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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命

时间:  2024-02-24   阅读:    作者:  甫跃辉

  给外婆的信

  语文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作业:写信。写信没问题,可是给谁写信成了大问题。偏偏语文老师还要求我们,信写好后,必须得寄出去。我家没什么离得远的亲戚朋友,当时离得最远的,就数外婆家。可外婆家是我们常去的,根本用不着写信。没办法,只能将就了。

  那是我写的第一封信。那年我小学三年级,信写的什么内容,二十三年后,全然忘却了。大概也就是问问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我从我妈那儿问清楚了外婆的名字——之前我从没听人说过外婆叫什么名字,又问清楚了地址,很郑重地写在信封上,然后把写好的两页信笺塞进去,用饭粒封好口,到邮局去寄了。寄出后,才想起,外婆是不识字的。

  那时家里连固定电话也没有,后面的事,是到外婆家才知道的。

  邮递员到永平村,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信封上写的那人是谁,这才把信交到外婆手中。可外婆不识字啊!信只能交由表哥表姐代念了——具体是谁给念的,如今也记不得了。我想,那或许是外婆这辈子收到的唯一一封信吧?

  后来,我自然没再给外婆写过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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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后来,有了电话,有了手机,但这些“新式武器”,外婆自然是学不会使用的。

  永平村在县城边,离我家不过十来公里,外婆却很少到我家。这或许和外婆不怎么认路有关——县城和村子都变化太快,外婆是早早跟不上趟了。曾经有一次,也不知道是不是到我家后回去,外婆竟然能在县城迷路。

  印象里外婆到我家,是好多年前了。我爸被刨木机切掉一截手指,待在家里养伤。外婆来了,夜里和我妈睡一块儿。待了几天,我也忘了,只记得外婆给了我五块钱,我一直很珍惜地压在存钱盒的最底部,直到有一天学校门口来了个货郎,我才舍得花掉那张钱。

  总是我们到外婆家去。每次去,常见外婆弓着腰在扫地。外婆闲不下来,干完这个又要干那个。大姑妈(我该喊她姨妈的,不知怎么,一直喊大姑妈)说,你不要做了,闲着得了。外婆不听,嘀咕着,天天吃闲饭,那还不惹人嫌?大姑妈说,哪个嫌你?你好好歇着吧。外婆还是不听。忽然落雨了,外婆忙忙地到院子里收毛豆,大姑妈说,你歇着吧,我来收。外婆已经把毛豆收回来了,说等我死了,看你们吃什么。大姑妈说,等你死了么,我们一家都要吃草了。后来是表姐也说外婆,你好好歇着吧,有我们忙呢!外婆仍然不听,总要给自己找点儿事做。她动作很慢,但似乎一直很忙,似乎一直有无穷无尽的事儿等着她去做。

  高中三年,我和弟弟每天从施甸一中骑单车到外婆家吃中饭晚饭。外婆常看我们吃饭,也不说话,就在一旁坐着,两只手掌平放在膝盖上。偶尔,她会探听我们在学校的情况。问:今天识得几个字啊?答:一个都没有。外婆似乎吃了一惊,说那今天的饭白吃了。第二天,又问同样的问题,还是同样的回答,外婆仍然同样地感叹:那今天的饭白吃了。于是乎,三年里头,大部分的饭我都是白吃的了。

  高考前某天,桌上有一碗炖猪脑。外婆说,吃什么补什么,给你补补脑。我说,吃猪脑子就补脑子,那吃猪尾巴补什么?外婆答不出来。过些天,外婆要去寺里,说是帮我烧香,求菩萨保佑我高考顺利。我笑着说,千万不要,不然等我考好了,还说是菩萨显灵了,那我努力这么长时间,岂不是一点儿功劳没有?不记得外婆是怎么说的,也不记得外婆有没有在菩萨面前求祈——我想,她一定会偷偷地求祈吧!不记得是高考后多久,我到外婆家,外婆恰巧到王母阁去烧香,我去找她,看到她和一群老人闲聊,见到了我,她有些意外,又分外高兴,笑眯眯地将我介绍给她的朋友们。

  再后来,听我妈说,外婆也和奶奶一样,不记得人了。我妈常说,她去看外婆,问:我是哪个?外婆有些不高兴,说你不就是那个嘛,还能是哪个!而“那个”可能是张三,可能是李四,就不是我妈。我想,外婆连我妈都不记得,更不记得我了。

  再到外婆家,我想问一问外婆我是谁,又一直没问。外婆好像一直知道我是谁。或者说,是我一直以为她知道我是谁,又或者,她一直以为她知道我是谁。

  前年我去看她,她照例坐在院子里,两腿并拢,腿上支着手肘,手上托着脑袋。阳光从老旧的瓦屋(这是在外婆手上盖的)顶后射下,将瓦沟间开着细碎小红花的土人参的影子细细描在水泥地上,也描在外婆身上。外婆见我走近,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我喊:阿婆。外婆答:诶。我想,外婆竟然真认得我!这时,外婆仰起脸来,认认真真打量,问:你是哪个?

