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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24-06-02   阅读:    作者:  石瑛

  1

  喜小托人给嫁到邻村的大宝、二宝两个女儿捎话,说自己病了,想去医院治疗。女儿心急如焚,风风火火赶来,把他送进了县医院。查了心肾肝,又诊断肺脾胃,化验血尿便,均“未发现异常”,女儿便要其办理出院手续。可喜小板着脸:“你们要叫我出院,我回家就喝农药死给你们看!”

  大夫见状,给他输液,喜小不配合,瘦小的身躯卧蜷成一只干虾;又拿来注射器给他打针,他拉起被子裹紧屁股直摇头。大夫唬脸直问:“你来住院不输液不打针,咋治病!”他说:“吃药。”

  女儿本知爹有固执倔强的怪脾气,只好求大夫再住几天。然而,护士送来的维生素片儿,喜小偷偷扔进了垃圾桶。两个女儿见爹这般行事,便想起村人为他送的那个外号,对视一眼,无奈一笑,不知如何是好。

  2

  喜小结婚时的那个年代,女方不纳彩,主要看成分和表现。领他到邻村相亲的媒人,仅要他带了两盒饼干一张奖状。他既是贫农出身,又是生产队的积极分子,丈人见奖状上写的“模范社员”,说了句“可惜不是党员”。媒人当即表白:“队里正在培养,很快就能入党。”言罢瞥喜小一眼,要其承诺。喜小见丈人的要求与自己追逐的目标一致,红着脸一个劲儿点头,喉咙像塞了桃核。见早就与他相识的闺女没甚意见,丈人便把这事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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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婚那天,丈人陪送了一张铁锨一把镢头,要他俩一心一意大干社会主义;喜小与妻肃立新房,面朝领袖像鞠躬宣誓时,入党的愿望犹如前几年更改自己的名字般强烈。

  本地人叫“小”,也属小孩或儿子之意。喜小上过小学,认识不少字。如果不是家里穷,上不起中学,他就能随串联大军进北京城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那时红旗、红军、红太阳、红宝书、红卫兵不绝于耳,他早就嫌“喜小”这个名儿不雅,认为“红”是天底下最好的一个字,便挖掉“小”填上了“红”字。为名正言顺,他多次央求大队会计将“喜红”写进社员花名册,却没如愿。他咬了咬牙,花钱买了一盒“大前门”塞进会计兜里,事情就办成了。万事怕心诚,入党也一样,无非处处积极,事事先进,全心全意为集体——劳力出工时,他在地里早已干得大汗淋头;收工后,他还要割一担青草送到大队养猪场;路旁地头哪怕捡到一穗谷子,他都会送到集体的打谷场上……他的所为不求社员个个都知道,只求自己处处能做到。而“入党申请书”递交了多次,还是没个动静。

  六月天锄苗是庄稼人最苦的日子。队里为使劳力有力气拉大锄,便适时发放点儿补贴粮。喜小虽在其列,却直接拒绝。妻子为这事拔腿便去找队长。喜小快步追上,拦住其去路:“咱吃糠咽菜就能过得去——还是入党要紧。”说着故意抬手敬了个滑稽的军礼,逗得妻“扑哧”一笑,轻轻捶他一拳了事。

  那天在刘家坟锄地,火辣辣的太阳烤烫了湿漉漉的黄土。队长喊一声“抽袋烟啦——”大伙便不约而同来到地中心这棵砂锅粗的趴趴柳下乘凉。队长手捧旱烟袋,歪一眼坟柳,骂道:“狗日的,就这根熊树弄得这眼金盆子地年年好大一片不见粮食。”喜小本知这是一块扳倒坟头整出的好地,便附和:“它根吸水、叶遮阳,碍着大事哩。砍了得啦!”刘家坟是刘千贵的祖茔。队长瞅一眼千贵:“今年算啦,明年开春前收拾它吧。”喜小看出了队长的意思,又见既是党员又是种地好手的千贵没放个响屁,便建议:“这会儿砍了,就能多一年收成。”没等队长开口,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有的说坟柳枝繁叶茂,子孙富贵满堂;有的驳斥那是封建迷信,骗人的鬼话;还有的说趴趴树最难砍,巧木匠也得动一番脑筋……队长又瞟千贵一眼,悻悻放话:“谁砍了它,队里给计一个工。”默默抽烟的刘千贵,在鞋底上磕掉烟灰,说:“这么粗的树,得请个木匠用锯条砍才成。”喜小站起身来说:“用球啥木匠!我回家提把斧一袋烟工夫就能搞定。”千贵置疑:“牛皮不是吹,火车不是推。你家那把肉头斧砍不动,得用……”喜小举一下拳头:“我不多挣工分,这点儿活计我来干,看我砍动砍不动!”

