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一个地方,总会有自己的魂魄的。它是由独特的地理、历史和建筑的气象氤氲、汇聚而形成的,更是由一代一代的前辈先贤的精气神不断流传、继承而凝集的。太原市南华门就是一个有魂魄的地方。道路西边是赵树理的故居,一座古朴的小四合院;东四条胡同是山西作协的“大本营”,一方闹中得静、别有洞天的小天地。半个世纪以来,这里历经沧桑、拆拆建建,人事更迭,但两栋百年老楼、一院树木花草,依然历久而存在;赵树理故居,则在扩展、修建。40多年前,赵树理以一幕悲剧告别了这里。十多年来,“西李马胡孙”以及冈夫等老一代作家陆续辞世。现在,在这个初秋的季节里,李国涛老师也悄然西去。
但正如一些作家在给李老师的挽联上所写的:“斯人已去,风范永存”。李老师的去世,让人们痛切地感受到了,老一代作家道德文章、精神风范的弥足珍贵,他们的音容笑貌、一言一行在心中的倏然泛起。中国文化是肯定魂魄的存在的,所谓魂是指离开人体而存在的精神,所谓魄是指依附形体而显现的精神,道家称人身有“三魂七魄”。这并非封建迷信,而是被现代物理学证明了的自然现象。李国涛老师是山西文学的一个重大存在,他不仅是一个出色的评论家、小说家、散文家;更是一位山西文学的组织者、开拓者、引领者;同时还是东四条一位读书人、文化人、“好好先生”。如果说汪曾祺是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那么李国涛老师就是山西老一代作家中最后一位文化人。他的学养、人品、文风、思想等已化作一种精魂,弥散在南华门乃至山西文学界,熏染、影响着我们的读书写作以及处世为人。
我与李国涛老师的相识、交往,已有40年时间。作为文学爱好者,他是我写作上的指路者。作为文学编辑,他是我敬仰效仿的前辈。作为评论者,他是我“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榜样。我是上世纪50年代生人,这代人的不幸,是在动乱、扭曲的时代喜欢上了文学,开始了写作。1972年,我还是一个回乡知识青年,就学着写小说,并在忻县地区(忻州市)编印的《文学创作选集》上发表了处女作。1975年,我幸运地被推荐上了山西大学中文系。1976年,就在刚刚创办的《汾水》杂志第2期发表了一篇很幼稚的短篇小说。我成为了一位执着的文学青年。同年春天,山西文艺工作室在侯家巷招待所召开全省短篇小说创作会议。我得知这个消息,带了一篇刚写好的短篇小说,赶到会上。先找到我熟悉的忻州作家,然后由他介绍见到了《汾水》编辑部副主任李国涛老师。当时正在开会,李老师款款地从会议室出来,与我在楼道里见面,他站在我面前,问了我一些上课、读书、写作情况。随后我把稿子拿给李老师,请他有时间审阅。他说现在就看,然后就倚着楼梯口的木栏杆看起了稿子。也就一二十分钟时间,他把稿子还给我,谈了他的意见。我当时拿了一篇什么样的稿子,后来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李老师谈了些什么意见,现在也一片混沌了。但我依稀记得,他肯定了我写作的勤奋、认真;似乎还说过:写作要从真情实感出发,不要有太强的理性等等。见面的时间是短暂的,但李老师留给我的印象却是深刻的,直到今天依然记忆犹新。他当时只有四十多岁,笔挺的身材,国字形脸庞,戴一副金属框眼镜,穿一件中式衣服,脸上的神情是那样平和、庄重,说话的口吻是那样儒雅、简朴,还带有一点南方口音,但每个字都能听得明白。我觉得李老师是一位可亲可敬的前辈,但又觉得我这个农村青年距离他是何其遥远,我只有仰望,很难学习。此后我又去过几次《汾水》编辑部,开过几次文学会议,每次都能见到他,但并没有深谈,更谈不上深交。
