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文居

首页 > 经典文章 > 优美文章 >

失意即放荡

时间:  2024-02-24   阅读:    作者:  向以鲜

  失意即放荡

  四年一晃就快过去了,诗人已经二十四岁。

  杜甫游兴正浓,江南的山山水水已经饱览,胸中丘壑已然纵横。

  杜甫一点儿也不满足,他还想到更远的世界去看看。

  熟读儒家经典的杜甫,脑子里一定浮现着圣贤孔子或孟子关于大海的箴言。

  杜甫打算漂洋出海!但是,这个宏大的计划戛然而止。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开元二十三年(735年)秋冬际,杜甫可能收到了一封家书,或者是看见了一份朝廷邸报。

  总之,杜甫得到了一条消息,不得不结束快意四年的吴越漫游。

  是什么消息让杜甫终止了人生第一场漫游呢?想家了,还是资费不够用?在所有的理由中,只有一个理由足以让杜甫改变主意,那就是要获取功名而必须参加的科举考试。为了参加次年春天在京兆举行的全国大考(贡试),得先参加州郡举办的解试才行,考试科目包括诗赋和策论。冬天时节,通过解试的举子们由州郡政府登记造册,作为次年全国乡贡考试的入门券,贡试则由吏部考功员外郎担任主考官。

  等待来年春天贡试期间,举子们也没有闲着,或者向显贵行卷,或者以各种方式做自我宣传,或让歌妓传诵自己的作品,以引起更广泛的注意。杜甫也在向世人尽情展示着才华,他要让人们相信,他的赋写得像汉代博学的扬雄一样好,诗歌则写得如建安代表诗人曹植一样棒。同时,还结识了长安文艺圈儿中两个厉害人物。在后来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中,杜甫写道:“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李邕(北海)是碑志大书法家,王翰(子羽)是边塞大诗人,绝对都是一流的“老苍”,后来杜甫还专程去山东北海(青州)看望李邕,和李邕成为忘年交。

  杜甫参加贡举考试的时间,差不多所有的杜甫研究者都系年于开元二十三年(735年),只有洪业系年于开元二十四年(736年)。开元二十四年在中国科举考试中是不平凡的一年,据《新唐书》及《唐摭言》等记载,主考官是吏部考功员外郎李昂,这个人的学术修为并不高,性格急躁,评卷过程中时有偏颇,引得举子们不满,考生与主考官之间发生了冲突,举子们面对面进行抗议,杜甫就是抗议者之一,言辞颇为激烈,有人还因此而下了狱。科考在古代中国事关重大,这事儿后来闹到玄宗那儿去,玄宗也觉得仅仅让一个考功员外郎来主持如此重大的考试,份量着实轻了点儿,“位卑而权重”,于是,玄宗皇帝颁布一道诏书,从此以后的全国贡试,均由一位礼部侍郎担任主考官。

  杜甫诗中写及这次考试风潮:“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壮游》)杜甫所参加的考试,显然就是由开元二十四年考(736年)功员外郎李昂主持的。诗中的“忤下”二字正是对杜甫参与当年抗议活动的一种真实记录。杜甫一点儿也不后悔自己的行为,哪怕为此付出了代价,为此初尝人生失意的滋味儿:“独辞京尹堂。”从这句话中可以明确得知,杜甫参加的考试地点在长安京兆,而不是在洛阳。开元二十三年(735年)的贡试地恰好不在长安而在洛阳的崇业坊福唐观,主考官是考功员外郎孙逖。如果杜甫参加的是洛阳考试,那么落第之后,“独辞”之地怎么会是“京尹堂”呢!

  长安首战失利,可能对很多人来说,打击不算小。杜甫完全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独辞长安,奔向远方:“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失意即放荡,失意是放荡最好的借口和理由。尽管“独辞”的行为中,包含着孤独、愤怒和无奈,总的姿态是洒脱的。杜甫为何如此超迈,和宋人梅尧臣、陆游落第时的悲伤完全不同。是不是杜甫太过自信,还是没有完全形成成熟的心智?

  朱东润提示我们注意唐宋科举制度的不同:宋代的科考每三年才放一次进士,有时多至四百余人,假如每人任职时间是三十年,全国的官员约有数千人,再加上一些非进士出身,带个“右”字的官员,还是可以勉强敷用的。唐代的进士科考每年举行,录取的人员很少,通常不过三十人,有时一年一个也不录取。这种情形下,如果每人任职三十年,则全国当官的进士不足一千人,而全国实际上的大小官吏在万人以上——唐代的官员百分之九十都没有进士身份。这也就意味着,对于唐代青年来说,是否被科场录取,影响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重大。当然,这并不是说科考对唐人来说不重要,唐代的进士的魅力还是很大的,能从数百人中脱颖而出,肯定是人生的莫大荣耀。杜甫何尝不想呢,但是已经“忤下”了,不“独辞”又能如何!