  喜小跑回家拿来斧头,在河边磨了个锃亮,先围绕树杆根部砍剥掉树皮,然后腰间掩斧,赤脚爬上树去,把主杆周围的枝杈一根根砍下来,几乎没折腾几株树下的庄稼。队长仰头夸赞:“这种砍法好!”千贵则带着蔑视的口气说:“我就知道斧头砍主杆费劲儿,他非说……”

  临近午时,劳力们还没收工,坟柳上的粗细枝杈就基本砍光了。喜小得意地望一眼锄地的人们,手脚并用又往上爬了几下,两腿夹紧树杆,双手挥斧去砍顶枝。他砍一斧,树杆便颤悠一下,且颤悠的幅度越来越大。由于树老木脆,尚未砍下去一半,只听“咔嚓”一声,树杆断裂,喜小头朝地脚朝天栽了下去,右臂本能地支撑身体吃了劲儿,顿觉疼痛难忍。队长扶他回村,叫来常给牛羊接腿的放羊汉揣了揣,说是骨头断了,得去医院疗治。喜小说:“你给咱接哇,省得进城花钱误工。”放羊汉没有推辞,如接牛羊腿般为他进行了处置。七七四十九天解开夹板,喜小的胳膊成了个罗圈形。爱插科打诨的后生指着他的拐臂笑骂:“说你砍不动,砍不动,你非说能砍动。这下……”于是“砍不动”便成了他的外号。

  3

  死柳树强发芽,刘家坟地的那根趴趴柳在当年确实又发出一茬儿嫩芽,但由于主干根部剥了皮断了脉,不几天便干枯了。树下的那片地也确实长出了好庄稼。

  刘千贵是在坟柳的嫩芽枯萎后出的事。人们私下议论与喜小砍坟柳有关。喜小则说刘千贵有愧于党、有愧于人民,没脸活下去了,才自寻短见。

  千贵比喜小大十多岁。虽说两家仅隔一道院墙,千贵很少与喜小来往;尤其砍了坟柳之后,千贵几乎不与喜小搭话。

  喜小觉得自己够一个党员的标准了,砍坟柳摔伤胳膊不能干重活,便到大队库房与妇女们一道选麦种;伤臂没过百日,就又与劳力们一块收秋种麦。这天他又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并把“臂残志不减,决心与十分劳力一道干”的话写了进去。他找到支书交了申请正要回家吃晚饭,突然间想起入党得要介绍人,考虑到能耕会种的刘千贵威信高,说话顶用,这几天摇耧种麦子还得到过支书表扬,便径直朝千贵家走去。

  喜小身瘦脚轻,走路极快。他见千贵的伙房亮着灯,便推门进屋。然而眼前的情形令他大吃一惊:千贵一边从衣袋往外掏着什么,一边嘟囔“这里面没拌药”;千贵妻蹲着捡拾掉落地上的麦豆子。喜小两眼盯着火台上的小瓷盆说:“这不是队里的麦种子吗?你咋……”这声责问唬得千贵两口子瞪直了双眼,木然不动。

  “好家伙,你这党员还干……老爷老娘还不吃种子哩!”喜小大叫起来,“我这就跟队长说去。”话音未了,转身便走。出了大门,只听千贵在背后压低声音喊道:“兄弟,你回来。”这是千贵头一回喊他兄弟。喜小没理睬,也没回头。

  刘千贵偷种子成了队里的一件大事,大会批,小会斗,轮番不断。临近冬季整党,公社党委又把此事列为重点。喜小一时成了揭发坏人坏事的红人,入党更有了把握。

  就在公社召开整党动员大会的前一天,刘千贵跳井自尽了。喜小得到消息,跑到村外那口废弃多年的水井,见千贵的尸体由队长领着几个后生刚刚打捞上来。千贵妻扑上去号啕不止;千贵的儿子牛儿拉着千贵那只被井水浸泡得鼓涨涨的大手哭叫。喜小没敢再往前走,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心亏:这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呀!自己要不去报告队长,千贵就不会……喜小激灵打了个冷战,立时发出一身虚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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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十一岁的牛儿便辍学回村挣开了工分。喜小每每看到衣衫褴褛的牛儿母子过着柴不来水不去的艰难日子,心就阵阵刺痛;入党的心愿似乎没先前那般强烈了,常常思谋自己能为这孤儿寡母做点儿什么。他见牛儿身体单薄,怕干农活伤了身子,总想上前帮衬。可牛儿瞪着那双满含仇恨的牛眼无情地拒绝。

