗子弹,把他的一生结为整体,其余的,都等着土地收回。裴周玉和泣不成声的满娃抬着刘志丹往山下走。这时候,绥吴团团长黄光明和政委王再兴闻讯,带着人匆匆迎上来,大家把刘志丹护送到小庙前,放在铺开的一张黄油布上。刘志丹已经昏迷不醒,大家控制着悲恸的心情,注视着医生进行抢救。
一会儿宋任穷赶来了,看到刘志丹的样子,“扑通”跪下来把耳朵贴到他的胸口,听不到心跳,又用手指去察看脉搏,也没有了脉息。宋任穷扭头低声问医生:“还有救吗?”医生微微摇头。周围已经静悄悄地聚集了很多指战员,硝烟和鲜血模糊了他们的面庞,只有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这个时候都像梦醒一样大放悲声,很多人过于悲痛发不出声音来,只是顿足捶胸,有的战士躺到地上哭得打滚。消息很快传到各阵地,悲愤的红军战士们都从隐蔽处跳出来,要用不顾一切的冲锋为刘军长报仇。看看局面濒临失控,第二连指导员高克恭挺身而出,再三劝阻大家一定要冷静,服从命令坚守阵地。
宋任穷站起来,向裴周玉询问刘志丹牺牲的经过。裴周玉讲述了过程,宋任穷听完,面对在场的指战员,悲痛地说:“同志们,刘军长为了中国革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继承他的遗志,消灭敌人,为刘军长报仇!”王再兴流着眼泪吩咐高克恭:“你连出一个班,咱们一起把军长送回陕北苏区去。”高克恭让战士抬过一副担架来,小心翼翼把刘志丹的遗体抬上去。宋任穷从哭成泪人儿的警卫员满娃手里拿过刘志丹的大衣,慢慢盖到这位年仅三十三岁的军长身上,带领大家肃立在周围,脱帽志哀。
无数双手扶着刘志丹的担架,他的头已垂下来,战友们向着他敬礼,他是交还了自己的生命,比母亲所赐给他的更为光荣。赶来诀别的红军战士,里三层外三层围裹着,担架从人丛里缓缓通过,那些挤不到跟前的战士在外面哭喊着:“军长你不能离开我们啊!”“军长你该领导我们战斗到底啊!”忽然所有人都一手举枪一手举着军帽呼喊起来:“为刘军长报仇!”“把敌人消灭干净!”
战斗还没有结束。宋任穷把刘志丹牺牲的消息电告了方面军总部,继续指挥部队攻打三交镇。
裴周玉和王再兴护送刘志丹的遗体从党家山到了冀家垣的红二十八军政治部,政治部主任伍晋南已经得到消息,带人迎候在那里。默哀过后,伍晋南安排民运科筹划船只和棺材,一个战士自告奋勇泅渡到黄河西岸去,同绥德苏区取得联系,派了一艘渡船过来。民运科长刘国梁跑遍周围也没买到棺材,只买回几块木板,自己动手制作了一副简易的棺材。一切准备妥当,已是午夜十二点之后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山风吹着悲凉的号子,大家把刘志丹的棺材抬到黄河边,抬上渡船,集体脱帽行三鞠躬礼。渡船解开缆绳,在翻腾的河水中颠簸着驶向对岸,同船回苏区的伤病员一路哀泣。
为了向敌人保密,没有对外公布消息,刘志丹被秘密运送回瓦窑堡。
宋任穷指挥红二十八军撤出战斗,向总部所在的康城靠拢。三交镇未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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