  杜甫已经没有什么心思去看尽长安花,长安不是他的福地,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

  正好,父亲杜闲已由奉天县令迁升为兖州司马。洪业认为杜闲可以通过荫被入仕(从六品上即可),其仕宦经历很可能是先任武功县尉(正九品下),次任奉天县令(正六品上),然后才是兖州司马(正五品下),也是杜闲最后的官职。

  二十五岁的杜甫,可以较为平等地和父亲交流。

  游历过吴越的杜甫,心中最向往的地方就是儒家文化的发祥地。一个以“奉儒守官”为“素业”的家族成员,必须到齐鲁朝圣!

  杜甫齐赵间行踪,北至邯郸(丛台),东至青州(青丘),一路打猎一路狂歌,过足了“快意”人生:“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鸧。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春天歌唱,冬天打猎,呼鹰逐兽,引臂射鸟……这是我们印象中的杜甫吗!尤其那专注且专业的马背上的射箭技巧,英气逼人,简直酷毙了,和后来诗人所描绘的“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种种不堪沾不拢边儿。这也太不像杜甫了,太像另一个很快就会相遇的大诗人。大诗人虽然这时还没有出现,在徐州兖州地区却出现了另一个人,杜甫引为一生知己的兄长:“苏侯”苏预(源明)。闻一多是这样描绘的:“过路的人往往看见一行人马,带着弓箭旗枪,驾着雕鹰,牵着猎狗,望郊野奔去。内中头戴一顶银盔,脑后斗大一颗红缨,全身铠甲,跨在马上的,便是监门胄曹苏预。”打从相识之后,两人心心相印惺惺相惜,杜甫晚年《八哀诗》中的第六哀即为苏源明而作。苏源明虽然说不上是什么大文人,对杜甫的人生却影响甚深,他可能还是杜甫的骑射训练老师。苏源明的豪侠做派,让杜甫初次见识了吴越温柔之外,还有齐赵的英姿。这些丰富的昂扬的经历,都将在日后的岁月中,在杜甫的诗中发出回响。杜甫晚年在夔州时,意外地遇见苏源明的儿子苏徯,杜甫为作《君不见简苏徯》。

  杜甫二十岁前主要生活在洛阳,虽然已经健如黄牛,但骑马射箭的机会应该不多。之后游历吴越四年,也不太可能学习骑射技术,那一带是水乡,没有什么好马可以骑乘。只有到了齐赵地区才有这种可能性,那儿不仅多良马,还有杜甫在《进三大礼赋表》中所说的“麋鹿同群”和“丰草长林”。齐赵处于黄河两岸,既有高峡深谷,亦有平原山岗,遍布森林草泽,鸟兽众多。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是苏源明教会了杜甫的骑射功夫,所以,当他看见自己的骑射弟子杜甫已经习得一手好手艺时,才会有“据鞍喜”的欣然表情。

  正是在这种兄弟和师友之间射飞纵鞚的痛快经历中,培养了杜甫对苍鹰和骏马的酷爱。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在此期间,杜甫写下了心中最初的马和鹰:《房兵曹胡马诗》和《画鹰》。

  “《房兵曹胡马诗》: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画鹰》: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绦镟光堪擿,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两首诗写得英姿飒爽,气血充盈。清人浦起龙认为诗中所表现出的“少年气盛”,纯粹是“自己写照”。确实如此,无论是“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的胡马,还是“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的画鹰,都对未来充满梦想,嫉恶怀刚肠,心中唯有自我又豪气纵横。“侧目似愁胡”一语虽然来自汉代王延寿和晋人孙楚,由于有“身”与“侧目”的动态铺垫,益增其逼人杀气,就像一个带有异质和异域气息的杀手,锐利的眼睛深陷在死亡的阴影中。这是杜甫所喜欢的,在《王兵马使二角鹰》中,诗人再一次写道:“二鹰猛脑绦徐坠,目如愁胡视天地。”

  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杜甫诗中的凤凰和鹰(包括雕等鸷鸟)代表着两种不同的向度:凤凰代表着爱和悲悯,鹰则代表着力量与杀伐。杜甫诗中写马的近三百处,写鹰的也有近三十处,我们称杜甫为大唐马与鹰的歌者,一点儿不为过。杜甫常常和马与鹰混淆:孤独困苦时,他就是一只待人呼唤的“饥鹰”(《韦左丞丈济诗》);失魂落魄时,远比一匹被战争遗弃的东郊“瘦马”还可悲(《瘦马行》)。