  4

  直到村里搞联产承包责任制,喜小也没能为牛儿母子做什么。随着大宝、二宝相继出生,自家光景也越来越艰难。

  喜小也想致富,可别人种的庄稼一亩能打千把斤,他辛辛苦苦耕种一年,亩产不达五百。这年春天他家三宝出生了,妻子为生下儿子甚为欢喜;喜小也高兴,但又为“超生”发愁。他虽不是党员、干部,但计划生育是国策,人人得遵守。果不其然,三宝刚满百日,乡里的计划生育工作队就进了村。喜小开罢动员会回到家一夜没合眼,口里一个劲儿唠叨:“去年人家就叫你做手术你顶着不做,这下好了!今年的政策更硬,咱这三孩户是重点对象,连罚款带做手术一下子干。”妻子骂道:“那个手术俺死也不做。怕生娃你就给俺缝住,或者把你那个割掉!”

  乡村干部以高压态势猛攻重点户。带队的计划生育助理员,人称秦助理,带着村支书、村妇女主任整整在喜小家“工作”了三天,核心内容两条:一是交七千元罚款,二是要喜小妻做绝育手术。蹲在地上一个劲儿抽旱烟的喜小挠着头看妻,妻说:“手术俺不做,钱也没有。你们想咋就咋!”

  乡干部包村、村干部包户,是攻破“钉子户”的一种办法。此后包村的秦助理又与村干部来喜小家跑了几趟,列举了好多拍卖电视机、洗衣机、自行车等物解决难题的办法。可喜小没有值钱东西,只有一个老婆三个娃。他也不愿硬挺死挨,只想谋划个解决的办法,忽然间想起祖宗留传下来的那个兰花双耳瓷瓶,估摸着能卖掉交了罚款,剩下手术的事,老婆不做,自己做。妇女主任听了他的想法,说:“你老婆做手术才去根。”喜小不解地问:“男人没了那个,女人咋生娃?”妇女主任大笑一声骂道:“嘿呀呀你个砍不动——真是个砍不动!”

  喜小背了双耳瓷瓶进了县城,整整转悠了一天,还是没找到合适买主。他回家告诉正在炕头奶娃的妻:“最多的一家只给出五百块。”妻不以为然:“咱家就这五条穷命,你怕甚哩!”

  惩治超生户是有期限的。秦助理不能因为喜小一家而影响全村全乡的工作。这天上午,村干部又把喜小叫到了大队办公室,秦助理只给喜小嘘寒问暖拉家长,没提一句交罚款和动手术的事。使紧绷神经不知如何应对的喜小这才放松了下来。将至午时,秦助理用那甜润的嗓音叫了声“喜红老李”,说:“今午咱到村边饭店吃饭去——我请客。”喜小从没听过这般尊敬的称呼,心下思忖,花钱管秦助理一顿饭,能免提这桩烦心事也值,便说,“我管,我管。”

  秦助理点了几样好菜,要来一瓶二锅头,便与喜小对坐在长方形饭桌上吃喝起来。喜小隐约闻到秦助理身上有一股子沁人心脾的温馨气息;又见其几杯下去,娇美细白的脸蛋泛起一丝儿妩媚动人的彩虹,令他不得不频频斟酒,殷勤让菜。秦助理也很主动:“喜红老李,来,敬你三杯。这顿酒是我请你的。”心里装满了歉意的喜小,已是酒酣微醉:“你们也不容易。下来做不了工作又扣工资又扣奖金的……我这户可把你们拖累了。听说上头的政策对两个女娃户只要做手术,就免了罚款对吧?”