上世纪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的南华门,一派弃旧图新、改革开放的热闹风景。“周虽旧邦,其命维新。”院子、楼房、胡同还是老样子,特别是院子里那两棵树冠如云的梧桐树、高厚如城墙般的南院墙、结实而沉重的榆木大门,昭示着历史的悠久、文化的深厚。老作家们纷纷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创办刊物,扶植新人,重振山西的文学事业。年轻作家们一个个被抽调回省作协,潜心读书创作,参与社会变革,尽情放飞他们的社会人生梦想。但不久之后,出生于上世纪20年代前后的老一代作家,就逐渐退休了。他们并不留恋权力,退休后就安心读书写作,颐养天年,使他们在晚年时期又出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文学高潮期。我们经常可以在南华门和东四条,看到这些老汉们的身影。马烽老师常常背着手踱步到门房,坐在那把破旧的沙发上,跟人们随意地聊着天;胖胖的西戎老师走路很精神,见了作家编辑就会站着谈文学谈作品;孙谦老师穿一件夹克便装,在菜摊上买菜,常被小贩当作老农民而遭到算计;最“帅气”的是李束为和胡正老师,李老师总是身披一件毛料大衣,拄一柄拐杖,脸上水波不兴,步履稳健地走进走出。胡老师同样身披一件毛呢大衣,也拄一根文明棍,但步伐轻快,见人就打哈哈;还有年龄更长、资格更老的冈夫老师,虽然身形清癯,但走路笔挺,脸上永远是一副纯真善良的微笑…… 这些老汉,看似平常,但却经历了数十年的革命历史,为山西乃至中国文学创作了大批精品力作,他们的人品文品已变成一种精神,汇入南华门和东四条源源的文脉中。我从20世纪70年代中期就经常来往于南华门,80年代后期调入省作协,亲身领受了老一代作家的熏陶和教诲,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在新时期山西文学的演变中,李国涛老师起到了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我们知道,山西从上世纪40年代的解放区文学到建国后的“十七年”文学,都是以现实主义文学为主流的,强调反映现实变革,服务当下政治,塑造农民形象,运用大众化形式。但新时期文学中涌现出的“晋军”作家,更追求文学的精英化和现代性,着力的是对社会现实的揭示与批判,对现代表现形式的探索和吸纳。尽管老一代作家不甘落后、追赶新潮,新一代作家学习前辈、靠拢传统,但在思想观念和创作实践上,显然是存在着代沟和矛盾的。在这样一种情势中,历史选择了李国涛老师,使他成为两代人连通的“桥梁”,成为山西文学变革的“引擎”。李老师是江苏徐州人,来山西无门无派,奉行“君子不党”,每代作家都接受他、尊重他。李老师大家出身,有着丰厚的文化和文学修养,对现实主义文学、对现代派文学都能自然接受,且融会贯通。李老师是上世纪30年代生人,比“山药蛋派”作家小十几岁,比“晋军”作家大十多岁,正是一个上通下接的年龄段。而且,李老师是《汾水》时期的主任,《山西文学》时期的主编,一份“老字号”刊物就是一个省文学的核心,他可以充分运用自己的权力,团结几代作家,变革山西文学,实现山西文学的重振和超越。李老师作为资深评论家,对“山药蛋派”作家和“晋军”作家,给予了密切的关注和真诚的评论。对老一代作家马烽、西戎、束为、孙谦、胡正等,都写过中肯的评论;对“晋军”作家柯云路、成一、李锐、张石山、钟道新、赵瑜、蒋韵等,都作过精辟的论说。山西文学能在80年代重振雄风,成为全国的文学大省,李国涛老师可谓劳苦功高!