  开元二十四年(736年)至二十八年(740年)四年多的时间,杜甫一直在齐赵间漫游。在汶水畔,杜甫认识了大诗人高适,还有张玠。知道张玠的人不多,知道他儿子张建封的却不少,知道张建封小妾关盼盼和燕子楼的人更多。杜甫两首《题张氏隐居》中的张氏,很可能就是张玠。张玠经常邀请杜甫去他家饮酒、钓鱼,吃最好吃的梨子(张公大梨)。在山东任城(济宁),杜甫还认识了一位姓许的主簿,并写下《与任城许主簿游南池》《对雨书怀走邀许主簿》两首诗作,其中的“晚凉看洗马,森木乱鸣蝉”已有名家风范。

  杜甫在山东地区所写的最早一首诗《登兖州城楼》,多数研究杜甫的学者认为也是杜甫现存作品中最早的一首诗,还是杜甫现存诗中唯一写到自己生父的诗。随着年龄的增长,杜甫与父亲和继母的关系趋于缓和,他理解了父亲的难处。同时,父亲杜闲对于长子杜甫(杜甫很可能还有个堂兄或早逝的哥哥所以才有杜二之称)亦怀着愧疚感,他知道自己没有尽到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抚养责任,尽管在经济上一直在资助这个儿子,包括漫游吴越的一些费用。从杜甫诗中只字不提继母卢氏的事实来看,卢氏对杜甫不会太好(否则就不会被寄养在姑姑家),更没有视若己出,卢氏亲生的有四个儿子(杜颖、杜观、杜丰、杜占)和一个女儿(嫁韦氏)。

  “《登兖州城楼》: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馀。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

  所谓“东郡趋庭”,就是到山东兖州来看望父亲,用的是《论语》中孔子教儿子孔鲤学习诗礼的典故。杜甫的齐鲁之行,不仅仅是来看望父亲的,还在于游历齐鲁的风土和历史。这首写及父亲的诗,也是在他登临兖州城南楼时所写,可以视作登览泰山的预演。虽然此诗可能受到乃祖杜审言《登襄阳城》的影响,但从“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的广阔视野里,已隐然可见“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的气势。

  漫游是有成本的,或者说漫游是要有资本的,尤其是动辄数年的漫游。

  唐代官吏的俸禄主要由禄米、俸料钱、职田和禄力四项构成。此外还有不完全固定的各种实物,有时发放的实物之全面,细到不可思议,比如细米、粳米、面、酒、羊肉、酱、醋、瓜、盐、豉、葱、姜、葵、韭和木炭等等(官阶不同得到的多少也不同)。当然,这得做到一定程度的长安城中的官员(京官)才能享受得到。地方官员(外官)的俸禄要单纯一些,主要来自禄米和职田。

  洪业采用《新唐书》所载代宗宝应元年(762年)的一些证据,给杜闲一家算了一笔开元二十五年(737年)经济账:每人年平均谷物消耗量为七点二斛,占一个人生活资料的三分之一,如果全部折换成谷物,人年均总消耗量在二十二斛左右(当时一年亩产谷物平均为半斛)。普通家庭人口以七口计,一个家庭的年均谷物消耗量在一百五十斛以上,所需土地为三百亩。作为兖州司马的杜闲,可以获得两份土地,一份是任期内的七百亩,一份是终生拥有的八百亩。每年还可获得三百二十斛谷物和一万一千枚铜钱作为俸禄,并可享受二十五名仆人的服务,仆人服务可以折算成货币,约为四万九千枚铜钱。这些货币折算成谷物(当时通价是一斛一百三十钱,偃师一斛只有三十钱),并假设土地租金是收益的三分之一,杜闲的三百二十斛谷物俸禄之外,还能额外得到近一千五百斛谷物,加起来近一千八百斛——这个收入是唐代普通家庭的十一倍,杜甫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官二代或富二代了。

  看来,杜闲的长子杜甫,有足够的资本去放荡于齐赵之间,衣轻裘,骑怒马。后来,时常落魄的杜甫,对那些“衣马自轻肥”的五陵少年同学们既羡慕又不屑,完全忘了自己当年就是这样一位放荡的主儿。

  到泰山去,这是杜甫游齐赵的一个重要目的。

  圣人孔子一定登过泰山,才会发出“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叹。

  所以,杜甫是必须到泰山去的。

  大约在开元二十五年(737年)春夏之交,杜甫来到久仰的泰山脚下,开始人生第一场真正的登山之旅。在南方也应该游过山,比如游天姥山,游山阴道,但是游山和登山还真不是一回事儿,最重要的是,泰山不仅仅是视觉上的高峻,更是心灵上的高不可及。

  登到了半山腰,杜甫停了下来。不能像克服困难一样,很快就把这座神圣的山峰给过了,要像欣赏唯一的爱人一样,慢慢走,欣赏啊!杜甫停下来,放眼望去,齐鲁大地一片苍青色,从眼前一直绵延到天边。那是一种让人可以沉浸下来,纵身融入其中的苍茫世界,那儿蕴藏着造化全部的秘密。抬头向上望去,泰山之巅高到可以分割出白天和黑夜来。杜甫想张开双臂,豁开胸膛,迎接一团一团汹涌而来的云雾。诗人看得入了神,看得忘记了时间,黄昏就要来临,归巢的鸟儿们在诗人神圣的眺望和凝视中,成群结队地飞回来。

