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哥本哈根,丹麦国家美术馆的门口有一个大水池,允许进入,水池里还放着一些灰白色和灰绿色的铁艺椅子。夏天的时候,穿长裤的人挽起裤腿,短裤和裙子省了这道麻烦,他们走进水池,坐在椅子上,或望天发呆,或低头看书。
我没有进到水池里,我就在旁边看着,看着阳光在乌云的簇拥中倒影在水里的样子。
我刚看完展览出来,在里面,看到了大量的哈莫修依。这次运气真好,除了丹麦国家美术馆自己馆藏的哈莫修依,还有借自其他美术馆的哈莫修依,一共有好几十幅。
我是2010 年才第一次看到哈莫修依的画册。他1864 年生,1916年病逝,只活了52岁,其间一直居住在哥本哈根。他没留下任何日记之类的东西,死前还销毁了所有的信件,所以,他的生平已经无从详考了。他去世后,因题材冷僻、私人化、去情绪化和躲避潮流,被湮没了好几十年,近三十年才开始渐渐重回众人的视野,成为北欧极其重要的画家之一。
哈莫修依留下的画,主要是以他的家为描绘对象,物件精简,除了门、窗之外,只有几件精致考究的实木家具以及家具上的瓷器摆件。人物很少,主要描绘的就是他的妻子爱尔达,而且,大多数是爱尔达的背影。
在我这些年看的画册里,爱尔达总是身穿黑色的连身长裙,挽着头发,露出细腻的脖颈……有好多幅哈莫修依的作品,都是定于家中的一个点上,往稍远处望去,依次出现是爱尔达优美苗条的背影,深色的带弧度的实木家具,门和窗,还有窗外灰色的天光。那是北欧忧伤的天光。
哈莫修依是极度安静的人。他固定在日常生活的深处,安之若素。他回避着世间的一切,用暗哑的色彩细细涂抹他的家庭景观,也就是他自己的内心景观。我觉得,茫茫人海,这个人,哈莫修依,是我的同类。前几年,我在安徽文艺出版社出了一套三卷本的作品集,封面都是哈莫修依。
我第一次翻看哈莫修依的画册就给击中了。我跟他是同一质地的人,有着深沉的不可动摇的室内情愫,对室内的一切,对静谧的一切,对日常的一切,反复咀嚼,津津有味,从不厌倦。而且,我知道,对于我这种人来说,这样的人生就是最好的人生。
我先生是一位画家。他的画材很多都是室内人物。他会画妻子的背影吗?!当然,他看出去的色彩会鲜艳很多的,妻子的背影不在寒带的丹麦,在亚热带的中国西南。她的头发也是挽起来的,只在出门时放下来。
那些年,我从哈莫修依的画册,看爱尔达的背影和北欧云层浓厚的天光,我想,我会去实地看看的。之后,我真的就去了,那是2019年的夏天。
丹麦国家美术馆是一栋红砖外墙的老旧建筑,矮矮趴趴的,让人安心。这里面的哈莫修依有跟画册不太一样的内容。
背影还是大多数,除了爱尔达,还有哈莫修依母亲的背影,黑衣,围裙,在桌子前忙碌。
看到了爱尔达的正面肖像,她的面孔清秀素净,在桌前用咖啡勺搅着咖啡,面对前方,眼睛看着一边,若有所思。依然是挽着发髻,黑衣。
还有一张画室的傍晚,哈莫修依的母亲和妻子坐在桌边,各自低头干活。母亲是正面,妻子是斜侧面。
在妻子的背影系列中,新看到了几张。一张是妻子在拖地,木地板,水桶,没有家具的房间,从敞开的门看出去,另外一间也是空的。还有一张是妻子在卧室,两张床分别靠墙摆着,中间是窗户,关着的,白纱帘半撩挂在两边的窗棂扣上,窗外是树影,妻子站在窗前,朝外望着,从头和脖子的角度看,是朝楼下看。
还有好些哈莫修依的风景画。
哥本哈根的平房;海边灰蒙蒙的码头和雪中灰白色的海面;深褐色的树丛,淡褐色的光线从树丛中穿过,不知道是晨是昏;厚重的楼房顶上厚重的雪和深深浅浅的褐色建筑外墙;还有从冬天昏暗的光线远眺阿美琳堡宫……
这次在北欧,逛美术馆是旅行内容的重头。印象中除了丹麦国家美术馆,在瑞典的哥德堡艺术博物馆、挪威卑尔根的科德美术馆、芬兰赫尔辛基的Kiasma美术馆,我都遇到了哈莫修依。他的作品,空间基本上以室内为主,季节基本上以冬天为主。但在我的观感中,他的画,没有比安静更加低沉的情绪,仅仅就是安静本身,人进入到这些画里,就会找到存在而已的一种生命态度,卑微、笃定,非常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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