  “您的记性真好!”秦助理称赞一句,“那叫双女户。听说您以前是队里的积极分子……”

  喜小讪讪地看着秦助理为自己斟酒:“你们真不容易。俺老婆要死活不做手术,我去割,割……嘿嘿嘿嘿,你们割掉我那个行不行?”秦助理含笑回道:“也行。但你得保证你老婆不能……咱开个玩笑,你老婆要是与别的男人好下娃子,你割了也白搭。”

  “来,喝!”喜小似乎有了主意,一仰脖子干了杯中酒,“我不想给你们当绊脚石。咱三天后见。”

  喜小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家,见妻不在屋里,用小被抱起炕头上熟睡的三宝放进筐里,背筐出村搭乘班车便进了县城。他在汽车站下车转悠了一阵子,觉得无处可去,便把筐子撂在站旁的饭店门外。有几个人走至筐前看了看,说了几句什么便去了。这时娃儿尖锐的啼哭揪心撕肺。喜小琢磨:三宝怕是饿了,走时叫老婆奶一奶就好了。要不然还是抱回去吧,饿坏了可就……犹豫之间,见饭店走出两个穿着时髦的中年女人,低头看了看娃儿,又向四周扫了一眼,喊了几声“谁家的孩子”。喜小在远处的墙壁背后藏着没吭声。两个女人从筐里抱起娃儿认真看了一番,随即又裹好小被揽在怀里进了汽车站。喜小流出两行泪水,心下喊道:三宝,好儿子,爹实在没了别的办法。俺娃跟上人家享福去吧!

  当他搭乘便车回到家,天已黑定,妻子正在翻天覆地寻娃。他说:“寻啥呀寻。娃儿送人了,是个好户。”妻子照脸扇了他一巴掌,疯子般朝县城跑去……

  喜小几番进城找妻,杳无音讯。他想:家里大宝、二宝不能没人照管;妻毕竟是个大人,寻不见三宝自会回来的。于是来到妇女主任家说:“你通知一下那个秦助理,就说俺成双女户了,我愿意把自己的那个割掉。”妇女主任沉下脸骂道:“砍不动——你个倒运鬼!老婆还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骟你那蛋做啥!”

  5

  喜小扔了儿子跑了妻,“砍不动”这个名儿便挂到了村人嘴边。喜小则以为,认准的事儿专注果断去做,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既当爹又当娘,抚养大宝、二宝的同时,没有忘记照顾牛儿。春天下种,他一声不吭去地里打下手;秋天收割,他提镰背筐当帮工。尽管他的努力换来的仍是牛儿的白眼,但他并不在意。他见牛儿眼巴巴三十几岁的人了没讨下老婆,心里便犯愁。有心把自己的大宝嫁给牛儿,又觉岁数悬殊过大,强扭的瓜儿不甜。他常常想:千贵要活着……

  女儿是凤凰,儿子是饥荒。大宝、二宝相继出嫁后,喜小对牛儿的婚事越发上了心头,却又无能为力。忽然有一天牛儿妈在街上鼻涕一把泪一把与人唠叨,说国营煤矿招工,牛儿报了名,体检也过了关,可带工的嫌岁数大,怕是当不成工人了。喜小垂头想了想,回家背了双耳瓷瓶,找到带工的那个大背头领导说明了来意,并炫耀自己的这个瓶儿有人出过一万块都没舍得卖。“大背头”手摸双耳瓶满口答应:“一定帮大叔这个忙。”

  就这样,牛儿被国营煤矿招了工。喜不自禁的牛儿妈逢人便讲:“俺家牛儿从天上掉下运气来了。”喜小听了这话,心里像喝了蜂蜜般甘甜。牛儿外出当工人的第二年,找回来一个白净漂亮的老婆。结婚那天,牛儿带着新娘子依次敬酒,唯独跳过了端坐上席大吃大喝的喜小。新娘子以为牛儿喝多了,便提醒道:“还有这位叔。”喜小为这顿令人心胸舒畅的酒不知失眠过多少夜。今日本想放任自己多喝几杯,高高兴兴大醉一场,又见新娘子要给自己敬酒,便手捏酒杯美滋滋站起身来,等待牛儿说话。可牛儿仍用那种仇视的目光盯他一眼,甩下一句“他不是咱叔”,便去了。