  我只能说了我是谁,也不知道外婆听懂没。她不再理会我,和她身边的老奶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静静地,外婆的一只手拉着那老奶奶的一只手。

  似乎是大表哥说的,这两妯娌,做了一辈子仇人,到老才和好。

  一只小花狗拱到外婆身边,外婆慢腾腾地给它挠痒痒。小花狗是二表哥过世后留下的,外婆一直很宝贝它。它不知跟谁家的大狗打了一架,一只眼珠子给抠出来了。找兽医做了手术,将那只掉出的眼珠重又塞回眼眶里——自然,那眼珠只能起装饰作用了。本不好看的小花狗,瞎了一只眼就更丑了。外婆仍然对它很宝贝,常偷偷拿饼干罐头之类的喂它。小花狗越来越老,那样子,看上去简直和外婆一样老。

  外婆还是那样,慢腾腾地走路,慢腾腾地说话,慢腾腾地做事,似乎事情永远做不完,永远等着她去做。时间慢腾腾又不容置疑地流逝,连她的重孙重孙女也长大起来,可以和她顶嘴了,她便慢腾腾地和他们拌嘴。

  爸妈或许是想,再等等,外婆肯定没法出行了,就接她去家里。我妈说,本来是打算着要让她多住几天的,谁想得到,外婆刚睡下没多久,翻身起来到处找,连床底下都找了。我妈问她找什么,外婆说,找小花狗。我的小花狗呢?小花狗不见了!我妈安慰她,小花狗睡着了,你别把它吵醒了。外婆说“哦”。不一会儿,外婆又不安生了,说这是哪儿?我妈说,是你女儿的家,我们的家。外婆说,想得美!我女儿家哪里会有这么好的房子?!

  这说话的语气,让我想起我妈年轻时讲述的外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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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妈和大姑妈读小学时,某天中午,在野地里发现一片黄花籽,那大概是可以充做药材的,有专门的地方收购。我妈在野地里摘黄花籽,让我大姑妈回家给她带饭来吃。外婆看到只有一个人回来,问明情由,拿出一只空空的火油瓶,撴到桌上,却没给一分钱。大姑妈哭着,拎了火油瓶去找我妈。姐妹俩齐心协力捋了不少黄花籽,拿去卖了,换得一角五分钱。一角钱打了二两五火油,五分钱买了一小茶杯瓜子——我妈说,那卖瓜子的真奸,茶杯底垫了纸不说,却告诉你,尖儿堆得多高。姐妹俩回家晚了,自己烧饭,忙乱中大姑妈把饭烧糊了,外婆用竹棍狠狠揍了她一顿,并且把烧糊的饭分给她吃。

  我妈说,你不知道,你外婆年轻时多狠。而就在今天,我妈却在手机里和我说,外婆兴许只能熬过中秋——前几天摔了一下,外婆变得异常虚弱。躺了几天,今天勉强可以坐起,但状态仍然很不好。大姑妈递给她香蕉,她不接,她或许不知道那是什么;大姑妈剥了香蕉要喂她,她闭紧嘴,她或许仍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之所以活得像孩子那样小心翼翼,是因为知道自己不堪一击了吧?这九十二年的光阴,是怎样让一个“狠角色”一天天变得柔弱的?

  “杨自珍”,漫长光阴里鲜少被人提及的名字,看上去平凡又笃实。

  问了我妈,才想起,当年我郑重写在信封上的,是这三个字。

  ——当我写完这篇东西,过了三天,2017年10月2日下午两点,外婆离开了。下葬那天,刚好是中秋节。我留在上海,没能回去。

  大 命

  这是三十年前的生死豪赌,赌的是我的一条命。

  高考前夕,我看着模拟考成绩一次比一次好,不由得踌躇满志。吃饭时,大姑妈却迟疑着,说:“你小时候……嗯,现在能考上一般的本科就很不错了。”我有些愕然,才意识到,大人们并未淡忘这事。然而,我记不得多少了。多数情节,是从爸妈口中得知的。

  爸妈曾经一遍又一遍讲起这事,当着自家人或亲朋好友的面。你讲一个情节,我补一个细节,一遍遍讲述后,那些早已消逝的日子仿佛获得了无限的延展性,比真实的生活还要真实。我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又像是凭借了言辞的灯火,望向那记忆不能烛照的昏昧渊林。我已经分不清,哪些细节是自己真正记得的,哪些细节,是因了爸妈的讲述而想象的。

  这件事发生时,我才三岁多——

  某一天,我感冒了。到县城医治,护士扎针多次,都没能命中静脉,阿爸和护士吵了几句,来了一个手法娴熟的护士,说血管太细,将针扎进了我的脑门。我至今记得,我半躺在街边小诊所的藤椅上,翻眼看头顶晃荡的吊针管子。大姑妈来了,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想吃罐头。不多时,大姑妈买来一个菠萝罐头,摇一摇,玻璃罐里一瓣一瓣黄色的菠萝在糖水里沉浮。我抱着罐头,继续翻眼看头顶晃荡的吊针管子。

  这个情节是如此深切地印刻在我的脑海。我一直记得,这是后续的治疗,然而,妈坚持说,这是之前的事了。灾厄的到来,是在这之后三四个月。

  那天,家里割谷子(水稻)。早上起来,妈给我用开水泡了一碗白米饭,米饭里放了稍许白糖。我用勺子舀了饭,却没吃进嘴里,而是鼻子额头地到处抹。妈让阿爸看。阿爸蹲下,捏住我的手,将勺子喂进我嘴里,刚一松手,我又将勺子抽出,鼻子额头地到处抹。爸妈忙带我到县医院,初步诊断后,怀疑是脑炎,须得立即做进一步检查。家里正割谷子,那是半年的收成啊!怎么办呢?爸妈决定先带我回家。回到家里,一家人忙得脚不沾地,一天里收尽了田里全部的谷子。到得晚上,爸妈再次将我带到县医院。

