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族上路
出于对家族血缘的珍视和敬重,更出于一种承上启下的责任,我写出了长达二万八千字的随笔《倒叙的血脉》。文章表达了对祖地湖北孝感最原始的憧憬和千山万水浩浩荡荡的热爱。但我同时怀疑,这只是我的隔空意淫和蹈空陶醉,因为我对祖地知之甚少,所有信息,要不来自自己孩提时代脑海中现实和梦境混淆不清的朦胧碎片,要不来自族人的只言片语、道听途说与即兴发挥。祖地之真,是不容置疑的,我的祖父祖母和父亲,就是从那里生、那里长出来的。我怀疑的是我自己对祖地长什么样的稚嫩记忆,以及耳朵对嘴巴的复盘、甄别和组装能力。
人活一世,得填很多表,遇到表上有祖籍一栏时,我会慎重填上:湖北孝感。因为老辈子人告诉我,我们的老家是湖北省孝感县。而现在,我得填:湖北孝感孝南。因为祖地孝感县,已于1993年一分为二,划为孝感市治下的孝南区和孝昌县。而祖地所在的镇村,隶属孝南区。
孝南,已成为我们家族新的祖地。
我是两三年前得知这一变化的,于是,决定在祖籍栏改填孝南。可这样的机会,几乎绝迹了,因为我已从单位退居二线,继而正式退休。我能做的,是让子孙将祖籍栏改填孝南,让地理的祖血,认血亲、不断流。
必须去孝南,重返祖地。必须找到祖宅,找到宗族坟地。一踏上祖地,必须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狂呼:先祖,你们的不孝裔孙回来了!
之所以称重返,是因为我去过一次祖地。1968年夏天,六七岁的样子,随祖父祖母从重庆上船,回老家乡下躲武斗,一晃,快55年了。
说干就干,建“老魏家大宅门”微信群,伙同长房长沙大堂兄魏奇军,邀约宗亲参加寻根问祖活动。说走就走,各路人马统一集合地:湖南常德。
常德是我们此行的一扇门,只有通过这扇门,才能抵达祖地——因为我们的祖父魏文汉、祖母陈双桂,埋骨在常德华南光电集团公墓园。我们要在袅袅香火中亲口请示老人:我们要去你们的也是我们的祖地了;我们要去你们异常熟悉、我们异常陌生的老家了。
我是2023年5月15日清晨出发的。载着妻子、孙女,自驾两天,夜宿恩施,抵达常德。之后,经韶山、岳麓山、长沙、岳阳,于5月19日踏上祖地孝南土地。22日离开湖北返川,在万源市探望家母后,于次日傍晚回到成都家中。重返祖地行,历时九天,驱车七千里。七千里,可以了,再远,就赶上岳大将军《满江红》的“八千里路云和月”了。
这次能够成行的主体,为一老一小两头,中间阶层忙事业,身不由己,实难脱身。即便如此,还是有魏氏一门四代二十四人,全程及部分参与了这项家族史上最大的合族活动。男女老少齐备,年龄最大者九十,最小者不足六龄。
从我的祖父、入川一世祖文汉公算起,迁川八十载,先落担重庆,后于全国多地开枝散叶——湖南、四川、重庆、湖北、广东、福建、香港等地俱有宗亲身影。八十载,一门五代人口八十余众。
一个孝字
按我的初设,我应该是弃车步行,深一脚浅一脚踏上祖地的,然后像影视片中那样扯开喉咙开始狂呼。但不是这样的。出长沙、过岳阳,京港澳高速、沪蓉高速、东西湖大道,一程接一程,就把我们送到了孝武大道上。我有些激动了,开始一路留意武汉与孝感的分界字牌。为早点踏上祖地,就不自觉把油门轰狠了些。于是,待见到孝感二字时,孝感,风一样过去了。一边后悔不迭,一边让车慢下来,这样,终于又见到孝感二字。
右侧路边立杆,举着两个蓝色路标,告诉迎面来的汽车,顺道直走是信阳、孝感,从右边出口下道是应城。我冒着车祸和被交警处罚的危险,一边手忙脚乱驾车,一边拍了路牌照。这样的路上,是严禁停车的,只好继续前行。握着手机相簿里的孝感二字,我想,我该大呼了。可怎么也呼不出口:一是脚没接上祖地的地气,声气上不来;二是,就算有气大呼,又怕吓坏了不足六龄的孙女,让她误以为爷爷疯了;再者,身边的妻子就算能理解,又恐她认为丈夫太作。于是,不呼。于是,在心里呼。才呼一半,又觉不对劲。路标只是说前边方向是孝感,并没说立路牌处即为进入孝感的界牌,不定孝感还在前方的前方呢,又不定后边还是孝感呢,因为孝感二字之前就出现过。再说,我的狭义的祖地是孝南,不是孝感了。现如今的孝感市,下辖一个市辖区孝南和云梦、孝昌、大悟三个县,代管应城、安陆、汉川三个县级市。宽泛的孝感,让我的祖地变大、变宽泛,却又变小、变稀薄。
这样想着,还没想清楚自己该如何抒情、怎样作为时,就到了位于孝南区毛陈镇的凤凰天仙城,就见到了孝南区文旅局、文联、作协和天仙城的一众头头脑脑。至此,预期的那种大呼大叫的行为艺术,算是彻底歇菜。
而没有预期的程式,却紧锣密鼓、毫无征兆地登场了。
这个程式,是当地为欢迎下车伊始,踏上祖地的魏氏宗亲,专门安排的迎宾仪式。它来得突然、惊艳、震撼,让饱经人世风雨、见惯不惊的我们受宠若惊,不知所措。
入天仙城大门,沿中轴线走动,迎面是四根褐色圆柱撑开的渲染着龙凤呈祥意蕴的大牌楼。再走,就是一座名曰凤凰的宽大石砌七孔拱桥。
上桥,正行间,莫名就有欢乐器乐声传来。跟着,拱桥中间顶部,一左一右,出现两列穿汉代彩裙、云霓飘舞的“仙女”。她们轻纱半掩面,举小花伞,踩阶梯,窸窸窣窣,向我们款款移步,绽放着柔曼的身姿。由于“仙女”惊现在前方高处,仰首望去,端的是从天宫下凡的天仙!呈夹道欢迎之状的舞阵,随着音乐的变化,又打开横呈我们面前的一幅仕女长卷。又夹道,又长卷,如是者三,从天而降的热情与美,令漂泊异乡的游子别无选择,只能充分领略、吸收,像孩子收接人生第一个大红包。
如此阵仗,打得面前的族人心率加速,脸颊发烫,激动不已!
