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闷下棋,闲看戏,穷奔亲戚,富赶集。”“赶集”在我们那里也称“赶山”,每年必赶的便是二月二“小龙山”。二月二,龙抬头,古历的这一天,土地膏腴了,天朗润了,太阳的脸红了,蛰居一个冬天的动物们渐渐苏醒了。
小龙山离海较远,但站在山顶上,依然能看到那乌沉沉一碧到底的大海,山下的人也如海潮一样奔涌,人推人,人赶人,摩肩接踵,人欢马叫,不亦乐乎。地摊次第排开,一排连着一排,见缝插针。有吆喝山货的,有兜售海鲜的,有卖乳猪、小黄牛的,小黄牛稚嫩的叫声有青草的味道,它们是不是提前嗅到了春天的气息?小炉匠与驴经纪共舞,理发的与卖狗皮膏药的齐吹,秧歌扭进来了,柳笛吹响了,春天一不小心,就撞进了小龙山。第一茬春韭显得比任何时节的都绿,那种绿透明、透鲜儿,用菖蒲绳儿扎着,碧茵茵的,一捆连着一捆,小捆不大,摆了一溜,赶山的人得踮着脚儿走,生怕唐突了这春天第一“绿”。绿杨烟外晓寒轻,春天从杨、柳、韭的身上,静悄悄,慢悠悠,寻寻觅觅,爬进了山门。
农家人一般年前把猪送走,猪圈空了,手里有钱了,就等着翻过年来美美地赶这么一场山会,将一年的生计差不多置办齐全。一年之计在于春,父亲这天会穿戴齐整,骑上金鹿牌自行车,像走亲戚一般。当然,有棱有角的帽子是必戴的。父亲说是骑着擦得锃亮的自行车前去赶山,其实主要是去看“山戏”,这是我们烟台闻名全国的京剧。看一场烟台京剧,在他看来好比吃一顿大餐,一年一度,如大旱之望云霓,如严冬之盼春昼。看戏的人山里山外,县里县外,如雨后春笋般一下子冒了出来。机敏的、拙笨的,年轻的、年老的,男的女的,台上台下,吹拉弹唱,乱哼乱舞,全都有一手,全能露一手,你方唱罢我登场,乱云飞渡仍从容。
父亲是一位手艺人,一年忙不迭,趁赶山,他当然要去锄镰锨镢的摊上转转。他喜欢柞木柄的农具,如果转遍整个山会也觅不得一把,这年的山会,父亲就有些怅然了。
早年,妻子还未过门时,父亲定会到猪市、牛市上遛遛,那时我家年年养猪。倘若在山会上看到一窝胖乎乎的小猪崽,父亲就会喜笑生花,买一头回家。父亲将小猪放进自行车后座的筐子里,推着车子,带着哼哼唧唧的小猪,很滑稽地满山会转,他在看什么呢?哎,他终于看到了—十字路口卖糖葫芦的在那里扯脖直吆喝:“糖葫芦嘞—糖葫芦嘞—”这是春天的声音。父亲掏出布兜里叮叮当当的几枚钢镚,买三支糖葫芦,算是山会归来对我们最大的犒赏了。因为父亲临走前就正告我们,让我们到山里剜野菜,他要带一头小猪进家,猪圈已空了一个多月了。
那时的山峦,经过一个冬天的凋零,早难见绿气了。我们只好在麦地里大海捞针般地搜索荠菜,春在溪头荠菜花。绿油油的一望无际的麦田里,总会藏着几株野荠菜,它们像与我们捉迷藏一样,深藏在麦苗或未化的积雪下。尽管藏得深、藏得远,我们还是翻遍整个麦田,生擒出几株来,借以奉献给那头圆滚滚的远方来“客”—小乳猪,这就当给它的见面礼。
乳猪离开它的母亲,刚换了一个新地方,有些水土不服,也有些恋家,对吃食格外挑剔。所以刚开始几天,伺候起来太难了。但为了父亲筐里那三支糖葫芦,再难我们也心甘情愿。所以每年我们都盼着父亲赶山会,盼着父亲筐里的乳猪和三支实实在在、圆圆滚滚的糖葫芦。仿佛这味道在我们口里含了整整一年,每每想起来,都直砸嘴呢。
山会回来,父亲就开始忙碌了。东家送来一根镢柄,西家送来一块耙头,全部经过父亲的巧手给他们削好、钉好、安装好。农具置办好了,春天就真正开始了,小燕子也陆续返巢进家了,一年的农活从赶山那天开张,从此花红柳绿,步入正轨。
小猪在圈里一直哼哼,它是否还想家,想它的母亲呢?奶奶说,都进门有些日子了,它还是有些水土不服。它是从山那面来的,从它母亲的怀里生拉硬拽来的,我们得想办法改善它的生活,免得它总是嘟嘟囔囔,怨天尤人的。
奶奶说:“来我们家的都是客,一客不烦二主,猪也一样,你们一早一晚仍去剜野荠菜,还要到海边挑一担鱼汤喂喂它,在我们这里住的任何一头牲畜,不沾点儿腥气不行,再不济,也要往食里放一把黄海盐吧。”
奶奶说的鱼汤在羊角畔。羊角畔有腌鱼的大池子,大池子一米来高,一层又一层,压着鲅鱼片,上面撒满黄海盐。那盐粒大味美,有一种大海潮汐的香味。腌出的鲅鱼汁是黄澄澄、黏糊糊的,像黄米粥一样,上面漂浮着一层黄灿灿的油脂。从大池子舀出两筲鱼汤挑回家真费劲,距家二里地呢。硬木扁担压进无肉的肩膀里,直往骨头缝里挤,瘦小的我要歇十几次,方能挑回家。人的志气和毅力大都是在童年就被磨砺出来的,能吃苦,是我一生的秉性。
我家在一条深胡同的最里头,挑进胡同口,就听到圈里那头小猪在哼哼唧唧地叫,它似乎闻到了鱼汤的味道,急不可待,嗷嗷待哺,一副孩儿找着娘的模样。那一晚,拌进猪食的鱼汤让小猪大快朵颐,它吃饱喝足,不再乱哼哼,终于入乡随俗了。奶奶的话真准。
我自小就喜欢猪,那是最能与家人和睦相处的一种动物了,整天足不出户,安泰富态,从不惹人讨厌。奶奶说:“咱家一年的花销全在它身上,你们可千万别亏待它。”我怎么能亏了它,整整一年,我都想着那三支糖葫芦呢。可那山会一年只能赶一次,故乡够吝啬的。赶山,山不转水转,怎么只能赶一次呢?这都是老祖宗不成文的规矩,没有人能改变它,一切都是约定俗成。用现在的话说,叫顺应自然。山会就是顺应自然,是“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是人们春天里不可或缺的序曲,是老祖宗创造的文化软实力,历久弥新,花样不断翻新。有些东西你永远改变不了它,只能旧瓶装新酒,顺应它,创新它,乡音、乡风、乡俗,与时俱进,一万年改不了。小龙山下那一代代的赶山人,伴着车水马龙、锣鼓喧天、少长咸集,俱往矣,都去了哪里?
乡愁呀,绿柳轻烟一样的乡愁呀!与那人那山那海一样广袤浩瀚,说不尽、道不完的乡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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