  牛儿的老婆还真的找对了,次年年底就为牛儿生下一对儿双胞胎儿子,把个牛儿妈高兴得整天合不拢嘴,见了喜小,也破天荒有了话说。然而,就在这对双胞胎三周岁生日那天,牛儿在煤矿出了事——回采区冒顶砸了进去。牛儿的死令,喜小后悔不迭:送给“大背头”那个瓷瓶反倒送了牛儿一条命。此后喜小几乎不出门,独自待在家里茶饭不思,睡觉不实,眼前总晃动着千贵的那只可怕的手和牛儿那双仇视的眼睛。夜里噩梦缠身:眼皮一合,千贵便追他打他……

  大宝、二宝见爹病了,又死活不去医院,便请了个老中医上门诊治。老中医望闻问切一番, 说:“没甚大毛病——上年岁的人不要老窝在家里,没事可做也要出门走动走动,舒展舒展筋骨。”两个女儿也知爹孤寂憋闷,想带其到婆家住些日子,可他说啥都不去。于是姐妹俩商议共同出钱买台彩电为爹解闷。喜小却说:“我只要个小不点儿、提带放便的收音机。”

  屋子里多了收音机的声响,仍没赶走喜小心头的忧悒。他常常耳朵听着收音机,两眼盯着屋顶发呆。一天上午,老支书进门说:“咱村的建庙工地要个看场,你去我放心。”喜小见老支书这般信任自己,二话没说,背起铺盖,提了收音机,就去了。

  延寿寺原是本县第一座大寺庙,天王殿等五大殿堂坐北面南,依山而建,甚为气派。日军焚烧,“文革”一番打砸,便成了一片废墟。当年曾带人拆庙的老支书,见儿子承包乡煤矿赚了大钱,便要其投资重建延寿寺。由于古建筑浸透了现代工艺,三年时间就在原址上完成了主体工程。又经画栋雕梁,装饰点缀,处处慧心禅意,仙气神韵。开光前夕,各路工匠竣工交割,老支书要喜小留下来看庙、扫院,按看场工资照发;喜小感激涕零,连连点头。老支书的儿子跟四十出头、魁梧身材的马和尚承诺:“我矿上供寺庙十年的柴米油盐香火用度,此后以庙养庙,费用自给。”马和尚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虽有“房新人宜居,庙古僧愿留”的说法,新建的延寿寺每月初一十五朝山拜佛的善男信女很多。马和尚在这些日子,总会步入大殿参禅诵经。到底念些什么,喜小一句都听不懂。开光那日,喜小背会一句“南无常住十方佛”。每天早上红日初升,他便心诚意笃念着这句佛经到各大殿点燃佛灯,敬上藏香,才去自己住的西寮房旁边的伙房为马和尚做饭;太阳落山时分,便熄灭佛灯,关闭殿门,一天完事。喜小自看庙之日起,自守清规戒律,没再吃腥。村人传言马和尚在饭店既喝酒又吃肉,喜小虽听说佛门也有“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信条,还是不免为马和尚破戒而难过。

  喜小抽出空来也要回自家去。尤其开了工资——从盖庙看场那时起,总会拿出一个大数卷成卷儿,束上猴皮,隔院墙扔过去,全当“天上”给牛儿妈掉下的“运气”。他不图人们赞颂慈行善举,但求心里好受一些。他也没有忘记往自家请一尊纸质佛像。那天双手捧着乐善好施的“弥勒佛”往墙上悬挂时,心里又打开了颠倒。因为在他与妻结婚那年,正屋墙壁就挂上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像。他犹豫了大半天,还是挂在了旁边。

  随着年龄增加,喜小有了午休习惯。这天刚上床眯盹了一阵儿,觉得肚子难受,起床正要上厕所,见山门外走来一个带草帽、捂口罩、穿长袖衫的后生。他奇怪:大伏天这人咋穿戴得这么厚实,是不是偷东西的贼?寺庙虽没别的,功德箱里可是有钱的。他纵然不过问那些钱是做什么用的,但不能不尽看守之责。他忍着难受悄悄随去,见那人绕过钟楼走进了马和尚居住的东寮房。他实在憋不住了,赶紧向厕所跑去;方便完,仍觉该去看个究竟。因为马和尚出门从不打招呼,万一这人真的是个小偷?他悄悄走近东寮房,将至窗前,却听出了异样。喜小一时被吓蒙了,心“嗵嗵”直跳:这里是供奉佛爷、菩萨的寺庙呀,马和尚这个秃熊咋……他轻步退离,虔诚走进大雄宝殿,跪于拜垫之上,双手合十念起佛来。