作为景区,天仙城的黄金时段是节假日和晚上。我们泊车踩地,已是下午四时许,太阳蛮大,游客稀少。这样一来,一行宗亲,基本就成唯一客人。
此时的凤凰桥,在我这里已成迎宾桥。过了迎宾桥,游览继续。在游客中心观景区沙盘时,天仙城罗总接过导游麦克风,介绍说,该项目占地二千多亩,已投资十六亿,其景点可概括为“十里长河十八景,二十八画天仙城”。罗总说的“十里长河”,指绕景区一周、可供游客舟游的凤凰河。
走在核心区三孝广场,强光下,董永、黄香、孟宗的紫铜色雕塑像引人注目。他们是进入孝感史册的三位大孝子。黄香、孟宗,我只闻其名,不晓其事,而董永的名就大了去了。一部黄梅戏影片《天仙配》,将董郎与七仙女的故事演绎得家喻户晓。“夫妻双双把家还,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是卡拉OK厅男女二重唱经典选目。“来年春暖花开日,槐荫树下把子交……”又将一棵普通的槐树,送上爱情文化的殿堂——连孝感的官办杂志也取名《槐荫文学》。而孝感得名,更是因东汉本籍人董永卖身葬父、行孝感天动地定取。
以为就这样游览下去,哪知走过三孝广场,我们又一次激动起来。面前的舞台上,一个为我们安排的专场演出正候着呢!
圆形舞台上有四根立柱,再上,是透明的顶篷。演出节目以一袭锦缎为道具,以在《桃花诺》歌曲中间插旁白的形式,用舒卷如仙云的中国舞,呈现董永与七仙女的动人爱情故事。先是“六天仙”围着“七仙女”,后是“六天仙”围着“董永”,最后是男女主角隔着锦缎的天河,你一言我一语,相互表达海枯石烂心不变的万古深情。
宗亲以比天气更热烈的掌声,表达了自己的激动和谢忱。
但凡有意思的事,都得有三个回合的,秋香三笑,三顾茅庐,孟母三迁,三打祝家庄,都是。我是太贪了,一踏上祖地,能有一回激动就不错了,有两回就该烧高香,哪敢奢念再而三?
之后,分上两辆游览车,一圈下来,以为行程落幕,该去早在网上预订好的酒店拿房卡了。不料,我们竟站在了天仙城背邻的王母湖边。孝南区作协主席池的告诉我,王母湖水面一万余亩,是孝南第二大湖泊。我朝湖水望去,湖泊的确不小,水也还干净,亦有水鸟起落、游弋。不知是风的作用还是水自身的原因,水面有细波,细波有光羽。池的伸手朝前指了指,说,湖对岸,就是你们的老家祝站镇。
一惊。什么,对岸就是祖地?!拿眼望去,水、鸟、波、光,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水那边,一条呈窄窄带状的深蓝色块。太美的带状,太美的色块,我的祖先就生在那里,长在那里!
不能不激动,怎能不激动。我一别半个世纪的祖地就在眼前,我重返祖地的梦想只差一水之遥了!
