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页等待,假装空白。难道那就是它的呼吁,它的空白?这光滑而洁白的,这清白得令人恐怖的,是其他什么呢?一场降雪,一条冰川?它是一片沙漠,完全干旱,没有生命。但人们会冒险进入这样的地方。为什么呢?为了看看自己的忍耐力究竟能有多大,有多少干枯的光芒?
我说过这页面是洁白的,而它:洁白得就像婚纱,珍稀的鲸鱼、海鸥、天使,冰与死。有些人说它像阳光一样饱含所有的色彩,其他人则说它因为灼热而洁白,它将烧尽你的视觉神经,还说那些盯着这页面太久的人会失明。
这页面本身没有范围,也没有方向。没有上和下,除了你自己所给予的标注,没有厚度和重量,只有你放在那里的,北方和南方并不存在,除非你对它们确信无疑。这页面没有远景,也没有声音,没有中心,也没有边缘。因为这一点,你可以在其中永远迷失。在那些设法从这页面归来者的脸上,你从未见过感激的外貌,欢乐的外貌?尽管他们衰弱,尽管他们失血,他们也跪下来,还把双手插进泥土,还搂住自己所爱之人的躯体,或者在紧要关头,怀着从未体验过的紧迫感——进入这页面之旅的十足的恐惧的人所不知的紧迫感,搂住他们所能搂住的任何躯体。
如果你决定要进入这页面,就拿着一把刀和一些火柴,还有某种会飘浮的东西。拿着你可以抓住的东西,还有一只分裂光芒的棱镜,一个发挥作用的护身符,用链条把它挂在你的脖子上:那是为了回来。无论穿哪种鞋都不要紧,但应该露出你的手。你决不要戴着手套走进这页面。无需说,这样的决定可不是轻率做出的。
当然,有些人没有做决定,没有事先打算就进入这页面。其中一些人过着着迷的生活,没有困难,但大多数人则会根本看不清。对于他们,这页面显得就像是水井,就像是可爱的水潭,他们一下子就在其中看到一张脸——他们自己的脸,但更好。这些不幸的人并没跳起来:相反他们倒下,这页面在他们头上合拢,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一条缝隙,而且立即就一如既往地完整、空寂、玻璃一般、令人着迷。
关于这页面的问题就是:它的下面是什么?它似乎只有二维,你可以把它拾起来,把它翻过去,背面与前面相同。你说,没有什么让人失望。
然而你在错误的地方观看,你在背面观看,而不是在下面观看。在这页面之下是另一个故事。在这页面之下是一个故事。这页面之下是发生过的一切,其中的多半事情,你宁可没有听说。
这页面不是一个水潭而是一种皮肤,一种要在那里忍住的皮肤,它能感到你在触摸它。难道你真的认为它会仅仅躺在那里一事不干?
触摸这页面,后果自负:那空白和清白的是你,不是这页面。不过,你想去了解,什么也不会阻止你。你触摸这页面,仿佛用刀一划而过,现在这页面受伤了,一条弯弯曲曲的伤口张开,一个细细的切口。黑暗穿过它喷涌而出。
对第三只眼睛的指导
眼睛是一种视觉器官,第三只眼睛也不例外。把它睁开,它就看见,把它闭上,它就看不见。
大多数人都有第三只眼睛,但他们并不相信。F并不真的站在角落,把双手插在大衣衣兜里面,等着光芒变化:F在两个月之前就死了。他们说,这是我的眼睛对我们玩弄的把戏。光芒的把戏。
视觉和视觉之间有什么差异呢?前者联系着它假设你看见了的东西,而后者则联系着你没有看见的东西。语言也并不总是那么可靠。
如果你想使用第三只眼睛,那么你就必须闭上另外两只眼睛,然后均匀地呼吸,然后等待。这种方式有时候会起作用。另一方面,有时候你仅仅去睡觉。有时那样也会起作用。
当你进行了足够的实践,你就不必因为这些预先的步骤而感到困扰。你也发现你看见的东西部分依赖于你想看着的东西,也依赖于你看着的方式。正如我所说,第三只眼睛只是一只眼睛。
有些人厌恶第三只眼睛。如果可能的话,他们就会将其清除掉。他们感到它就像是寄生虫,蹲伏在额头中心,以大脑为食。对于他们,第三只眼睛只会显现出最糟糕的景象:洞口被毒气杀死的烧焦的尸体,内脏被掏空的婴儿,将军们留下的足迹,而且,更靠近家,因为妒忌和贪婪而患上腺鼠疫的心脏,完全穿过任何人的背心和毛衣而闪烁发光。他们说折磨,也看见折磨。第三只眼睛可以是残忍无情的,尤其是在受伤的时候。