  抽血,抽脑脊液,种种化验做下来,确定无疑了,是脑炎。

  我住进病房。后来,想起这病房,我总想起初中宿舍,光线昏暗,床铺拥挤。病房里住了六七个小孩,最大的不过十来岁,得的都是脑炎。爸妈说,那年脑炎很“流行”。陪护的大人们或坐或站,让本已拥挤的病房愈发拥挤。我躺在靠窗的位置,窗后一座小山——近三十年后,我陪妈到县医院看牙齿,特意查看住院楼后是否紧挨着山。我的记忆没错,还真挨着,是几十米高的石鼓坡。

  不久后,病房里又住进一人。大概十四五岁,是个大孩子了。妈说,他刚住进来那晚,病房里沉闷的气氛被这孩子的妈妈打破了。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听,她大着嗓门说,我家小娃没事的,他爸取钱去了,家里不缺钱,我们医得起……然而,到第二天晚上,也不知道他们家的钱取来了没有,那孩子已然断气了。女人哭得声嘶力竭,孩子由沉默的父亲横抱着出门,长长的腿耷拉着,碰到门框上。妈说,她和外婆吓坏了,忙用裹被的带子将我的一只手绑在床头,生怕我的“魂灵”跟了那死孩子走。

  刚开始习练小说这种虚构的技艺,这段记忆便难以阻遏地跳出来,成为小长篇《刻舟记》里的一个重要细节:

  “我漫长生命中第一个来访的记忆正如一片孤零零的胚芽……窗户被一座矮矮的山塞满了……一个女人从玻璃窗下端走上小路……她缓慢地往上走,两只手费力地托着一个白布单包裹的孩子,孩子已经死去多时,小脑袋沿她的手臂垂下,小小的脸蛋浮现出青草的颜色。床上的孩子清楚地看到了这张跟他一模一样的脸,同时感到自己正缓慢上升,跟躺在摇篮里没什么两样,甚至比那还要舒服……”

  这情境固然有许多小说化的演绎,但现实里,我确有这么个模糊的印象。一个女人抱着死孩子上山。也许只是一个女人抱着一包肥料上山。是我把肥料附会成了死孩子?肥料,死孩子,于宇宙来说,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我的病况持续恶化,日日高烧难退。退烧针打了,没什么效用,得物理退烧。然而,医院里冰块奇缺。怎么办呢!阿爸只好出门买冰棒。整整一箱冰棒倾倒在我光溜溜的身上,冻得我皮肤通红,嘴唇发紫,仍然没把烧退下去。这细节,我隐约记得起来,冰棒散发出的香甜、冷冽的气息仿佛仍升腾萦绕在周身。那是我平日里想吃又吃不到的冰棒啊!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化成水。

  有天晚上,某种我必需的药告罄了——爸妈说了具体是什么药的,我记不得了。怎么办呢?这时候,给我打针的护士说,她家里存有这药的。阿爸问小护士,能不能去她家里拿药。小护士同意了。就这样,阿爸骑单车,带着小护士往她家里赶。路不近,又没路灯,只有一轮月亮朗照大地。拿了药赶回医院,已经是三四个小时以后。

  突发情况一个接一个。多年以后,爸妈讲起来,仍然提心吊胆。然而,我最终大难不死,又让他们得以轻松地说笑。比如,爸妈说,我刚进医院,医生过来检查,看到我的脚掌特别宽,竟找了尺子来量。阿爸很恼火,说你们不忙着看病,怎么忙着看脚啊。——爸妈讲述这事儿时,不再气恼,反倒笑出声来。再比如,我刚住下第一晚,在床上搞了件大事。爸妈没在医院待过,全然不知如何处理。情急之下,把我抱起,卷了床单,换到没人的隔壁床上。次日护士来查房,发现情况,捂着鼻子,连连问,哪个干的啊?昨晚住这儿的是哪个啊?爸妈心中有愧,又难免有种恶作剧的快乐,只能别过脸去,装作毫不知情。

  这几件事里的护士,是同一位么?爸妈没说,我也没想起来问。爸妈和那位救急的护士一直有联系,几年前,我还去看过她。在县城路口接我的,是她二十岁出头的女儿。三十多年前,她还没到她女儿这般年纪。她叫李保翠。现在大概已经退休了吧?