还是池的懂我。事实上,我生发重返祖地、提议宗亲寻根问祖的念头,多少也与他有关——他用在《孝南文学》推送完全版《倒叙的血脉》(删节版已由《四川文学》刊发)的方式,向我抛出了橄榄枝,发出了白纸黑字、一字千金的入鄂省亲邀请。池的不仅是作家、出版人和文学组织工作者,还是一位知名孝子——他以对父母的贴身孝道和伏案两年为父母写一本书的实际行动,堂堂正正,名正言顺,步入了孝感一词的本义原乡和主旨谱系。至此,我恍然大悟,把我们重返祖地的第一站安排在天仙城,一定是池的的主张。因为他太清楚了,天仙城定位的中华孝文化的孝,与我们千里迢迢跨多省寻根问祖的孝,是同一个孝。
也是孝感的孝,孝南的孝——孝祖地、孝家国的孝。
来孝南之前,我便从在老家魏上湾当过知青的大堂兄那里知道,我们的祖屋早已不存。爷爷以上老祖宗的坟茔,也是没有的。爷爷只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都走了几十年了。叔爷没有亲生后人,两位姑奶奶的后人一直失联。这就是我与魏氏祖地的全部血缘关系。除此之外的关系,是四位从未落过地的云文友——孝南池的、章凌霄,祝站程文刚,胡春晖,是我的微信好友。实情如此,世情两说。所以,即便孝南没有一人招呼我们,即便我们与魏上湾彼此之间一个人也不识,我们也会以正常的心态承受,做到波澜不惊,万事平和。毕竟,回来了,在心智健全的年龄回老家了,这就不虚此行了。回老家看看——即便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是我此行也是此生的愿景底线。
活着,残留一口气,就要回来。不回来,至死,心不安。回乡,是一种信仰,一种宗教。
在城市的差异性乃至乡村的差异性越来越小的今天,说到底,我们与一个地方的关系,更多的,是人的关系。祖地之所以叫祖地,是因为那片土地诞生并奔跑着自己的祖先,是因为那方风水埋葬着一个家族悠久的歌哭与悲喜、失败与成功、耻辱与荣光、辉煌与秘密。
遥远,未知,失联,陌生,茫然,疑虑,惶恐……所有的问题,此刻,都被一个孝字解了。一个孝字,让那么多不可能变为可能,变为一而再、再而三的惊喜、激动乃至澎湃。
想一想我一路惦着的那声呼,真让人羞愧。面对大海,你那声呼,顶多只能算一粒沙子。而沙子,掺在人类中是事,掺在大海里,什么也不是。再则,我哪有什么孝行,可以让我有资格以行孝之举的名义,享受孝乡的礼遇?老实讲,即便这次重返祖地的宗族主题活动,也是多多少少夹带了私货的——我们搭行孝的车,顺道游览了岳麓书院、橘子洲、岳阳楼等几处景点。
至此,我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近乡情更怯,什么叫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当晚,孝南区文联请我们吃家乡土菜,我请大家喝存了12年的老郎酒。区人大主任姚惠萍、区委宣传部四级调研员胡咏安、区文联党组书记兼主席周娟、区文联副主席周蕾、《孝感晚报》编委黄长松、《槐荫文学》编辑章凌霄,以及区作协核心成员池的、陈清桥、梅良雄等,都来了。我们谈文学,谈编刊,谈湖广填川,谈孝道文化,不亦乐乎。
最后,很久未醉过的我,醉了,醉得失忆了。是用失去的忆,去死死记住踩在祖地土地上的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是用醉,向天上地下的先祖烧高香。
魏上湾
这一天,是公元2023年5月20日。
泊车祝站镇党委、政府办公楼前,与镇党委书记徐义刚、副书记王宏波、宣委陈舒畅等镇领导碰头,介绍彼此,叙乡情亲情,互通有无。而后,跟着一辆镇上的车,去了此行最小也是最大的目的地:祝站镇八一村魏上湾。
关空调,敞车窗,在一路的畅行中一头扎进家乡怀抱。村道铺设很好,蛛网样密布,岔道频繁。绕田让塘,几个起起伏伏,几个弯弯曲曲,就入了村,到了村委会办公平房前旷坝上。
这就是我们的祖地?这就是我六七岁时来过,阡陌纵横,溪鸣塘应,鸡犬相闻,屋墙上晒着散发出青草香的牛屎,有着田园牧歌容颜的村庄?记忆中的老家不见了,纯粹的农耕文化,变成了城乡文化交融体。一下出现了不可名状的心情,但我还是掀开车门走了下去。
入村前,以为跟巴蜀山区一样,是个只有老人、小孩留守的空村。但这个旷坝上,却洋溢着很有些样子的人气。相关村人应该是得到了消息,知道有异乡宗亲回村省亲。约有二三十位农人模样的人,以老人为主的男女老少,微笑着,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向我们。仿佛不是等待我们,而只是等待我们的问询——显然,这些进村人,是他们的陌生客。我以更大的微笑看过去,极想从相貌上辨认出哪怕只有一位是我的血亲,但没有办到。他们每一个人的长相、气质、气息,于我,都是遥远的空白,都是甲骨文。恨自己理性、多疑、冷血、无情。这是怎么了?面前,物理的有血有肉的真实,何以没有隔空想象的真实,令人感到真实?有些后悔。开始怀疑此行的幼稚与冲动,怀疑千里迢迢寻根问祖坐实在美学意义上的正确性,攀附在逻辑层面上的合法性。虚拟的乡情主义者,成了又一名叶公好龙者。僵持中,感觉主客双方的微笑开始收缩,变僵、变尬。鸟在周边槐树、樟树、桂花、广玉兰上的叫声越来越大,大得像乡村婚丧嫁娶红白喜事上的响器。再这样下去,可真受不了了。
好在,这团短暂的尴尬被一声急切、亲切、深切的呼唤打飞了,去了九霄云外乌有国。
奇军!