  “《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从结句来看,杜甫这一次并未有登顶,一路欣赏泰山美景和遗迹,一路想着圣人的事,耽误了太多时间,天快黑了,得赶紧下山。大历二年(767年)秋天,杜甫在夔州作《又上后园山脚》,“望岳”之后的暮秋时节,杜甫真的去“凌”了一回“绝顶”:“昔我游山东,忆戏东岳阳。穷秋立日观,矫首望八荒。朱崖著毫发,碧海吹衣裳。”

  开元二十八年(740年),漫游齐赵的第五个年头,杜甫已经二十九岁,即将进入圣人所说的而立之年。就在这一年,杜甫终结了人生第二场,也是最后一场主动的漫游生活。

  这一年,可能发生了一件对杜甫来说很大的大事。

  偃师的祖脉

  开元二十八年(740年)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年,杜甫的父亲杜闲死了。对于任何一个人子来说,父亲的死都是头等大事。

  父亲虽然在自己小时候没有给予太多照顾,经济上却从未中断过资助。尤其是在长达近十年的漫游生活中,父亲成了他的主要甚至唯一的支持者。

  关于杜闲的卒年,学界的意见没有取得一致的认识。大部分人认为杜闲死于天宝年间。

  闻一多推测,杜闲可能死于天宝十载(751年)之后。洪业将杜闲的死提前至开元二十八年(740年)。杜闲的仕宦经历终于兖州司马,而兖州在天宝元年(742年)改为鲁郡,因此杜闲的兖州司马一定是在这一年之前。杜甫结束齐赵之游发生在改郡的两年前,亦即开元二十八年(740年)。

  父亲杜闲突然辞世,作为长子的杜甫,必须承担起天经地义的义务:扶榇归葬故土。回到偃师,杜甫和四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及一个妹妹一起,为父亲服丧三年(二十七个月)。

  从齐鲁回到洛阳后,开元二十九年(741年),杜甫和弟妹一起,在洛阳东北七十里外的首阳山下尸乡亭附近,辟出了几间土窑洞(尸乡土室、土娄庄)。服丧期间杜甫和弟妹们大部分时间即居住于此,土娄实际上就是庐墓,建于祖坟附近便于晨昏祭祀。那座名叫首阳的山,就是商代高人伯夷叔齐隐居过的山,也是杜甫家族的祖脉所在,埋葬杜甫祖先的地方:从远祖杜预到祖父杜审言再到父亲杜闲,包括生母崔夫人都长眠在此。这让我想起早逝诗人海子的诗句:“亚洲铜亚洲铜/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会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是的,杜甫也将埋在这座山下,只是还得等很多年,一直等到杜甫死后的第四十三年,也就是元和八年(813年),才由杜甫的孙子杜嗣业将其遗骨运回偃师,移葬在首阳山下,和祖先们永远躺在一起。

  开元二十九年(741年)寒食,杜甫在偃师土娄写下著名的祭祖文。

  “《祭远祖当阳君文》:维开元二十九年岁次辛巳月日,十三叶孙甫,谨以寒食之奠,敢昭告于先祖晋驸马都尉镇南大将军当阳成侯之灵:初陶唐出自伊祁,圣人之后,世食旧德。降及武库,应乎虬精。恭闻渊深,罕得窥测,勇功是立,智名克彰。缮甲江陵,祲清东吴,建侯于荆,邦于南土。河水活活,造舟为梁。洪涛莽汜,未始腾毒,《春秋》主解,膏隶躬亲。呜呼笔迹,流宕何人?苍苍孤坟,独出高顶,静思骨肉,悲愤心胸。峻极于天,神有所降,不毛之地,俭乃孔昭。取象邢山,全模祭仲,多藏之诫,焯序前文。小子筑室,首阳之下,不敢忘本,不敢违仁。庶刻丰石,树此大道,论次昭穆,载扬显号。于以采蘩,于彼中园,谁其尸之?有斋列孙。呜呼!敢告兹辰,以永薄祭。尚飨!”