  我的病况仍在不可遏制地加重。每次挂吊针,我都浑身疼痛,痉挛成一团。爸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然而,能怎么办呢?家里世代务农,爸妈连医学名词、药剂名称都很难记清,更不认识什么有名望的医生。

  又有人走了。家属哭声一片。外婆再次将我的手腕绑在床头。

  爸妈发现,旧的人抬出去,新的人抱进来,进进出出,竟没有一个人是治好了走的。

  阿爸每天到水房打开水,渐渐和烧水师傅熟识了。爸妈常常说起他,却从没说过他的名字。这位我不知名姓的烧水师傅,向阿爸介绍了个人,姓杨,名剑中,在县城中药铺卖药,偶尔也给人看病。病急乱投医,阿爸觉得通过“熟人”介绍的人更值得信任,便托烧水师傅请杨医生来看看我。到了晚上,杨医生果然来了,望闻问切一番,开出几味中药。此后每隔一两天,杨医生便会悄悄在夜间过来。阿爸拿了中药,到开水房,托烧水师傅帮忙煎药,煎了几道,浓缩成近乎糊糊状的一小碗,偷偷端到病房给我喝。

  之所以这么偷偷摸摸的,是因为杨医生说,不能让县医院的医生们知道。如果他们没医好的病人让他医好了,大家今后就不好见面了。

  几天后,我渐有好转之色。爸妈自然很高兴,然而,医生来了,一针下去,我又痛得全身痉挛,蜷成一只大虾。一天,医生打完针,又要从我的脖颈处抽血化验。爸妈悄悄让我喊疼。我一喊疼,爸妈就挡在我面前,不让抽血。

  终于,爸妈做出一个重要决断:出院。

  医生非常不解,说如果你们家执意出院,这小孩顶多还能活三天。三天!这两个字一再出现在爸妈的讲述里。后来读到海伦·凯勒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我立马想到的就是这个。三天,三天光明,三天生命。阿爸问,那如果不出院呢?还能活几天?医生不说话。

  爸妈是怎样的心情?犹疑?伤心?绝望?他们没有讲。

  爸妈抱着我,毅然决然往医院外走。

  爸妈带我去找杨医生——这是爸妈一遍遍讲述的重点。妈说,他们找到杨医生所住的小区,上楼后,站在门口,敲门,没人应答,再敲门,还是没人应答。是不是赶街去了?阿爸决定到街上去找找,又恐杨医生回来后错过,就让妈抱着我,守在楼梯口。妈看着阿爸下楼,转出小区,到街上去了。这时,听见有开门声。杨医生端个痰盂,从门框里走出来。杨医生回头看妈一眼,完全不认识的样子。妈和杨医生虽然见过,却没说过几句话,和他打交道的主要是阿爸。妈一时慌乱,杨医生转过头去,走向走廊另一端,从别的楼梯下去了。妈忙冲大街上喊阿爸。不多时,阿爸跑回来了,气喘吁吁上楼。

  “他一直在里头!才端着个痰盂出来了……”妈在复述这句话时,仍然是焦急的语气。不多时,杨医生端着痰盂,上楼来了。见到阿爸,杨医生才说:“哦,是你们家啊。”杨医生对不认识的人上门,一直是心存警惕的。

  阿爸说了出院的事。杨医生说,不让抽血是对的,再这么折腾下去,小娃哪里受得了。阿爸问杨医生,还有救吗?杨医生又一番望闻问切,说,吃他的药,保管我“一个月自己吃饭,两个月下地走路”。爸妈听了自然高兴,又不免有些狐疑。

  我们一家住到外婆家。骑单车从县城到外婆家,用不了半小时。我们住二楼,为了吃药方便,煎药的炉子也放在二楼。每天要煎好几次药,药渣被外婆扔到路上去,让行路人踩踏。在外婆看来,踩踏的人越多,我身上的病就能被带走越多。白天黑夜煎药,楼板长时间受热,有一天,竟烧起来了!所幸扑救及时。挪开炉子,楼板上破了黑乎乎一个洞。

  炉子挪到了楼下石阶边。炉子一天天烧着,药罐子一天天咕嘟咕嘟着。药喝完了一碗还有一碗,一碗比一碗浓稠,一碗比一碗苦涩。每喝完一碗药,我会用一柄黄铜小勺喝糖水(抑或麦乳精?)多少可以甜一甜嘴。小勺在唇齿间留下一股浓重的金属味儿,让我久久不能忘却。中药的苦涩,似乎已深入了黄铜的内部。

  汤药如海,药海无涯。这天中午,我不愿意喝了。喝那碗药,就如逼迫我纵身入海。

  记忆里,这是在家中耳房发生的事。但是妈说,这时还在外婆家。我们都清楚地记得,阿爸给了我一巴掌。阿爸是木匠,常年干活,手又糙又重,打在脸上,我的鼻子涌起一股咸腥味儿。我记得这味儿。我没向爸妈求证,当初是否真的流了鼻血。

  妈说,本来她也恼我不喝药的,阿爸打了我一巴掌,她又很心疼,心头被“针扎了一下”。大姑妈也说阿爸,怎么下手那么重。

  我大概是哭了吧?记不得了。只记得那一大碗中药,终究没能避开。

  一个月自己吃饭,两个月下地走路。杨医生所说的,一一应验。

  爸妈不忿于县医院医生们对我的判决,特意带我去医院看那位小护士李保翠。看到我走进医院,医生们很惊诧:“这小娃,还活着,真是命大啊!”