这是喊我大堂兄。是村人中的一位喊的。大堂兄应声望去,一秒、两秒,不到三秒,即大张其嘴,大呼小叫起来:
新军!新军啊!你还认得我,眼蛮尖嘛,还好吧,我们有么多年没见了……
说话间,四条老树发新枝的手杆早缠在一起。大堂兄还认出了魏新军身旁的老妻袁红霞,她是我爷爷堂弟魏昌建的外孙女。也就是说,我和她身上,都流有我高祖父的血。正是从袁红霞6月1日传大堂兄,大堂兄转我的一张宗谱照片中得知,我的祖父魏昌勤为迁鄂代序之“十九世”,曾祖叫魏永忠,高祖叫魏代锁。
魏新军夫妇邀大堂兄有空去家里坐坐,大堂兄连说好。跟着,又有几人边喊奇军,边向大堂兄团了过来。从常德到孝南,同行好几天,也没见大堂兄如此亢奋过,满血复活,牙口裸露,不仅大呼小叫,还手舞足蹈。武汉的表弟也跟他们熟,立即参与到这种他乡遇故知似的、井喷的浓浓乡情叙聊中。我真为他们高兴,也为我自己高兴,还为适才的一些不良情绪感到羞惭。
大堂兄、表弟的血脉,搭桥了我和祖地的血脉,使一个遥远的造句变得如此通顺。血统一切,血脉合龙。祖地终于认出了游子,我也终于认出了祖地——彼此都可以把对方喊答应了!
入村,终于激了动。
经徐义刚书记介绍,我认识了八一村前任老支书魏秀川,现任年轻女支书程秀红。与文史作家胡春晖也见了面,他当过这个村的驻村干部。
正唠着嗑,大堂兄在那边惊喳喳喊,魏平,你过来下。我过去了,大堂兄就给我介绍了一人。此人中等身材,黑发,上穿浅色花格短袖衬衫,下着深色长裤,手机和钥匙串大大咧咧挂在皮带上。大堂兄指着他说,这位是我们魏家没出五服的宗亲,魏从阳,他比我小几岁,比你大几岁,但他长我们一辈,跟你爸同辈,幺房出长辈嘛。大堂兄又把我介绍给了这位年轻的长辈。他说,这是魏平,二房家的长子。
从阳叔很热情,其干练和行动力像名退伍军人——事实上就是。知我们急于见祖屋,就跟老支书一起,风扯扯带我们去了。
村落房子不少,单家独户的,多为一至三层自建民房。有没有贴瓷砖的简易旧房,也有簇新别墅,跟江汉平原大多村落一样,没什么特别处。
很近。离开村委会坝子,沿村巷拐了两下,就到了另一坝子。老支书指着坝子边一幢二层独立“小白楼”说,就是这幢,你们的祖屋早先就在这里。
小楼全身上下贴有瓷砖,主体灰白色,正面中轴造型框柱绛红色。大门周正,气派,为深棕色双扇金属防盗门。门楣位置挂有一面由湖北省人民政府退役军人事务部监制的铜牌,上书红色行楷“光荣之家”。门梯前有半米深野草,大门紧闭,显然,宅内无人,且空有三五月以上。我问老支书,这屋里住的什么人?他大声说,姓魏,咱魏家屋里的。问时小紧张,听后大释然。
必须勘察祖宅原基地。遂像陀螺一样转动身子,伸出马门溪龙的长脖,看了一圈。又疾步绕着“小白楼”转了大半圈——两侧草木葳蕤,房后是广袤田地和不尽水塘。
我跑到大门前,指着左上角的蓝色门牌,对池的激动地说,看,这就是我家祖屋的原址,门牌就是地标,太高兴了,找到这个,不枉此行了!
这是我当天的第二次激动。
跟我的激动不相上下的,是短我三岁的重庆堂妹的激动。她蹦蹦跳跳,宛若少女。她放声宣告,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她说的长大,应该是三四岁以前阶段,因为她对老家没有任何记忆。
巴掌大门牌显示的内容为:河桥村·魏上湾·54。河桥村,也就是现在的八一村。看来,村名刚变更不久,还未及将随之的所有更名做完。区域合并又拆分,反反复复,过程中变地名尤其镇名村名,情况普遍。别的不说,老名若是变得没了影,寻根问祖的难度,也就变大了。这个,我是有体会的,魏家畈、魏上湾、八一大队、河桥村、八一村……设置的地缘迷宫,把我返乡的甬道折磨得够呛。
第三次激动,发生在接下来的行动中。
时间已临中午,各级领导及各方嘉宾还在镇政府等着座谈交流。大堂兄问我,还要去看坟地吗?时间有些紧了,要不算了。我说,看下吧,快去快回。从阳叔说,我带你们去。话毕,沿田间小路、水塘堤岸,向前走去。去的是几位成年男性宗亲,女性和小孩在坝边槐荫下歇凉。
热空气中,飘逸着化粪池冒出的气味,不好闻,但想想有机肥的好,就无话可说。记得小时候有很多水田,长着水稻、鱼虾、泥鳅和白云。现在看见的是大片大片的蔬菜地,丝瓜、辣椒、茄子、藤藤菜、西红柿等。透过塑料薄膜,看见大棚里红绿洇染的旱菜长得又肥又嫩。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从阳叔就指着一长溜、一大片蔬菜大棚说,到了,你们家祖坟以前就在这里。大堂兄告诉我坟情以前,我完全是按巴蜀地区的家族坟山来完成想象的:坡上,坟茔鳞次栉比,密如浪波。得知实情后,想的是,平原无山,总有些矮丘低岗吧。想的是,一面荒丘,一个乱石岗,就是坟地了。但,面前,不是,不是这样的——是粪水浇灌的庄稼地,是大棚遮盖的农历时令。我气馁了。又忍不住,很幼稚地问从阳叔,迁走了?他说,那个年代,往哪里迁?平了,没了。我默立了一会儿,不知何以自处,只好对着蔬菜大棚心念道,祖宗们,不孝裔孙魏平看你们来了,可是,谁能告诉我,你们在哪儿,你们混杂又散落的骨殖在哪儿?