  这一年,杜甫正好是“而立”的三十岁。这篇研究杜甫生平的第一手资料,对于了解杜甫家族的历史十分重要,我们就循着杜甫的思绪,来寻踪一番杜家的祖脉。

  杜甫明确宣称他是杜预的十三叶孙,杜预是他的十三世祖,也是杜氏一脉中最为显赫的远祖。杜甫的家族传承,民国时期,岑仲勉从《元和姓纂》的记载中梳理了来龙去脉,并制作出《杜甫世系表》,其说广为学术界所接受。杜甫直系祖脉大抵如次:杜预、杜耽、杜顾、杜逊、杜乾光、杜渐、杜叔毗、杜鱼石、杜依艺、杜审言、杜闲,至杜甫。其中缺失两代,即五世祖和六世祖缺失,一直到父亲杜闲,加起来共有十三世。

  杜预既是军事“武库”,又是水利专家,统一江南,注解《春秋》,文韬武略无一不备。这样一位了不起的远祖,杜甫内心充满由衷的敬仰,毫无保留地接受着,毫不遮掩地崇拜着。即使是在称颂朋友(卫伯玉)的业绩时,也会拿这位先祖作为光辉的参照:“尚书勋业超千古,雄镇荆州继吾祖。”杜预在晋代初年曾作镇南大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镇襄阳,平吴过程中战功第一,被晋室封为当阳侯。杜预知道像他这样的人,一定会留名青史,但他还是担心有一天会被人忘记。连杜预这样的人,也有急于进入青史的焦虑啊!于是,杜预就让人刻了两通记载其生平与功业的石碑,一通沉于襄阳西北的万山潭(后来改名沉碑潭),一通竖立于襄阳城南岘山之上。祖先的立碑轶事无疑是一件光辉的盛大事件,并引发了杜甫对于碑石的热爱。大历四年(769年)春夏之交,漂泊于湘江之上的杜甫本来是要去郴州的,遇到洪水来袭,只好掉转船头顺流北上,途中写下《回棹》诗篇,里面再次提及杜预立碑这件事:“清思汉水上,凉忆岘山巅。顺浪翻堪倚,回帆又省牵。吾家碑不昧,王氏井依然。”这儿的“吾家碑”说的正是杜预刻立的那两通石碑。王氏井,当然说的就是王粲的井了,都是襄阳的名迹。可惜,即使勒石为碑,也仍然免不了“昧”的命运,杜预的两通功德纪念碑,并没有能够长留于世间,在历史的消磨中,全部化成了沙和灰。

  和对远祖杜预的态度不太一样,杜甫对祖父杜审言的感情则颇为复杂。杜审言是他直接的祖父,两人虽然没有见过面(杜审言死后四年杜甫才出生),杜审言的续弦卢氏也就是杜甫的继祖母还在,并且诗的传统必将两人紧紧联系起来。“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或“吾祖诗冠古”(《赠蜀僧闾丘师兄》)等等,差不多成了杜甫的口头禅。一方面自然是敬重,并且也很自豪;另一方面,对于杜审言的某些政治行为(武后时交结张易之兄弟),杜甫是持保留意见的。这儿也体现了杜甫的“刚肠”品质,即使是自己的诗歌祖父,也不会全部接受。

  在诗歌和文学方面,杜甫早期的写作受到家法的影响较多。作为文章四友之一的杜审言(另三人为李峤、崔融、苏味道)当时还是很狂的。杜审言很瞧不起苏味道,放言说如果苏味道看见了他写的文判一定会羞死。又说他的文章写得太漂亮,就连屈原和宋玉也只能给他当衙官,他的书法更是超群绝伦,王羲之也难以望其项背。这口气我们听来觉得有些耳熟,乃孙杜甫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杜审言也是写过好诗的人,比如他写的名句“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就被世人传诵。宋人王得臣说:“杜审言,子美之祖也,则天时以诗擅名,与宋之问唱和。其诗有‘绾雾青丝弱,牵风紫蔓长’,若子美‘林花着雨胭脂落,水荇牵风翠带长’,虽不袭其意,而语句、体格、脉络,盖可谓入宗而取法矣。”

  其实,杜审言对杜甫诗歌的真正影响是在排律。杜甫所说的“诗是吾家事”,我认为更多的是指排律,尤其是五言排律。杜审言最著名的一首五言长排是《和李大夫嗣真奉使存抚河东》四十韵,在文体创新方面,这是一篇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虽然杜审言同时代的崔融、宋之问和沈佺期都写过五排,却从没有写过像杜审言这样长达四十韵的排律作品。李邕曾经与杜甫谈及此诗,并给出了极高评价。杜甫在《八哀诗》(李公邕)中回忆说:“例及吾家诗,旷怀扫氛翳。慷慨嗣真作,咨嗟玉山桂。钟律俨高悬,鲲鲸喷迢递。”排律确实堪称杜甫的家法,杜甫的创作中也极其鲜明地标示出这一诗歌家族血统,他甚至将祖父开创的四十韵长排直接拓展到一百韵,这完全是空前绝后的壮举。所以元稹在《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中赞叹道:“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余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这儿所说的“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说的正是杜甫从祖父杜审言那儿继承下来的长篇排律,尤其是五言长排。这是杜甫的家学渊源,别的诗人很难有这样的机会。