  我走路时屁股一扭一扭的。爸妈问杨医生:“阿会是后遗症?”都担心我今后走路会像得过小儿麻痹症的人那样。杨医生让我再走几步:“没事的,针打多了,屁股疼而已。”又过了些日子,我走路正常了。爸妈总算松一口气。然而,爸妈又似乎一直没完全松下这一口气。直到我十七八岁了,他们看我走路,有时还会觉得,是不是有些“与众不同”。

  爸妈更担忧我的智力,常说,他们从没想过我读书能成器。妈说,我不到一岁就会说话了,这场大病后,我整个人都呆滞了。在他们看来,脑炎是脑子上的病,智力受损是没法避免的。就连我自己也时常怀疑,自己记忆力的差劲是否当归因于这病。

  高考后不久,收到复旦大学录取通知书,爸妈带我去看杨剑中医生。他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在县城一处僻巷开了一爿诊所。爸妈让我喊杨医生大爹。大爹背靠着一排排中药柜,站起来打量我,问爸妈:“这就是当年那个小娃?想不到,想不到……”

  病人不时来访,大爹坐在夏末明艳的日光下,和他们慢慢地说话,慢慢地开方子。病人们似乎也不着急,说话和动作也都是慢慢的。日光在诊所对面土坯墙上慢慢地移动。我很莫名地想,我当年真的被救过来了吗?我还活着,这是真的吗?

  如果当年换做是我,我会做出和爸妈一样的决断么?我想,大概率是不会的。

  经过多年科学教育的我,对中医总是抱持很大的怀疑态度。鲁迅先生在《父亲的病》里写到中医那些匪夷所思的“药”,同样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我明白,西医没治好我,中医治好了,只能说明当年西南偏僻小县的西医水平实在有限,或者说,是我格外运气好,碰到了一位医术高明的中医。我没法以一己经验评判中医西医孰优孰劣。我能说的只是,我活了下来,从前前后后死了十来个人的病房里,独自一人活了下来。

  这样的结果时时提醒我,活着,是多么偶然,多么珍贵。

  三十多年前,病房里那十来个孩子,我已无一有记忆,但他们终究是和我有过那么一段极为重要的交集的。他们都活在我赢来的每一个日子里。每当我对“生命”困惑不解,对“生活”疲于应对时,都不免会想,或许正有十来双眼睛,在遥远的地方注视着我。

  捉鱼去

  那是冬天,学校放假了。吃过早饭,我背着小背篓去村外田野里拔草。家里的大田和菜地紧挨着,就在村外几步路。大田种的小麦,麦苗青青,高不过膝,露出带稻茬的土块儿,杂草并不多。菜地种的青菜、皮菜、蒜苗、韭菜、包心白等,杂草也不多。日光蓬勃,清净的土地上,麦子蔬菜争相拔节。菜地和大田之间,一条小水沟被水芹、荩草、辣草尖儿(红蓼)等杂草掩映,日光透过杂草散落在水面,照射到水底。细小的大肚子鱼(食蚊鱼)和白鱼(鲫鱼)在水光之间游弋,沟底软软的稀泥上,趴着同样细小的灰泥鳅,偶尔扭动一下身子,吐出小小的泡泡。泡泡上升、破裂,仿佛针尖戳破寂静。我沿着小水沟往下走。不多时,草尖的露水打湿裤腿,脚背更是全湿了,幸好我穿的是一双塑料拖鞋,不怕被弄湿。走不多远,来到一片油菜地边。

  快过年了,油菜正值花期,蝴蝶飞来飞去,蜜蜂嗡嗡嘤嘤。我常想,这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花,黄澄澄的,完整、圆满,恰和蜜饼相似。若是切下一块来尝一尝,也是甜的吧?油菜花底下,杂草繁密而肥美。我把背篓放在田头,矮身钻进去,小小的花朵扑簌簌落在身上。藏身在油菜花底下,两手交替着拔草,不须多时,钻出身来,将之前拔出来放在垄间的草拾掇拾掇,背篓便塞得满满了。

  在油菜花底下呆久了,再次站在田埂上,天高地远,不远处刚立起来的木架房、一辆停着的手扶拖拉机、一群低低掠过的鸽子、一片随风翻动的麦苗、三两枝早开的粉红桃花、一片浮过水面的枯黄草叶,人间万物,都闪烁着光亮。远处的村子传来鸡鸣、鹅叫、狗吠、一个女人的笑声、鸽哨声忽远又忽近。

  我把背篓放在田埂上,下到小水沟边,伸出手荡开浮萍。水真凉啊!一柄柄薄薄的刀子划着皮肤。这一段的水沟宽阔许多,水草少了,水更清,也更浅。水面漾动着,一层层涟漪皱起,日光浮晃,草芥似的小鱼在沟底投下影子。直到这时,我仍没发现什么异常。我继续捧起水洗手,手指间尽是刚才拔草留下的黄的泥屑和绿的草浆。

  忽然,手指在水底碰到什么东西,硬硬的,似在动。我心里惊了一下,又伸出手去,往水底探一探,一个一个小小的凸起,在手经过时,偶有轻微的颤动。等被搅浑的水澄清下来,定睛细看,那凸起的,是许多软泥,被我的手掌拂过处,软泥散去,露出灰色的三角状,睁着一只一只圆溜溜的小眼睛。

