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见过的地主,都有固定的模式:默不作声,不敢抬头正眼看人。
我能记起两个地主。一个很高的个儿,头永远压得很低。听说是个兽医,不知道为什么被定成了地主。出工的时候,他跟在稀稀落落的队伍后面,即使那么低头,还是比所有的人都高出一截。另外的一个,我从来没看见他走动,他是靠在场院那截土墙上的一尊泥塑,两只手交叉在胸前,十只手指甲又黑又长。
不记得和任何一个地主讲过话。一个人的成分是地主,在那个时候,相当于被开出了人籍。
刚到农村插队的那几天,周围的每一张脸都陌生。我在心里努力想记住每一个经过我身边的人。
屯子中间有一眼泉,泉的四周地势低洼,都是柳树丛。我在队部的院里,看见一个女人从柳树丛里面出来,上了岗。她二十几岁,抓着一把小锄头。我们那一带的女社员有戴男式帽子的习惯,把头发盘在里面。她也戴着帽子,头发把帽子顶得很高。她腿短,上身长,走路像被追赶的鸭子。她的名字,我现在还能记得,叫颟儿。在东北话里,“颟”字的意思是很蠢、很闷。
懒洋洋的人都坐在队部门前,等待出工的女社员看见了颟儿,好像都精神了。隔着三四十米,我听见她们大声对骂。她们之间的骂,我当时听不懂,似乎都是一语双关。
颟儿一直走到我面前,和那些女人说笑着。她看了我一眼,说:“这不是又新来了一个学生吗?咱说话可别太牙碜(难听)了!”
说过了这话,她胖胖地转过身,相当难看地左右扭着,模仿地方戏演员的动作,引得社员哄笑不止。
干活的时候,没有颟儿肯定不热闹。几十个女社员拿着小锄头,一起向大地走,只有她前窜后跑,到处招人骂她,骂得多恶毒,她也不恼。
我一直在心里想,她是愿意做别人的笑料吗?她是真的不知廉耻吗?
我问户里的老生。户里的人说:“她缺心眼儿!”
我们屯子里有一块远近闻名的地,垅长得惊人。听说去那块地干活,连老农都发愁叹气。那一年,那块地里种的是谷子。一垅谷子,从南到北,要薅两天才能见到地头。
刚下去的知青,干任何农活都落在最后。我们分不清苗和草,绿油油的,都长到一寸长。手指头肿了,腰和腿完全僵硬。我们在前不见头儿,后不见边儿的地里爬。
突然听到前面有哭喊声,又是颟儿在出丑。
她正趴在地上,连连给一片坟地磕头。十几座坟像扁平的馒头。她装哭装得跟死了爹妈那样。她用一种曲调唱着说:“你们大恩大德呀,接上了我的这根儿垅!你们死了多少年了,也没人来给你们种树,也没人来给拔草。荒郊野岭的,我给你们磕头了呀!”
社员们全都停了手,放下小锄头,坐在地上尽情地笑。人们越笑,她磕得越响,帽子上沾满了土。她摘下来,在屁股上使劲地拍,然后自己也放声大笑,笑起来很像咳嗽。
不知道那是什么人的坟地,被谷子包围着。播种的时候,犁总是把它让开,在那里就空出了一块荒地。给谷子薅草,谁的垅摊上了这块坟地,能少薅二十多米。我记得每次起码有六、七个人能摊上坟地。得了这便宜的妇女,坐在那儿,悠哉悠哉地看着天,笑闹过了。颟儿把帽子扣在脸上,找了一个坟地边儿,躺下打盹儿。
过了很久,我才听说,颟儿的父亲是个老地主。听说那地主病得很重,下不了炕,颟儿的母亲死得很早。她找了一个倒插门儿的女婿。这男人在哪儿,是有病不能出门,还是出了远门不在家?我印象里从来没见过那个男人。她们也没有孩子。
快秋天了,我们户里没有任何菜,只有大酱。放工的时候,知青们故意走得很慢,拖在后面,顺手拔下社员自留地里没长成的白菜。有一段时间,偷什么菜,当天晚上户里就吃什么菜。
菜偷惯了,没有了感觉。刚开始还有点怕,听见后面有脚步声,赶紧想把菜扔到道边的草丛里。老知青说:“怕啥?还没听说哪家的白菜能说出它姓张姓李!”
有一次,我们正在偷菜,颟儿从后面上来,手还在系着裤带。她挨个儿看我们手里拎着的白菜。看过以后,她说:“我上大地解手了,我可没瞅着你们拎了啥东西!”
在庄稼干得沙沙响的老秋,苞米棒子都成熟了。女社员偷苞米的多起来。她们躲在地里,把棒子上的老叶儿剥光,留两条叶子,把苞米拴在腰上。她们故意穿很宽大的衣服,在衣服下面围着一条苞米棒子的“裙子”。说不准在哪一个晚上,队长堵住路口,专查偷庄稼的;查出来了,扣工分,还要开会批判。
有一回,队长堵住了回家的路。女社员差不多个个都别了满腰的苞米。没被抓住的,只有我们这些知青和唯一的一个社员,那就是颟儿。
我们知青主要偷青苞米。老了的,不好烧着吃,我们根本不要,我们刚下去,还不知道珍惜粮食。颟儿不偷,可能她不敢。她看见气势汹汹的队长,马上变成了另一个人,用农民的话形容,是溜溜儿的(顺顺从从)。我们说,别看她逞疯儿似地闹,其实她一点也不傻。
最不好割的庄稼,是高粱和豆子。豆秸扎手,要趁着有露水的时候割。高粱东倒西歪不规矩。我能记得那天我们割高粱,累得快瘫了。好不容易熬到歇气,我躺在一墩马莲里,立刻睡着。感觉刚睡,就被很大的吵闹声弄醒,迷迷糊糊地看见一些人,在割过了的高粱地里,绕着圈儿追跑。
又是颟儿和几个喜欢疯闹的妇女,把衣襟下面塞得鼓鼓的,腆着肚子,一边跑一边喊:“揣上了!(有了孩子)揣上了!”
因为跑得太快,塞进怀里的东西不断地掉下来,围巾、帽子、褂子,什么都有。她们抖着衣襟,开始假装悲伤,喊:“没了!”
坐在地头的社员 笑得前仰后合。我不知道她们玩的什么花样儿,还是想睡,但是那笑闹声使人睡不成。我听见颟儿咳嗽一样地笑。
忽然,颟儿那笑变了声儿,是哭了!
我看见颟儿真的在哭,满脸都是眼泪。颟儿一哭,大家不闹了,但是没有人去劝。走到地头喝水的,闷着头磨镰刀的,躺下伸腰的,好像谁都不认识她了。我坐起来,她离我不远,隔着地头的一些荒草。她的哭声拉得很长。那种哭使人绝望。一个社员说:“闹吧,捅到腰眼儿(要害)上了!”
听说她结婚好几年了,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她的家,我从来没去过。有人说那根本不像个家。她家的房子,在道上就能看见,是两间小泥屋,快塌了,欢乐的颟儿每天晚上就睡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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