准备原路返回。从阳叔却说,那边有坟,去看看吧。这种事,不便说不,便跟他去了,便到了一个小小的微微隆起的土包前。土包上的青青野草,与周遭地上的野草,不分你我,混为一谈。此处算不上专门的坟地,属于路边的田间地角。因此,若不是一尊还算体面的墓碑立在前边,断不会认为面前是座坟。浅灰的墓牌上,居然赫然刻着我叔爷的大名,魏坤山。墓碑是叔爷的养子魏孝松夫妇率两子(魏勤、魏晓琳)两女(魏红、魏丽玲)立的。我不知魏孝松的生身父母埋骨何处,他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养父,还真扛得住名字中间的那个孝字。由此亦可看出,叔爷对他的养育是多么周正。碑文显示,叔爷生于1902年阴历7月6日,卒于1986年阴历11月28日。就是说,我小时候来这里躲武斗时,他还在的,而我们就住他家,可我对他一点印象也无。
魏孝松以下的名字,本是看不见的,是从阳叔刨出来的。先是用手刨,刨不动了,又找了铁铲来刨,这才刨了出来。之所以刨,是因为墓碑有一小截被雨水带起的湿润泥土掩埋了。我也想搭把力,与从阳叔一起刨的,碍于湿泥上手,无水洗濯,而不断地拍摄离不开双手,作罢。
看了,知道了,转身离开。刚走了两三步,脑瓜儿突然电光火石一闪。叔爷魏坤山,不就是先父生前常常念叨的“坤山叔”吗?他可是先父的恩人——我们全家的恩人!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正是这位“坤山叔”,将十一二岁的先父,送到了重庆的爷爷奶奶手里。叔侄二人是从这里出村上路,两千里,沿长江边步行,一直走到重庆的。没有这位“坤山叔”,先父领衔的二房一脉,有着怎样的命数,完全不能想象,不敢想象!
血脉偾张,无法抑制地,出现了当天第三次激动。
慌忙转身返回,对着叔爷墓碑,鞠躬,祈祷,无语凝噎。本是有话说的,但被宗族的非宗族的,熟悉的非熟悉的十数人箍着、看着,怎么发得出声、涌得出情——之所以用文字谋生行世,盖因天生就不是一个喜用身体语言搞表演的主。此行如果说有遗憾的话,那就是没有带上香蜡纸钱,失了传统的见面礼数。叔爷,你的堂孙魏平如果还来这里,其中的一大动因,一定是来给您献花、上香、烧纸、放鞭炮。
距叔爷墓只几米远的上方路旁,还有一座,是魏昌建夫妇颇有些气派的合葬墓。魏昌建,我祖父和我叔爷的堂弟。大堂兄特别告诉我,他儿子在孝感市公安局关饷。
下回,去湖南常德看祖父,我一定告诉他:您的孙子魏平在祝站魏上湾,看了您的胞弟和堂弟。他俩的墓是邻居,串门、聊天、喝酒、打牌,蛮方便的。莫嫉妒,您也蛮好,奶奶陪着呢。还有您的长门长子夫妇和他们的幺儿,也在旁边照拂您和奶奶呢。
从阳叔问我,还去看界河吗,不远,走几步就到了。我说,来了界河边,不看,说不过去。
时值正午,当界河出现在我眼中时,我发觉它是一条黑色的丝带,到了岸边,又成了油亮而透明的缓缓流动。我知道,水体的色泽,是光线的髹技作品。河床挺宽,不下百米,只是水位太低,河滩茅草、狗尾草及不知何名的水草太抢镜,使这条河看上去不像河,更像一处漂亮的湿地公园。我是一个喜欢河流、对河流极其敏感的人,偏偏是对小时候一定看过玩过的这条界河没印象,奇怪。见我没开腔,身边的老支书说,界河的水质不错的,河里还有鱼呢。大堂兄大声武气地说,这河怎么变小了,以前,我在这岸边挖地,渴了,直接捧河水喝,家用的水,也从河里挑。重庆堂弟小我一岁,小时候我们一同来的老家。他说,对老家我没有记忆,但我记得这条河,记得在河边钓王八,一拉一个,一拉一个,太好玩了!我想宽慰他们,也宽慰自己,就说,不光这里,我们小时候见过的河,哪一条没变呢?如果没变,也就没必要召开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了。
界河上,有一座可通汽车、坚如城堡的七孔石桥。站在桥上,我努力让河风吹开自己的记忆,让记忆重现五十多年前见过的家乡。但风吹过,留下的依然是缈远的残景、碎画,上下飘浮,像空中迷路的蒲公英,亦像游子。
界河是流淌在孝南与武汉黄陂两区之间的一条自然分界河流。起水于孝昌县滑石冲,全长六七十公里,经童家湖闸入府澴河后,在黄陂谌家矶汇融长江。
黄陂,没感觉,但对一个祖籍黄陂、生在成都的大作家有感觉,他就是有“中国左拉”之称的李劼人。李劼人故居菱窠,与我家也隔着一条界河,固体的,那是十七公里远的路程。
离开界河的粼粼波光,刚走十多二十步,池的追上来,递我一块石头。准确讲,应该是一个小石块,青灰色,湿,带泥痕,说送我,问我要不。我一愣,立马明白,问,界河的?他说是,刚在河滩上拾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又颇感动——还是年轻的池的心细又懂人啊。冰冷的石头,温软的石情,是邑人文友送的,也是老家河流送的。千里之外,对祖地的怀念,有比石头更实诚、投缘和长久的依凭吗?