  这是鱼的脑袋啊,是许多条活鱼的脑袋!我从没碰到过这样的事,也从没听人说过,就是书上也没看到过。又欣喜,又觉得诡异。我试探着,用拇指食指捏住鱼头,鱼头在手指尖略作挣扎,就被拎起来了。背部暗淡,腹部浅白,在日光里啪嗒啪嗒挣动,是一条二三指宽的白鱼哎!没法放在背篓里,怎么办呢?到处翻找,从裤兜翻出破了一角的方便袋,歪着盛进小半袋水,将白鱼放进去。白鱼在水中呆了呆,畅快地游动起来,不时懵懵地撞到方便袋上。如此这般,我连续捏起一条又一条白鱼,很快,二三十条白鱼在方便袋里噼里啪啦碰撞着。再没地方放下更多鱼了。我赶紧背上背篓,拎着方便袋一路跑回家。心情如此雀跃,仿佛一只小小的燕子,贴着一路的油菜花飞窜。回到家,扔下背篓,找一只盛饭的锑盆,将鱼倒进去。水浅,鱼多,鱼沿着盆边哗啦哗啦一圈一圈游。日光耀眼,水珠如碎银溅起。从灶房水缸舀了几瓢水倒进去,水没过鱼脊,鱼儿们才安稳了。

  我找来一只小铁桶,急慌慌地再次出门。下到水沟边,心情有所平复,看看水底,一个个微微的凸起仍在那儿。若不细看,没人知道这些是鱼。

  四野静寂,偶尔传来一两声鞭炮响,快过年了,是小孩放鞭炮玩儿。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鱼儿们一动不动,像是在冬眠。鱼会冬眠么?我没听人说过。我再次伸手到水里,最深处也淹不到手肘。我重复刚才的动作,拇指食指捏住鱼头,将一条一条的白鱼提起来,离开水面的瞬间,它们总要扭一下,一片微小的光闪动,晶亮的水珠顺着手臂滑下。半个多小时后,水底的鱼才差不多被拔光,而小桶早已满满当当,水面黑压压一片鱼头,上百张小嘴往空气里探着,一张一翕。凑近听,是密密匝匝的唼喋声。

  后来这些鱼是怎么处理的?自然是吃掉了,只是,我不记得是怎么吃掉了。或许是因为前面这情节过于离奇,后面的故事显得稀松平常,便淡忘了。

  此等捉鱼方法,固然省力而高效,然而,是极难遇到的。时至今日,我也只遇到过这么一次,且从未听别人说过类似的经历。

  算起来,到龙潭里捉鱼,也算酣畅吧。此龙潭,就是我在《一天》里说的那个龙潭,龙潭和我家的自留地两面接壤,以至我们把龙潭边的自留地叫做“龙潭边”。时常会有这样的对话,问:你奶奶去哪儿了?答:去龙潭边拿菜了。龙潭从我家的地底下流出一股挺大的水,水装满龙潭,再漫溢出去,就是前面说的小水沟。水沟里有鱼,龙潭里自然也是有鱼的。至于鱼从哪儿来的,一直是个谜。

  每过半年左右,阿爸回家说,看到龙潭里有鱼了,我们便全家出动,带着大盆小桶和篮子,到龙潭边去。这是一项不小的工程。须得在水沟入口处筑一泥坝,然后下到龙潭里,一桶一桶将水攉出去,越到后面,耗费体力越大。主力是阿爸,他常年做木活,手劲儿很大。不多时,水下去一大截,露出四壁的石头来了。有时候,我和弟弟也帮着打下手,用我捉鱼的那只小铁桶,从龙潭里攉水。稍歇一会儿,又换上阿爸。又过一阵,一人多深的龙潭渐渐看得到底了,有些急躁的鱼不时跃出水面。这时候,得将篮子置入水中,从篮子里舀水往外攉,不然很有可能将鱼攉出去。很快,水深不及膝了,阿爸开始捉鱼了。

  龙潭底淤泥很深,淘干了水,淤泥也能没过一个成年人的小腿。为此,我和弟弟很少下龙潭,大多只是站在菜地里捡拾阿爸扔上来的鱼。少有的几次下到潭底,我心里有些发怵,总觉得每一脚踩下去,都踩不到底。等踩到底了,一半身子被淤泥裹陷,从潭底往上看,犹如“井底之蛙”,只看到湿滑的四壁中一块摇晃的天,天上横着几枝柿子树,柿子红红的,却总不掉下来。

  水虽然淘干了,要在潭底捉鱼,也非易事。明面上看得到的鱼,顶多也就十来条,更多的鱼,要么钻在淤泥里,要么藏在石缝里。阿爸总能从那看似无鱼的地方掏摸出鱼来,尤其是从“龙眼”里。那时候,我还对龙王的传说有些半信半疑,只见阿爸将手臂伸进龙眼,手掌、小臂、大臂,一截一截被龙眼吃进去,整个人歪斜着,脸紧紧贴到滑腻腻的石壁上,表情丰富,问我们:猜一猜,阿有鱼?我们不答,满心期待地看着“龙眼”。“龙眼”里呼隆呼隆响,不多时,手抽出来,攥着一条噼啪扭动的鱼,有时是白鱼,更多时候是大头鱼(某一种鲶鱼)。每次从“龙眼”里,阿爸都能掏出三四条鱼,最多的,甚至有七八条。

  每次从龙潭捉鱼,都能收获至少小半桶。捉回来的鱼,白鱼炒腌竹笋丝吃,配上几节糊辣椒,很是下饭。而那些一巴掌长短的大头鱼,洗整干净后,挂在灶洞门口熏干后,抹上一点儿盐,用手轻轻撕开,肉质白嫩丰腴,味道极其鲜美。