  杜家长辈中,还有两位人物的行为一定对杜甫的性格构成产生过强烈影响:一位是祖父杜审言的曾祖杜叔毗,还有一位是杜审言次子杜并,亦即杜甫的叔叔。这两位杜家男儿,虽然时代相距遥远,却干了同样的事情:为血亲复仇。据《周书》(列传)记载:杜叔毗早岁而孤,事母以孝闻,性慷慨有志节。杜叔毗的哥哥杜君锡被曹策陷害,叔毗朝夕号泣,具申冤状。朝议以事在归附之前,不可追罪,显然没有人理会。于是,叔毗在大白天持白刃杀了哥哥的仇人曹策,然后平静地投案自首。这事当时震动很大,叔毗的侠义之行,赢得人们交口称赞。

  时间过去了很多年,杜家的历史又惊人地重演了这一幕。武后时期,杜审言贬为江西吉州司户参军,由于杜审言为人清狂,很容易招致嫉恨。同僚郭若枘联合周季重一起将杜审言投进了死狱。杜审言的第二个儿子,十六岁的杜并不答应了,揣着刀子,直接在宴饮中把周季重给砍了,杜并受重伤而死,杜审言亦因此而获救。少年杜并的事迹,被当时的名人苏颋和刘允济记录下来。杜甫文字中也曾闪现这位叔叔的身影:缙绅之家,诔为孝童。

  为血亲复仇的故事,在中国古代并不鲜见,统治者的态度有时显得暖昧,既不鼓励,在惩处时又常常网开一面。统治者想要达到的目的,既要让违法者受到法律的处置,又要让孝道得以彰显。在统治者的潜意识中有这样的想法,那些为血亲而献身复仇的孝者,也一定是可以为国家或政府流血的忠者。

  杜甫还在这篇祭远祖文中,追溯了杜氏家族更为久远的历史,陶唐是杜氏的开始。杜甫在后来所作的《敬寄族弟唐十八使君》中,将做过汾州刺史的唐使君视为族弟,两人相遇于巫山,杜甫开篇就说:“与君陶唐后,盛族多其人。”这个亲戚拉得有点儿远,从陶唐到杜甫所处的时代,大约经历了三千年变化。陶唐在《尚书》就有记载,传说为帝喾儿子,复姓伊祁,名放勋。初封于陶后徙于唐,故称陶唐。朱鹤龄引《唐宰相世系表》说:“杜氏出祁姓,帝尧裔孙刘累之后,在周为唐杜氏。成王灭唐,以封弟叔圉,改封唐氏子孙于杜城,京兆杜陵是也。然则唐与杜盖同族也。”远古世系传说成份居多。这儿说唐、杜二姓同源同族,其子孙籍贯都是京兆杜陵人。

  杜甫的籍贯一直存有争议:京兆人、杜陵人、少陵人、首阳人、襄阳人、洛阳人和巩县人。人们对于籍贯的理解也各不相同,既可能是出生地,也可能是久居之地,还可能是家族发祥地,我觉得出生地才是籍贯的基本意义。说杜甫是洛阳人或偃师首阳山人,显然是因为杜甫在洛阳度过了童年和青少年时光,又在偃师首阳山下暂住过所致。说杜甫是襄阳人的,则是因为杜甫的十世祖杜逊在东晋时南迁至襄阳,当过魏兴(安康)太守的缘故。

  现在较为普遍的说法是杜甫为河南巩县人,如四川省文史馆编纂的《杜甫年谱》就说,杜甫出生于河南巩县东二里的瑶湾。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山东大学《杜甫全集》校注组在萧涤非的组织下,曾亲自到巩县旧城(站街)东北一里处的瑶湾村进行实地考察:瑶湾村的西面有座石碑楼,为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巩县李天墀所建立,石碑上刻有“唐工部杜甫故里”七个大字。碑楼东侧外壁还嵌有一方青石碑,上刻“唐工部杜文贞公碑记”,刻碑时间在同治十二年(1873年)二月吉旦,由杜甫的第三十四、第三十五代孙合立。村东北角有笔架山,山下有一小院,院门外墙上也嵌有一块石碑,正中刻有“诗圣故里”四个大字,由石屏张汉立于雍正丁未年(1727年)。小院东面山下有一窑洞,分为前后两间,幽暗而清冷,据说当年杜甫就住在最里面那一间。经过考古学家的鉴定,这孔窑洞实际上是元代修建的。当地居民说瑶湾村并没有姓杜的人,这孔窑洞原来也是李姓所有,不知何时人们便开始把这孔窑洞称之为“工部窑”。

  杜甫出生于巩县瑶湾村的说法并没有任何文献根据,那几块清代的石碑根本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四川文史馆所根据的,也仅仅是《京兆杜氏工部家诗年谱》,这类晚近编纂的年谱或家谱之类,具有强烈的野史色彩。我们在杜甫的诗文中,看不到任何关于出生于巩县的只言片语,连蛛丝马迹也没有。总不能因为杜甫的曾祖父杜依艺位终巩县令,就笃定说杜甫是巩县人了吧。