关于我的祖地,还是来看看官方说法。《孝感市孝南区地名志》(长江出版社2021年8月)第十二章祝站镇“魏上湾”条目下云:“位于河桥村北部,南距村委会驻地0.08 千米。面积 0.39平方千米。人口140户、410人。村落呈块状分布。以姓氏和方位综合得名。据《魏氏宗谱》载,明洪武初年,孝感魏姓一世祖一名公魁、义、礼、信四子由江西赣州落籍此地,沿黄孝界河分上、中、下、西四处建湾居住。因该湾位于魏中湾、魏下湾两湾北部,故名。耕地面积29公顷。通村路连接三八线。”按照文义,似可理解为,孝感魏氏皆于明洪武初年(1368年),来自江西赣州。一世祖魏一名的四个儿子“魁、义、礼、信”落籍在祝站界河边上、中、下、西魏族四湾。之后,随着四湾族人生息繁殖,人口密度增大,逐渐有各门各房分支迁出,在他地开枝散叶。因哪一“子”对位哪一“湾”,条目中并未明示,所以,我并不能确知“魏上湾”的创基人是谁。我还猜测,孝感魏姓一世祖之所以被编《宗谱》的先生称为“一名”公,乃因不知一世祖名字,便取“第一名”之意,为一世祖定名“魏一名”。
很快,证明我的猜测是错的,一世祖不仅有名有字,还有生平。胡春晖5月30日发来的几张照片显示,《魏氏宗谱》卷之四载:“一世始祖一名,官名魏奇,字化麟,元末荆州指挥使,原籍江西瑞州府高安县浙摩峰,隐居麻城榆树沟。洪武二年(1369年),迁孝感县洪乐乡魏家涂。因地势低,后迁庆丰会东狱庙侧落盆咀,今西湾是也。卒,葬旗杆湾北屋侧,有碑。二世绍宗,始祖长子,葬中湾,癸山丁向,子魁为大房,义为三房,礼为四房,信为六房。绍祖,始公次子,葬上湾长坟园,子仁为二房,智为五房。绍基,始祖三子……”照这本《魏氏宗谱》的说法,一世祖魏一名的出处与江西赣州无关,“魁、义、礼、信”不是一世祖的四子,而是一世祖的长子魏绍宗的。并且,葬上湾的是一世祖次子,不是长子。徐义刚书记6月6日提供的资料显示,我家直系血脉在《魏氏宗谱》六卷四房里,归属“居上湾”的“礼祖二房”一脉,祖父、曾祖、高祖班辈名序刊于第53页。还显示,我的高祖上边有位祖宗叫魏德行。从宗族班辈字序“中原德绍大,世代永昌荣”看,魏德行是我的“十三世”祖。就是说,我家的血脉流向线路为:魏一名→长房魏绍宗→四房魏某礼→“礼祖二房”→……→魏德行→……→魏代锁→长房魏永忠→长房魏昌勤→二房魏玉阶→魏平→魏易→魏语檬、魏语襄。对于“礼”,因不知其班辈,故以“魏某礼”之名代之。
怎么回事,我该采信哪条信息?查血脉,三代以上,还真是一笔糊涂账。
因没有一套完整的宗谱供查,所以自己身上的血脉与先祖直系血脉的线性流布是如何对接的,至今尚未显形。寻根问祖之路,还在路上。
也只能在路上。我的祖父文汉公是自鄂入川一世祖,一名公是自赣入鄂一世祖。那么,居赣的宗族是从哪里迁去的,一世祖是谁。再往上溯,又是什么情况,不得而知。如果血脉流布线路清晰、正确,一定会溯到魏氏的源头地:毕万封地古魏国(今山西芮城县一带)。但要让寻根问祖的工作穿越三千年的人间战火和自然灾难,做到线路完全清晰、正确,无疑自欺欺人。去江西高安容易,高安距南昌仅四五十公里,关键是,去之后,何以往?所以,最好的结果,三个字:尽力了。
《史记·魏世家》:“魏之先,毕公高之后也。毕公高与周同姓。武王之伐纣,而高封于毕,于是为毕姓。其后绝封,为庶人,或在中国,或在夷狄。其苗裔曰毕万,事晋献公。献公之十六年(公元前661年),赵夙为御,毕万为右,以伐霍、耿、魏,灭之。以耿封赵夙,以魏封毕万,为大夫。……毕万封十一年,晋献公卒,四子争更立,晋乱。而毕万之世弥大,从其国名为魏氏。”
毕万的先祖毕公高,是周文王姬昌的庶子,周武王姬发的异母弟。毕万,魏氏始祖。毕万后人,经若干代后,出现了魏斯(魏文侯)。魏斯与韩、赵三家分晋,成为战国七雄之一魏国的开国君主。姬生毕,毕生魏,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万,这就是魏姓之滥觞。
家谱是运载血脉的火车,但现存最早的家谱也仅仅起编于宋代。从当下编到各姓始祖,不是编家谱,是编天书。
在村委会上车去镇上前,见旷坝边立有宣传栏,就匆匆浏览了。看见一个公示名单,密密麻麻名姓中,魏,星罗棋布,自始至终攻城略地,气势如虹。不像我们惯常见到的名单,魏,基本倒数垫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看来,在老魏家窝子,如果有人提出按姓氏笔画常例排序,只能说明他脑球进水了。