  不消一夜,龙潭水又满了,我们又开始期待下一次了。

  半年的等待,自然是很熬人的。我们不会就这么干等着。更多时候,我们捉鱼,是要到村外密布的水沟里去。后院边上就有一条小水沟,但水沟里多数时候是没什么水的,只有灌溉时节或雨季,水才会从山里流淌下来。可就在这样一条时时断流的小水沟里,我也抓到过一次鱼。是某次放学回家,我偶然看到水沟里潴集的一小片水域里,有三两条白鱼在游动,下去抓,没抓到。回家和阿爸说了,阿爸有些不信,又显出兴致很高的样子,提了小桶,随我到那段水沟,下到浅水里,不到半小时,摸上来一二十条小白鱼。

  小水沟一路西下,不多远就是海子边了。我们抓鱼,大多是要去海子边的。

  我曾以为,那儿真是一片“海子”。后来才知道,只是一片接一片的藕田。只不过水很深,田埂被淹没了,看不见。一到夏天,从外面望去,白水一片,茫茫苍苍,荷叶荷花,密密匝匝。直到小学五六年级,我才真正走进去过。在此之前,海子边对我来说一直是神秘之地。

  听人说,某年雨季发大水,海子边来了许多奇异的青蛙,体大如斗,声壮如牛,到了夜里,附近村里的人都能听见。

  又听人说,某年水更大,有人冒雨前往海子边看之前支的倒须笼有没有逮到鱼,发现倒须笼渺无踪迹,应该是被大水冲走了,心中沮丧,披着雨线往回走,忽然看见不远处浑浊的水中有异动,驻足细看,一道暗色隐隐升起,那人又惊又怕,呆看水里,是一条鲤鱼巨大的背脊——听阿爸讲到这儿,我想象着,那鲤鱼摆一摆身子,背鳍上的水珠便如子弹朝那人脸上激射而去。后来呢?我眼巴巴瞅着阿爸。阿爸说,那人回过神来,一时情急,张开双臂,纵身朝大鱼扑下去。然而,大鱼悄无声息遁走了,他只抓住两片碗口大的鳞片。鳞片白里透着淡红,叩之有金石之声。那大鱼去哪儿了?我仍然眼巴巴瞅着阿爸。阿爸说,哪个晓得呢?大概是顺着水游,游去施甸大河,又游到怒江里去了吧。

  还听人说过,某年雨水更多,海子边茫茫荡荡都是水,水漫藕田,淹没稻田,有些人家的谷子割了,或者再不割谷粒就掉光了。村里人没办法,卸下门板,或胡乱找一块木板,划到田里去,冒雨收回谷子。许多天后,雨退了。听说横沟好几户人家的大铁锅里都哗啦哗啦游着鱼。

  或许就是这一年吧,大院子被淹了,浑黄的水面露出星星点点绿绿的草尖儿。水只要再升高一些,就要漫进堂屋了。大人们愁眉苦脸,小孩们满心期待。但凡溢出常规的事情,总是让我们高兴的。然而,大水终究没漫进堂屋。大水退去后,太阳出来了,红红的圆圆的一颗,响亮地在头顶悬着,天地间一切都鲜嫩欲滴。大院子里青草俯偃,我们赤脚在草丛间趟过来趟过去,将残存的积水犁出一道道深沟,忽听得草根底下嚯嚯响,竟是几尾三四指宽的白鱼。

  ——这又是梦境一般的际遇,终究是不可多得的。更多时候,要想有所收获,还得到海子边去,花大力气才行。

  拣一个天气好的日子,带上篮子、笊篱、水桶等一应工具,到海子边去,拣选一段长短适度、宽窄适度的水沟,用锄头在两端各筑起一道泥草混杂的大坝,然后站在下游大坝处往外攉水。筑坝、攉水,都要好体力,更重要的,还要有预估渔获的眼力,不是随便哪段水沟都有鱼的。这些事情,都是阿爸在做,我们只用报以全部的信任就行。我和弟弟帮忙攉水,眼见水降到膝盖以下了,水面开始有鱼跃动,我们急急放下水桶,呼隆呼隆地往水里走,看能不能先抓住几条鱼。阿爸继续攉水,一边攉水,一边忍不住回头看,嘴里感叹着,有鱼有鱼,真不少!能捉得起一桶。妈则拿着笊篱,蹲在田埂上,目光在水面瞥来瞥去,很不相信似的,说么着(意为“想得美”)!阿爸继续攉水,说你阿信?说不定一桶都不止。妈继续否定着,不时探出笊篱往水里一抄,几条小鱼在笊篱中碎银子一般蹦跶着。

  这样的情境实在有太多次,我不记得每一次都有多少收获了。

  记得有几次,只收获了十来条小鱼,小拳头大的田螺倒是抓了一大桶。我们对付田螺,似乎没有很好的办法,烹制出来,总是硬邦邦的。

  收获颇丰的,自然也有很多次。

  记得有一次,去秧田里挖荸荠,刚挖了没几锄头,我发现水沟里一群黑黑的小白鱼游过。我忙去喊阿爸。阿爸二话不说,放下锄头就跑到水沟边来了。那天妈不在,我们三父子堵住一段水沟,开始攉水。还好,我们随身带着水桶。也可能并没带着,是我和弟弟临时跑回家拿的?记不清楚了。记得清楚的是,荸荠没挖成,鱼倒是抓到不少,不单有小白鱼、田螺,还有好看的美人鱼(鳑鮍)。美人鱼扁扁的,身上淡绿浅红,真是好看,可惜命脆,离开水不久,即会一命呜呼。