在我的心目中,李国涛老师是一位真正的“君子”。“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虽然与他相识40年,又是文学评论同道,但却几乎没有什么生活、经济的往来。只记得很多年前,他得了痛风病,同事祝大同说:“咱们去看看老主编吧。”我俩从胡同口水果摊上买了两小箱橘子,一人搬一箱送到他家里,他说了一连串的感谢话。李老师信奉“君子之交”,从未见过他与人去吃饭、喝酒、打牌,但他的人缘却极好,每一代作家、编辑、机关职工甚至院里的家属、孩子,都很喜欢他。他有一种宽广的胸怀、无形的气场,团结了一代代的作家,调和着南华门的小气候。我同李老师交往最多的是互相送送书、谈谈文学。他每出一本书,总会签名盖章送我一本,至今已有五六本了。我每出一本书,自然也会亲自登门、呈上请教,顺便坐上一阵谈谈读书写作。上世纪90年代,我主持《山西文学》杂志社工作,李老师出去散步,常常会拐到编辑部,坐在藤椅上,与我与大家聊一会,所谈除了文学还会说到院里老作家们的奇闻轶事,编辑部里充满了快活的笑声。
1989年之后,李国涛老师突然以“高岸”笔名创作起小说来,仅仅三四年时间,就发表和出版了十多部(篇)长、中、短篇小说。有的发表在《上海文学》《北京文学》上,大部分发表在《山西文学》上。院里的作家们戏称他是“文学新秀”。我很喜欢李老师的小说,每见必读,感想颇多。有一天在院子里见到他,便说:“李老师,我想给您写篇评论。”他爽朗而高兴地说:“好啊!写吧。但要实事求是。”评论写成后我送给李老师请他指教。他当天就跑到编辑部,把稿子还给我,满脸含笑地说:“挺好。挺好。就这样发吧。”我从他的神情看出,他对稿子是满意的,心里一块石头砰然落地。我在评论中,把他的小说称为“文化小说或文人小说”,阐释了他的小说的文化特质、思想意蕴、人物塑造等艺术特点。同时还指出了他的小说人物地域特色不足、与新时代人物有点隔膜的局限。我担心自己的判断不够准确,让李老师难以接受。想不到他是那样宽厚、坦荡,完全不在意对他的批评。我的评论发表在《山西文学》1990年第12期,题目是《澄明的往事》。
近二三年来,南华门多了一幅情景,那就是我们看着李国涛老师渐渐老去。若干年前,是他和老作家们看着我们从青年变成中年、从中年走向退休。现在是我们看着李老师由晚年步入衰年,由衰年走完生命的最后时光。李老师有上午十点多出门散步的生活规律。开始是他的步子蹒跚起来,拄一根拐杖,由他的夫人杨老师搀扶着,在胡同里走出去走回来。后来是坐在轮椅上,由他的女儿或保姆慢慢推着,在府东街转一趟。李老师是真老了、且数病缠身。但他的脸色神情,一如既往地平和、生动、乐观,他的说话声音,一如既往地爽朗、儒雅、睿智,一点不像一个老人、病人。走到作协的院门口,他就会拐进院子,或太阳下或树荫下,站着或坐着跟大家聊天。所谈大抵是陈年旧事、读书写作、作家作品等等。他说:“现在目力越来越不济了,借助放大镜也看不了几页了。读书看皮,读报看题……”他看不动书报了,但心里关心牵挂的依然是山西文学,依然是年轻作家们。他仍然有着强大的气场,把自己和山西文学和年轻的作家编辑们,融化在一起。
这两年,我见到李老师,只是问问他的身体、谈谈我的读书,不敢过多地谈论文学和评论,担心分散他的精神,影响他的身体。但老先生却常常喊住我,主动地跟我讨论文学。记得去年我把刚出版的《中国当代短篇小说演变史》,亲自登门呈上一本,说:“李老师你不要看,我只是送你作为纪念的。”但他第二天在胡同里见到我,就笑眯眯地说:“写这么厚一本书,不容易啊!那要看多少作品和资料,理清多少思路和线索呀!你专门给上海的潘向黎写了一节,这是需要眼光的。她是一位很出色的年轻作家,但文坛关注不够。”看来李老师还是把书看过了。记得今年夏天,我在《山西文学》第6期发表了《李古北:被淡忘的“山药蛋派”中坚作家》。一天晚上,李老师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崇轩,我大致看了你写李古北的文章,想跟你谈谈我的想法。”李老师是极少给人打电话的,可见他对这篇文章的重视。我慌忙洗耳恭听。他说:“‘五作家’以及‘山药蛋派’研究了几十年,写进了文学史,应该说定论是准确的、到位的。我们不要随便去改变它、颠覆它。但是可以继续发掘它、丰富它。比如李古北,这是一个很重要、很杰出的作家,但由于五六十年代对他的两次批判,他后来又远离了文学界,我们回避、忽略了他,这是不应该的。你的文章写得详实、到位,很好,今后还可继续研究下去。看来,‘西李马胡孙’这个提法,应该扩展成‘西李马胡孙李’,就更全面了……”我静静地听着他缓慢、悠扬的声音,心理涌动着阵阵温暖和感动。这次通话,大约是在六月中旬,时间过去只有两个多月。这次通话,表现了李老师对山西文学历史的关心、反思,传达了对我的一种期待、托付。这次通话,是李老师和我的最后一次讨论文学。想不到在秋叶飘零的时节,他就匆匆离开了我们,追随由他命名的“山药蛋派”老作家去了。李老师和前辈作家一个个走了,但他们身上的魄已化为魂,依然飘散、凝聚在南华门,环绕着我们、注视着我们……
2017年9月5日(中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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