祝 站
去八一村前,先去了祝站镇人民政府。
我们魏氏宗亲一行15人中,有现任老总,有退休干部。一大早,池的和诗人企业家程文刚等,接上我们,从孝南区乾坤国际大酒店出发,向祝站方向驰去。出城,车窗外的故乡熟悉、陌生、温软而芬芳,旧得那么新,新得那么旧。我看见乡人在地里收拾油菜秸杆,在坝子上打油菜籽。江汉平原湖区乡村气息扑面而来,正在我眼眶和心窝发酵呢,就上了110省道,又一眨眼,到了。
徐书记向我们介绍了镇情。祝站面积近六十平方公里,人口三四万,位于孝感、武汉两地接合部,是两市相连的口子镇,东距武汉天河机场十九公里,西距孝感市区二十二公里。他笑着说,京广铁路、汉十高速、京珠高速、孝汉大道、孝天公路贯穿全境,但大多没开出口,只是过客,这充分说明我们镇给国家交通事业做出了应有贡献。徐书记说得不错,家乡的镇子与交通有缘。祝站,因昔日驻地位于“祝家湾火车站”附近而得名,已是公元1901年修建平汉铁路(即后来的京广铁路)时的事儿了。全国重名同名镇不在少数,以祝站名之,却是唯一。
家乡不仅是交通大镇,还是文化古镇。镇境古文化遗址,有始建于东晋的迴龙寺,以及余家祠堂、观音堂、君子坟、大家园等。历史名人,有清康熙年间夏家一门两代三进士:力恕、力中、扶黄。夏力恕在朝廷翰林院任过一个叫“庶吉士”的短期职位的官,曾纂修《明史》,主修《湖广通志》,诗作名句为“五色光芒三月句,四家棠棣一时开”。还有一位历史名人,余联沅,清光绪年间丁丑科榜眼,曾任四川监察御史、上海道台、浙江巡抚等职。
我们宗亲在孝南尤其祝站的活动中,与当地各级领导、文化名流和魏氏族人,就文学艺术创作、文化活动组织以及区域特色经济差异性发展诸话题,作了初步交流与讨论。我将随车携带的几本集子《花儿与手枪》《蚯蚓之舞》《桃果上的树》《汤汤水命》等,以及刊发《倒叙的血脉》的巴山文学杂志,送给他们。他们送我的是《孝南文学》《澴水潮》《挽断衣袖留不住》《孝南区地名志》等。很高兴认识专门赶来祝站参加活动的两位同行:孝感市文联副主席、市作协主席方东明,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朱道能。
从阳叔得知我们有去祖母老家村上看看的动因,就自告奋勇说带我们去。
进了村,我发觉这个村很小,房子也老旧、低矮。但环境干净,生态很好,连冬青、合欢、构树、桃树等灌木也拿出吃奶的劲,拼命向乔木学习。槐树、黄栀子、杨树、竹子等更是直接降低身态,把太阳的炙照荫蔽在小街闾巷的上方。村里的树种让我想起去孝南金卉庄园看植物的情景。占地一两千亩的园区,魏紫姚黄,植物品种众,游娱设施齐,这让它成为了事实上的植物大观园和休闲健身游乐园。但给我留下特别印象的,是园中的本地植物、本地花鼓戏以及瓜果蔬菜采摘体验区。
大堂兄应该来过很多回,因为不光我们的祖母,连他的母亲,也是这个村的。来这里,他因此比我们多了一些急切。沿主街,一个左拐,就到了祖母家祖屋的后门。绕到前庭,见红铜色双开防盗门紧闭,左上角门牌上的文字为:农丰岗村·陈皮匠湾·45。邻家一条咖啡色半大狗,赶都赶不走,非要参加我们的家族合影。既如此,那就参加吧。汪汪汪也无妨,反正照片上看不见也听不见它的吠。
对我祖母和大伯母老家的描述,还是以官方说法为准。《孝感市孝南区地名志》祝站镇“陈皮匠湾”条目载:“位于板子岗村西部,东距村委会驻地0.6千米。面积0.35平方千米。人口20户、80人。村落呈块状分布。以姓氏和职业综合得名。清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孝邑义门陈氏福四兴三公之第16世后裔由邬陈湾迁居此地,因村民以陈姓为主,且昔日有人以做皮匠手艺为生,故名。耕地面积19公顷。通村路连接三八线。”
按既定日程,我们还要去武汉玉笋山公墓园给姑父姑母扫墓,去汉阳兵工厂原址怀想祖父工作的场景,去汉阳月湖堤街167号寻我小时候待过的姑父姑母家旧址(今武汉琴台大剧院),去四川万源探望我老迈的母亲。
从陈皮匠湾出来,从阳叔说,今天还有时间,亲人们都到家门口了,哪有不去坐坐的道理,走吧,到我家。于是,从阳叔带路,一行四车,鱼贯而去。“长河村·三八路·18号”,是他的家,颇大,楼房。我看见底层尽头一间,住有二三租客。宅基之外的林盘也蛮大,天上有鸟雀筑巢比嗓,地面有鸡鸭出蛋出肉。膝下三子,那个四十来岁的老大,从魏上湾到镇政府,从陈皮匠湾到这里,一直伴他左右。全家跟我们合影时,我们见到了他的两位儿媳,年轻,漂亮,一为四川广安人,一为柬埔寨人。他复员回家乡当了多年林场场长,关键是他还姓魏,这样的经历与血缘,让他不能说不能干都不行。我注意到,那天他抽的中华,但我没看清是软中华还是硬中华。