  根据两《唐书》及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记载,杜甫祖父杜审言出生于湖北襄阳,是没有争议的襄阳人,后随父杜依艺迁至河南巩县。杜审言在唐高宗咸亨元年(670年)擢进士第后,到隰城县(山西汾阳)当了县尉。累转为洛阳县丞,杜甫在洛阳的祖产应该是在此期间置办的。武后圣历元年(698年),坐事贬为吉州(江西吉安)司户参军。杜审言入仕之后便离开了巩县,很可能将家安在了远祖杜预入籍的京兆杜陵。对于此一推断,有一个旁证:民国八年(1919年),河南出土一方前面提及的杜甫叔叔杜并的墓志铭《大周故京兆男子杜并墓志铭并序》,被金石学家罗振玉收入《芒洛冢墓遗文续补》之中。墓志为时任监察御史的苏颋撰于长安二年(702年)四月十二日,墓志中明确无误地写道:“男子讳并,字惟兼,京兆杜陵生也。”请注意,这儿写的是“京兆杜陵生”,而非通常的“京兆杜陵人”,亦即杜并的出生地就在京兆杜陵。既然杜并出生于京兆杜陵,他的哥哥杜闲亦当生于京兆杜陵。如果杜闲出生于杜陵,他又从未到巩县或周边任职,完全没有理由将家安到巩县去。由此我们可以大致推断出,杜闲的儿子杜甫亦应出生于京兆杜陵。杜甫常在诗中自称“杜陵野老”或“少陵布衣”,应该并不仅仅因为成家后移居过这一带有关,更与其出生地相关。

  杜甫为姑姑写墓志铭时,也径称其为“万年县君京兆杜氏”。京兆万年县,实际上就是京兆杜陵,万年县为京兆之下的第一个大辖区,杜陵和少陵都是万年县下面更具体的地理空间。显然,杜甫的姑姑、杜甫的叔叔(杜并),包括杜甫的父亲杜闲都出生于京兆万年(杜陵)。杜甫和京兆人(比如京兆韦氏)的关系大多处得十分友好,看起来并非偶然。

  天宝十载(751年)之后,杜甫定居的城南,具体位于曲江的南面,少陵的北面,下杜城的东面,杜陵的西面。在樊川的北岸有杜曲和韦曲。杜甫之所以选择在这一带居住,实际上是重返出生之地,在杜曲那儿还有点儿家族产业(桑麻田)。闻一多则考订杜甫于在天宝十三载(754年)春移居城南下杜(南都),到了秋天又移居奉先。更大的可能性是杜甫定居城南的地方本来就在下杜的附近,他并没有在城南再次迁居。下杜离杜曲很近,杜甫有时会去看看自己的桑麻田。《投简咸华两县诸子》和《示从孙济》两首诗可能作于下杜,他在那一带并不太舒心,有时还会受到来自晚辈的一些不待见。反而是一些萍水相逢的人,还表现出难得的真情,《病后遇王倚饮赠歌》一诗中的年轻人王倚就是这样的人,令杜甫倍感温暖。

  祭祖文中杜甫标榜杜家是“圣人之后”,杜甫和弟妹们之所以要在首阳山下修筑土娄,旨在“不敢违本不敢违仁”。这和杜甫在另一篇纪念文章中所谓的“奉儒守官未坠素业”是一脉相承的。杜甫的家族是一个典型的以儒家文化为基因的家族,无论人生发生多大的变化,无论对佛教的极乐或道教的神仙有多么喜爱,都不能取代杜甫骨子里的儒家血统。儒才是杜甫的本色主调,佛与道都只是插曲或暂时的幻象。很多时候,杜甫好像并不太喜欢儒者形象,经常不无憎恶地称之为“腐儒”,但是“奉儒”是杜甫的命也是杜家的命,那些称谓只是一种牢骚话。对此,清人刘熙载看得比较明白:“少陵一生却只在儒家里。”

  杜甫在首阳山下所筑的这座土娄或土室,很多学者认为就是陆浑山庄,显然是不正确的,陆浑山在洛阳西南七十时里外,而杜甫的家族墓地首阳山下则在洛阳东北的偃师,一西南一东北,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个地方。服丧期间,杜甫确实去过陆浑山,因为远房侄子杜佐住在那儿。后来,杜甫从华州流落到秦州,原因之一就是杜佐已经入住秦州的东柯谷,还在那儿盖了几间茅草屋。