但有人不得不看见这些东西。它们存在。别尝试去抵抗第三只眼睛:它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别去管它,它就会对你显现出这个真相并不是唯一的真相。有朝一日,你会醒来,万物——车行道边的石头,砖石房子,每一块砖,每一棵树上的每一片叶子,你自己的身体,统统都将被照亮,从里面发光,明亮得让你几乎无法观看。你将朝任何方向伸出手去,触摸光芒。
那之后,因为没有更多的选择,就没有更多的指导了。你看见。你看见。
蜡 菊
我把手伸下去,抽起来的时候拿着什么呢?某种早熟的东西,一朵干枯的小白花,人们称之为“蜡菊”。它在小路边、公路边被人采摘,靠近那露出石英的岩面,升起的太阳照耀到岩面上,照亮那块岩石,就像照亮玻璃一般,就像通向光芒的入口。就在那时,世界成了你无法穿行、无法进入的东西。
那时,就在路边任何宽敞的地方,你可以搭起帐篷宿营。帐篷是沉甸甸的帆布,发出沥青味。其他人熄灭了篝火。几乎没有汽车,这是因为战争的缘故,战争在某处发生。红色与橙色的毒菌鬼王笔,在那里一片片生长,紫苕子,气味浓烈的雏菊,细小的黑蚂蚁在花瓣上爬行。还有一条溪流,溪水呈浅褐色,清澈。
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时间全在那里,无需将其充满。我赤裸着双膝,跪在潮湿的地面上,把手伸进时间的空缺之中,抽起来的时候拿着一把梗茎,光芒从溪流中反射着梗茎末梢,那些干枯的白花,早已永恒。
战 前
在战前的旧日子,事情有所不同。在任何一天,你都可以在大约五点出去,走到码头的尽头,几番抛出鱼钩,就会钓到做晚餐或早餐的大眼鱼,将其彻夜挂在树枝上,那样熊就不会够得着。那时的熊还较多,会在伐木场周围闲逛,你可以在傍晚走到垃圾堆去射杀它们。我知道一个人使用弓箭射击,要是一击未中,情况就不那么好了,尽管更像真正的狩猎,他也会追踪血迹进入树林。现在他们没有伐木场了,也不会用曾经的方式来行事——曾几何时,他们在冬天用马把树木拖到冰上,然后到了春天,他们就隆隆作响地拖着那些树木迅速沿河而下,到达锯木厂。那时使用的是弓锯和双刃斧,你再也没法得到好工具了,一旦他们忘记怎样制作那些工具,你就会花上好几年来教会别人,没有那样的需求了。现在他们驾驶卡车和推土机开进去,将那个地方夷平,现场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树桩和枯枝,留下的鱼就不值一提了,总之,现在他们以自己的方式乘坐飞机飞走了。印第安人也发生过什么,他们曾经从来不会在灌木丛中饮酒,在灌木丛中饮酒的始终是白人,印第安人在镇子里饮酒,灌木丛对于他们太重要了,因此不会冒险在其中喝醉,当你喝得酩酊大醉,就会纵火。在那些日子,如果你在场灭火,那么每个人都会到场灭火。在风中,烈火会跃过树冠,甚至会越过岛屿。为了阻止那场烈火,你会不休不眠地工作,你会挥汗多日。
现在他们为了获得工作而故意纵火。没有人在乎,这只是你在周末用快艇划破水面之处。在战前的旧日子,他们自己建造的木船,船上有一台功率为五匹马力的马达。
太阳一如既往西沉,桃色的云,有一丝颤栗。这感觉就像是等待,但又不是。除了风没有一丝声音,细微的波浪在码头下柔和地缓缓移动。这里没有人。离开小路一步,这里从不曾有过人,即便是现在,你也许还误认为这一切依然可以得救。这是旧日子。这是战前。
制作毒药
五岁时,我就和哥哥制作毒药。那时我们生活在城里,但不管怎样,我们几乎肯定会制作毒药。我们将毒药保存在别人房子下的一只颜料罐里,把我们所能想到的所有毒物统统都放在里面:毒蕈、死老鼠、也许无毒但看起来有毒的花楸果,还有我们存起来便于添加到颜料罐里面的小便。等到颜料罐装满的时候,里面的一切都有剧毒。
问题是,一旦制作好了毒药,我们就不能把它留在那里了。我们得用它来干点什么。我们不想把它投进任何人的食物,但我们需要一个目标,一次实现。我们还没有恨之入骨的人,这就成了困难。
我想不起最后我们用毒药来干了些什么。难道我们把它遗留在那座棕黄色的木房子的角落下面了?难道我们把它扔向某个人,某个毫无恶意的孩子了?我们不敢把它扔向成年人。这是我脑海中真实的形象:一张流着泪水和红色浆果的小脸,最后突然意识到那毒药真正有毒了?要不,我们放弃了它,我记得那些红色浆果顺着排水沟漂走,流进涵洞,我清白无罪吗?