这位出生于1955年的长辈,他和咱家的关系是,他的大伯母丧夫成寡后,嫁给了我爷爷唯一的胞弟、我家恩人魏坤山叔爷。从他姓魏看,我叔爷妻子的前夫,应该也姓魏。所以,孝松成为叔爷唯一的养子后,改不改姓,都姓魏。
回川好几天,除了思念老家人对我的好,老家水土风物对我的善,我还像一头老牛一样,反刍在祝站政府食堂吃的美味,那些最地道的家乡土菜。真是天外有天。一直以为成都就是一个出鲜嫩蔬菜的天堂,吃了祝站的蔬菜方知,跟我老家比,成都差了。老家的丝瓜、旱菜、藤藤菜等,鲜嫩得化渣,又有扎扎实实、直往舌尖和鼻孔钻的菜味与菜香。直到那时,才理解为什么咱村里的水稻变成了蔬菜——作物也要跟到市场走。有盘蒜苔炒香肠,香肠是白色的,感觉肠衣里肉条没放佐料调制,但我还是尝了,哪知满嘴都有一种诱人的味,干净的香。至于鸡鸭鱼肉,炖蒸煎炒烧拌,各有别趣,让人没法憋住大快朵颐的江湖快意。此刻,写这个稿子,桌面上除了界河石、孝南书刊,还有孝感麻糖、米酒和茶。写作的真理是,只有故乡的味道到位,文字才能到位。
出 鄂
该返程了。
我们终于圆了重返祖地的寻根梦。终于将老辈子们自己想做,更愿意看到我们合族一心、共情共力做的事做了。
来之前,我一直以为,老家孝南是一个小县城的一半。具体画面,是一个很小的县城城区,周围是广大的乡下,有很多田地和鱼塘包围、拱卫着县城。而我的村子,我的魏上湾,只是这个广大乡下的一幢农舍,两条水牛,三五块田,六七个塘。因为这个印象,我们不敢在孝南订住宿,生怕一个小县城没有适合安寝的酒店。是我一意孤行将大家在汉阳订酒店的企图,变更在孝南的。而这个印象,一进孝南城区,一入住乾坤国际大酒店,就全变了,翻了个个儿,变成赫赫魏魏了。原来,孝南是整个孝感市的中心城区,孝感的“首都”,是一座与武汉无缝贴身的现代化中型城市。
祖地行让我更深切感到,在城市化程度越来越高的时代,有故乡、有乡愁的人,才是幸福的人。不管走多远,都有一条归路供你使用,都有一块栖息地供你疗伤、养气,哭出声来又笑出声来。即便肉身永远飘在风中,浪在异乡,你精神和灵魂的飞地,也有故乡的一抔土、一眼井或一只讲家乡方言的杜鹃,与之对位。
这次回来,除了省亲联谊,我还知道了家族入鄂一世祖的情况,知道了祖父的父亲、祖父的祖父的名字。还亲睹了我家恩人、我叔爷坟茔的样子。总之,收获,大大超出预期。
如果说人类的城市、国家、乡村、家园等人文世界,是由两个方面构成的,那一定是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
来孝南之前,我视四川的故乡为物质的故乡,视湖北的故乡为精神的故乡。我因此成了一个有福之人——有物质和精神两个故乡。两个故乡,一个给我吃穿住行,一个给我诗和远方。此番乡局,平衡、自足、圆满。四川这个物质的故乡,有出生地都江堰,成长地万源、重庆,工作地白沙、龙泉驿,现居地成都,还有母亲的老家内江凤鸣,可谓丰富多彩,故事层峦叠嶂。湖北故乡,只有唯一一处:魏上湾。精神之光在魏上湾这个元点聚气并发射出来,沉着、有力、专一,直入人心。
所有故乡,都有个最大的特质,那就是“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舒婷《致橡树》)和永不位移的执念。因于此,只有文学才能让故乡走出故乡,回到故乡,成为故乡。只有故乡的大地才有资格对位、匹合,直至成为作家和文学的翅膀。
离开湖北回四川那天清晨,一出武汉城区,在沪蓉、汉十、福银高速上行驶。我发觉,一路都有熟悉而又亲切的路牌,不是孝感之名,就是孝感所辖区县镇之名,孝南、祝站、孝昌、云梦……都驶出一百公里开外了,还有。车里,孙女语檬正唱着时下流行的李叔同作词的《送别》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天!这一路的孝感地名路牌,不就是一座一百公里长的长亭吗?如果说,一踏上祖地受到的人为礼遇,把我们惊艳到了,那这个自然天成的长亭送别,则完全把我们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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