  此后一段日子,喜小惊奇地发现每隔三五日,那个戴草帽捂口罩的人总会在同一时间与马和尚幽会。喜小好是愤恨:佛门净土怎能容马和尚这样糟蹋!他看着朱壁金瓦、富丽堂皇的庙宇拿开了主意。

  这天午饭后,那人又走进了马和尚的寮房。喜小跑回村,叫了几个老支书本族的侄儿,悄无声息而来。后生们听到二人正在寮房里动作,一脚踹开房门,冲进屋里,却见屋里的女人正是牛儿妻。随后进门的喜小见此情形,头皮顿时发麻,心下嘀咕:牛儿死后,这女人又招来个帅气的男人,她图人家有钱,没领证就到了一起,听说还要进城里买楼房住。这咋又……后生们抱起被子和二人的衣裤扔出门外,揪起马和尚扯出院外便打。

  牛儿妻双手拼命拍打着床板哭喊:“老天爷呀,俺是实在没了别的办法——俺瞎了眼看错人才上了当受了骗……那挨刀拿走俺死鬼命换的钱,说是凑起来进城买楼,结果没了音讯。如今俺是叫天不应、喊地不灵,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家老小咋活命呀……”

  喜小拖着酸软的身子托墙挪步刚出门外,只听屋里“咚”的一声,哭声哑然而止。他回头看去,牛儿妻头撞窗台滚躺在地,鲜红的血浆流了一摊,血腥味儿扑面而来。

  6

  大宝、二宝坐在爹的病床边又开导了一番,喜小说:“你们把医院院长叫来,我有几句话要说。”女儿问什么话,他只摇头,不言语。

  还好,虽然费了些周折,总算都请来了。喜小坐在病床上认真地说:“俺想办个捐器官的底据。”院长惊讶地问:“您老人家要……”喜小点了点头,却又显出不好意思的样子:“也算捐吧——俺这心呀、肝呀、肾呀、肺呀,还有眼睛这些东西,这几天住院都检查过了,没甚毛病。死后埋进土里也就白白烂啦。俺快咽气时,你们把这些东西都割了去,还能救人。但有一条……”两个女儿见父亲要捐器官,双双叫了声“爹”。喜小转脸吼道:“你俩甭掺乎!你们的光景都好,即便得了钱也不给你们。办手续时你俩要不签字,我就喝农药死给你们看!”说着又转回脸来,朝院长笑笑:“人常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我都七十的人了,捐了这些东西如能为人治病……听说十万块买不到一个肾。咱身上这器官不卖,全捐。病人得了这玩意儿救下命,捐些钱给我也不为过……”院长真的为喜小办了死后捐献器官的手续。大宝、二宝在协议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便与父亲又商量出院的事,喜小说:“明天咱就出院。”

  午饭后,大宝按爹的意思上街买回一些西瓜、香蕉、糕点之类的东西。喜小一看,恼下脸来骂大宝舍不得花钱。二宝生怕同房的病人笑话,一边说俺爹小时饿怕了,来城总想往家多带些吃的,一边又上街买来好多。喜小见二宝放下了吃的,便吩咐两个女儿回家取衣服、念珠等东西。女儿知道这时回村再没客车返城,想一个回家取东西一个陪爹。可喜小黑着脸骂道:“我又没病,你们守个啥!回家又要生火做饭,又要打扫卫生,一个人怎能干得了?明儿个一早坐车来城甚事不误!”大宝、二宝见爹说得在理,安顿了几句匆匆而去。喜小两眼盯着女儿的背影,眼里闪出了泪花。

  待病号们都灭灯睡下,喜小打开床头小灯,掏出纸笔写道:“大宝、二宝:你们的光景都好,爹不操心了。我觉出你妈已经不在了人世,爹这就去找她认错。如果日后见到咱家三宝,就替爹认个不是。爹捐器官得来的钱,全都给了牛儿他妈,好叫老人家带活那一对双胞胎。”他放下纸笔,便大口大口吃起那些女儿给买来的水果、点心。“撑死比饿死强!”他不停地吃着,眼前又浮现出千贵那只可怕的手,牛儿那双仇恨的眼睛,牛儿妻那对沾满鲜血的头;又看到牛儿妈一手拉着一个身穿白孝衫的小孙儿在街上晃动……

  扑通一声,喜小从病床上滚落下来,惊醒了同房的病号。他们只听喜小有气无力地喊出半句话:“快,快叫大夫来割我身上的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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