首先,我们为什么要制作毒药?我能回想起我们搅拌、增添所谓毒物的那种快乐,那种魔幻感和成就感。制作毒药的乐趣几乎就跟制作蛋糕一样。人们喜欢制作毒药。如果你不明白这一点,你就不明白一切。
黑暗中的谋杀案
这是一种我只玩过两次的游戏。
第一次是我五年级的时候在一间地下室玩的,一个叫做露易丝的女孩的父母拥有一座大房子,那间地下室就在那座房子下面。地下室里面,摆着一张有六个落袋的台球桌,但我们大家都对玩台球一无所知。那里还有一台自动钢琴。玩了一会儿,我们就厌倦了把打孔纸卷穿过自动钢琴让其演奏,观看琴键自动上下跳动,就像你在看见死人之前的午夜电影中的某种东西。我爱着一个叫做比尔的男孩,那个男孩又爱着露易丝,另一个男孩,我记不起名字了,又爱着我。没有人知道露易丝爱着谁。
于是我们关掉地下室的灯,玩起“黑暗中的谋杀案”,这就让男孩们很快乐,因为他们可以用手搂住女孩的脖子,让女孩们快乐地尖叫。这样的刺激让我们几乎无法忍受,但幸好露易丝的父母回家了,他们问我们认为自己能胜任什么。
第二次,我跟成人玩这种游戏。尽管它在智力上更复杂,但同样也没有乐趣。
我听说,曾经有六个正常人和一位诗人在一座夏季别墅玩这种游戏,那位诗人真的试图杀死某个人。仅仅是一只无法辨别幻想与现实的狗介入,才妨碍了他行凶。关于这种游戏的事情,就是你必须知道在何时停下来。
这就是你玩的方式。
你把一些纸片折叠起来,放进一顶帽子、一只碗或桌子中心。每个人都抽取其中的一张。拿到写有“X”那张的人是侦探,拿到画有黑点那张的人是杀手。侦探离开房间,关掉灯。每个人都在黑暗中摸索,直到那位谋杀者挑选出受害者。他既可以低语说“你死了”,也可以偷偷用手搂住一个人的喉咙,进行好玩但又果断地挤压。受害人尖叫,倒下。现在,每个人都必须停止到处移动,谋杀者除外,他当然不想在尸体附近被人发现。侦探数到十就开灯,进入房间。现在他可以询问除受害人之外的任何人,不准许受害人回答,因为他已经死了。除了谋杀者之外,每个人必须如实回答,而谋杀者必须撒谎。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玩一玩这种游戏。你可以说:谋杀者是作者,侦探是读者,受害人是书。或许,谋杀者是作者,侦探是批评家,受害人是读者。那样的话,书就完全会成为场景调度,包括那实际上翻倒并打碎的灯。但是,玩这种游戏更有趣。
无论怎样,在黑暗中的都是我。我对你心怀叵测,我正在密谋险恶的罪行,我正伸出手去抓住你的脖子,或许误抓住了你的大腿。你听得见我的脚步临近,我穿着靴子,拿着刀子,或许是拿着一把手柄上嵌有珍珠的左轮手枪,无论怎样,我都穿着鞋底很软的靴子,即使我不抽烟,你也看得见我的香烟的那种电影似的微光,在房间、街道的雾霭中明明灭灭。当尖叫声最终结束,你打开了灯,记住这一点吧:根据游戏规则,我必须总是撒谎。
现在:你还相信我吗?
哑 巴
无论是否说话:当你又说了太多那个再次出现的问题。又抓住一些名词、一把名词:看看他们怎样将其挑选出来,那些词语的顾客,到处都捏一下,看看它们是否被擦伤了。动词的情况也不好,他们将其上紧发条,放开,在桌子上面乱扒,重新把发条上得太紧,弹簧断了。没有上紧发条的原因,没有那里面发绿、不属于你、被擦伤的词语,没有蚂蚁爬满它上面,没有这种蚂蚁的侵扰,你就无法获得另一首弹簧的诗。这是一个市场,斑斑点点。你怎样清洗一种语言呢?难闻的气味开始散发出来,你能听见低吼声,有什么东西再一次被吃掉。你的嘴巴摸起来腐烂了。
为什么要把自己牵扯进去?你还不如坐在一边,坐在雨篷下面的人行道上,用双手捂住嘴巴、耳朵和眼睛,把一个杯子放在前面,人们将会或者不会把几个小钱扔进去。他们认为你不能说话,但他们为你感到惋惜。然而,你等着那个词语,那个最终正确的词语。一个复合词,生活的一代人,泥淖和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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