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那间画廊的图书展室去是经常的。那一天,在展室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几本新出版的摄影集,都是关于中国民居、旧城、老胡同一类的集子。画廊的小姐说,最近,这类书有好多种选本,照片都是很珍贵。
我从来没有那么集中地看到这个世纪初的中国,那些寒伧的乡村和城市。我看见各种各样侏儒般的男人,涂着樱桃红嘴的小脚女人;种族的先人,以他们没有知觉到的坦然的姿态,坐卧站立,被固定在纸张之上;后脑上拖着焦辫子的手艺人、穿长袍的商人,奸滑地卷着雪白的马蹄袖;一张张平坦、麻木如小土丘的脸重叠着,他们在围观新党被砍头的场面;五官狰狞的卖大粒丸者和两眼之间扑了白粉的说唱艺人……我抚摸那些纸,它们在纸上的面目形态,不可能是凸的。但是它们确切地曾经活过。而今天被我抚摸的,只是平滑的纸。这纸上有皮具的臭味儿和关东烟的干辣,有毛驴的哀叫和衰老、邋遢的咳嗽。
空气不再新鲜,悲观从深处涌上来。
摄影作品是真实的,我们就从这些画册里走出来。他们,离我并不遥远。这就是我们上溯两三代的祖辈人。他们无一例外地矮、猥琐,鼠头鼠脑,面目缺少起码的表情。面对那些篷头垢面、黄腊着脸、五短身材者,我明白了,为什么曾经有留学生在国外,矢口否认自己是中国人,而假冒东洋鬼子。
李白的手上,拿着佩剑,剑刃闪现着唐朝的月光。他一次次地想切断水,但是又一次次痛苦地对着长夜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于是一个诗人关于抽刀断水的天真幻想,只能记载在诗歌里,想斩断自己的来路是断然不可能的。
悲观涌上来。我手上捧着我们的来历。我体会着李白,看着他的佩剑在水中变幻成一片碎光的无奈。
在我左右,不断有人拿起相同的书。我注意到,他们都很平静,轻拿轻放,和翻一本广告画册没有不同。我没有看到窘迫与无地自容。照片上的人物肯定留有后人,这后人也许就站在画廊里,我想看见他们心的里面有没有感触。但是什么也不可能被看见。没有一个人,能感觉到另一个人,也不会有人轻意为一本书所动。悲观像咸苦的潮水,就这样一层一层涌上来,我看不见地平线。
是什么,把我一个人投进这死静的水中,而现实全在岸上。人们衣冠楚楚,无悲无喜,在一座眩目的新城里。
顶灯熄灭了一半,画廊里的小姐用广东话低声说,营业时间到了,请把书放到书架上。她好像还说欢迎再来。那声音极精致,有着薄瓷片的清脆和透明。我看见,展室出口有一条金属的楼梯扶手,一直向下,那里有英文的“出口”标志。但是,悲观并没有退下去,它反而充满了空间,没有果断的声音帮我切换时空,把我拉回现实中来。
出了画廊的门,我看见“麦当劳”的标志牌在昏暗的空中自转。天,被它转成怪诞的黄色。我看麦当劳像祁连山一般远。我的祖先,通过那些黄旧的照片,给了我这种卑微无望的目光。
紧接着,我碰上一个熟人,男的,专业摄影师,留着长发,扎成一绺稀疏的辫子。他正在锁车,是他自己装饰的一辆全黑摩托车。他说,最近的晚上,都在“迪斯科”广场里过,泡吧房,喝黑啤,不到两点钟不回住处。他说的话里夹带着一些英文单词。这是一种时髦。而我,点着头,自觉得心绪目光都还没有调整过来,带着先人的土腥气和怪异,用百年前的眼睛望着他。他的手上,是一串响着的钥匙。我看他黑衣黑裤,像午门外一个拿枪刺等待行刑令的狱卒。
李白一次次地抽刀断水,是多么巨大的惆怅使他拔出剑。我知道那种诗人敏锐如针的感觉。
美国影片《一九八四》中有一个充满象征意味的镜头。男女主人公在郊外秘密幽会。男主人公走进画面,通过他的主观目光向远方眺望:他靠着一扇介于现实与幻觉之间的门。从那门望出去,是疏缓明媚的一片坡地,绿茵茵,隐藏着水汽和生机。他长久地伫立,望着那梦境一样的远方。《一九八四》这部悲惨的寓言中,只有唯一的这个亮处。而我也站在一个门的框架边,和它相反,我看到门的背后。我的前面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看见背后,那是沉闷荒凉的地平线。我看见无数条昏黄泥泞的窄路,交错纵横,每条路上有密布如蚁的人群。
我听见神说,你从哪儿来?你到现在还不清梦吗?
我听见我说,我清楚了。
但是,神还盯着我。那种目光,不放我走离开。
虽然,有一只现实的手,带着手套,想在我眼前加一块柔光镜。但是,悲观像涨潮一样喷涌上来。我已经知道了。
我认识一个商人,他告诉我,无奸不商。他说他经商是祖传的。他祖父早年在马市上卖马。买方和卖方,在袖子里捏着手指讲价,也叫一种“手谈”。他的母亲在一所大学门口卖瓜子。后来,他就读了那所大学。商人滔滔不绝,我提前溜走了。我怀疑他是要请人为他撰写奸诈从商的家史。我的感觉非常不好。
“不好”,是语言中最复杂的两个字。当我站在水里,我被悲观之水浸染,越过了“不好”的枝叶花朵,我看见了不好的根部,那种巨大和阴森。我们就是在不好之上生长,是不好的水、不好的日照、不好的土质。
我到对面的渔民村去,没有一次不陷进灰暗的感觉之中。这个老村子,离我的住宅区只有一分钟。在暴露的阴沟、香火、关公牌位之间,那条村子贯穿各户的路,只能侧身通过一个人。我曾向一个蹲着的老人问出路。老人眼都不眨地静止着,如同一只久无烟火,蒙满灰尘的灶台。我很少到村子里去。每次,我都不敢正视那些墙角上供着的干瘪柑桔,还有小如监窗的黑木窗棂上悬着的照妖镜、小店里卖着的一迭迭面值亿元的阴府纸钱。正是这个远处站着嶙峋炮台的旧村子里,住着一家家今天的人。
年代之车,它的跨度并不像我想的那么巨大。它的前轮在今天的红线上,后轮还在昨天的泥泞里。锐变的壳,还没有剥掉。它的辎重一件未减,全在车上。那百年前的气氛,它如舞台追光一样,紧跟在我们脚步后面。
悲观涌上来。一个人在水里,不可能再讲话。
我回到家里,有很多天,克服不掉生长在“不好”之上的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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