  收获最丰的,要数我读六年级那次。许多年后,妈还经常说起这次捉鱼,说她用笊篱都抓到满满一桶小鱼,说小鱼间还有不少虾,弟弟伸手碰到虾,虾弓曲的身子一弹,吓得他慌忙缩手。

  天气起初是好的,后来,云朵从西山顶涌来,渐渐堆积在头顶。我们管不得这么多,只是埋头抓鱼。已经足足抓了三四桶鱼,还有许多鱼在浅水里若隐若现。然而,雨落下来了。白而大的雨点打在脸上、身上。不远处的荷叶被打得噼里啪啦响,不时出现一声空洞的声音,是荷叶被打破了。转眼之间,往四面的田野望去,一片茫茫无尽。房子、树木、田亩,都看不见了。我们仿佛被困在世界中心。然而,我们怎么舍得走呢?仍然继续在泥水里搜寻着鱼。一条,两条,还有很多条。雨水打湿头发,从发梢哗哗流下,几道水帘遮住眼睛。水面上到处是密密麻麻的雨脚,更让我们看不清鱼在哪儿。突然,只听得一声“轰——”,回头一看,下游的泥坝坍了,阿爸呼隆呼隆趟水过去堵,哪里堵得住。突然,又一声“轰——”,上游的泥坝也坍了。前后水流漫灌,我们置身的地方转眼被填满了。

  我们看着越来越高的水面,叹息一声。转而又高兴起来,已经捉了那么多鱼啊!人人拎着一两桶鱼,冒着大雨,挥霍谈笑,小跑着回家去。刚进家门,雨停了。妈对着天笑骂两声,开始和阿爸坐在小板凳上收拾鱼。

  大鱼须刮掉鳞片,剖开肚子掏出内脏,小鱼太多了,只能放在筛子里揉搓几遍,大略去除鳞片即可。收拾好了,开始下锅煎。那时候家里还没冰箱,只有将鱼用油煎了,才能存储久一些。妈经常感慨,每次抓鱼回来,都好费油啊!这一次更是不用说了,灶头那满满的一小盆猪板油看来都不够了。油融化开,热热地有小半锅,等油热了,再让鱼顺着锅边溜下去。嚓啦一声响,无数油点溅起,我们猛往后退,又趋近前去,看鱼在油锅里翻腾。渐渐炸至金黄,鱼浮上来了,才用漏勺捞起,控干油,放进锑盆,在最上面稍稍撒一层细盐。如此动作,重复了整个黄昏。香气四溢,一家人晕晕乎乎的,仿佛被这浓得化不开的肉香灌醉了。

  从灶房窗洞望出去,夕阳在土坯墙上慢慢挪动,最后牵住竹梢,微微地晃动着。暮色沉沉,夜晚很快到来了。一盏昏昏的白炽灯亮在我们头顶。全部的鱼,总算处理完毕。一张小桌子上,摆了几道菜,都是和鱼有关的。麻辣鱼、竹笋烩鱼,还有干煸小鱼,而我们已经吃不下多少了,刚才在灶边,早已吃饱了。

  夜风从窗洞吹进来,有些冷了,时令已是初冬。

  那阵子,我和弟弟去上横沟小学读书,每天都要带上几条油炸小鱼,用纸包着,塞进衣兜里。我穿一件蓝色牛仔外套,很快发现口袋外面有一片颜色变暗了,是油浸出来了。赶紧掏出剩下的鱼,看看包鱼的纸,经我一次次伸手进口袋掏摸,已经皱巴巴的,湿到挤得出油来了。

  又落了几场雨,天气越来越冷了。晚上在堂屋看电视,得穿上毛衣,还要烧一盆火。我们围着火塘,翻来覆去地烘烤两只手。我说,我有些饿了。那时候,一般是没夜宵吃的。听我这么说,妈一下子猜到我的意思了。妈说,灶房里还有鱼呢。我穿过黑暗的廊道,摸到灶房,从碗橱里端出最后一盆鱼,都是四指宽的白鱼。猪油没控干,白白地凝在盆底,鱼们瞪着眼,仿佛深陷在云南从未有过的雪地里。我拔出四五条来,两手捧着,回到堂屋。

  火塘正旺,红红地映照着每个人的脸。屋外冬雨连绵,风一阵阵从门缝吹进来。妈找来一根细铁丝,让我用铁丝穿过鱼嘴,拎着在火塘上烤。须臾,冷硬的鱼滋滋滋响,鱼身起了一层细小的油泡,香味渐渐弥散开。屋里暖融融的,人人脸上浮动着半明半暗的火光。又等了一会儿,热乎乎的烤鱼终于分到每个人手中。雨声稠密,夜色正浓,我们一点儿一点儿撕吃着鱼肉,连骨头也没剩下。

  这是我最后一次到小河沟里抓鱼,也是最后一次吃到这样的鱼。上初中后,那些熟悉的河沟离我日益遥远,河沟里的鱼再不用担心被我捉到了。而我也再没尝过那夜的好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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