  祖父杜审言生前好友,考功员外郎宋之问的旧庄就在首阳山附近,杜甫认为很有必要去拜访一番。有人认为宋之问旧庄筑于陆浑山下,不过,从杜甫所作《过宋员外之问旧庄》来看,宋氏旧庄应该就在首阳山一带:“宋公旧池馆,零落首阳阿。枉道祗从入,吟诗许更过?淹留问耆老,寂寞向山河。更识将军树,悲风日暮多。”杜甫去了宋之问的山庄,那儿还居住着宋之问的后人,杜甫向他们问询了很多旧事,宋家子孙还对杜甫谈及宋之问的第三弟宋之悌的事迹。《新唐书》载:“宋之悌,身长八尺,开元中,历剑南节度使、太原尹。尝坐事流朱鸢,会蛮陷驩州,授总管击之。募壮士八人,被重甲,大呼薄贼曰:‘獠动即死!’贼七百人皆伏不能兴,遂平贼。”宋家兄弟不仅出诗人,也出将军呢。杜甫晚年到了湖南潭州,题诗于岳麓山寺壁,就在那面诗壁上,赫然就有前辈宋之问的题诗。杜甫的《游龙门奉先寺》一诗当作于此间,可能就是在去陆浑山或返回途中,顺道去龙门奉先寺观瞻壮丽的石窟后所作,可能还在那儿住了一晚上:“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奉先寺是由武则天亲自出资修建的一所大型摩崖石窟,据说主佛卢舍那佛的面像即是按照武则天的形象而雕造的,雄浑典丽之中确有一种宁静的东方美感,在中国雕塑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两年多的岁月,是杜甫成人之后在偃师呆得最漫长的。之后偶尔回来过,这儿潜涌着杜甫的祖脉,可惜都是来去匆匆。

  寂寞又悲伤的首阳山下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

  敬爱的洛阳姑姑

  天宝元年(742年),父亲走了两年多,丧也守到期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无助感向杜甫袭来。

  作为长子的杜甫,觉得自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漫游几年。

  不仅因为失去了父亲的资助,更因为应当承担的责任。

  他的同辈,甚至他的弟弟中,可能已经有人成家。

  杜甫本来可以因父荫五品官阶而直接入仕,他没有这样做。杜甫很可能把这宝贵的资荫,甚至包括大部分家产全部让给了诸弟。两年之后,杜甫还在洛阳古城“骑驴”,他的大弟杜颖已经是临邑主簿,还娶了一个妾。杜甫为此写下《临邑舍弟书至苦雨黄河泛溢堤防之患簿领所忧》,这首诗被认为是杜甫最早锲入现实生活的诗。

  杜甫是什么时候结婚成家的呢?研究杜甫的学者们大多认为杜甫是在开元二十九年(741年),三十岁的时候结的婚,妻子是司农少卿杨怡的女儿。司农少卿官阶不低,从四品上,比杜甫父亲最终的官阶兖州司马正五品下要高。但是,杨氏出嫁时,可能父亲大人已经去世了。

  如果杜闲死于开元二十八年(740年),那么到次年的开元二十九年(742年),杜甫的服丧期还没有完,这个期间是不可能结婚的。要结的话也一定是要等到服丧完成之后才能结。当然,不排除在此期间,洛阳的裴姑姑开始张罗起侄儿的婚事,哥哥杜闲一走,只有她出面主持。裴姑姑深感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希望能在自己走之前,亲眼看见侄子的婚礼。

  此种情形下,杜甫结婚的日子,自然会定在天宝元年(742年)服丧完成之后。这和宋代苏轼续娶王闰之的情形基本一样,苏轼为父亲守丧结束后,在眉山老家完成了他的第二次婚姻。

  事实上,就在杜甫与杨怡女儿结婚的当年,也就是天宝元年(742年),杜甫最敬爱的洛阳二姑,杜甫盛赞的“大唐义姑”裴氏,在洛阳仁风里撒手而去。

  杜甫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基本上是在洛阳裴氏姑姑家度过的。

  杜甫的生母崔氏是杜闲的第一个妻子,崔氏去世后,杜闲的续弦为卢氏,亦即杜甫的继母,卢氏育有四子一女。杜甫诗歌中从未写过自己母亲,更未对这位继母写过一个字。他没写过自己生母的原因只有一个,她走得太早了。在杜甫还未醒事之前的婴幼时代,杜甫两三岁之前母亲崔氏就死了。杜甫在《祭外祖祖母文》中不无伤心地写道:“弱岁俱苦,慈颜永违。”这儿的“慈颜”就是杜甫的生母崔氏,这也是现存杜甫诗文集中唯一一次提及自己生母的地方。

  四川文史馆《杜甫年谱》说杜甫生母崔氏是崔融(文章四友之一)的女儿,可惜没有提供什么有力的文献证据。杜审言虽然很狂,对崔融却十分钦佩。若他们结为儿女亲家,遗传精华相叠而成就诗圣杜甫,倒是情理之中的事。据《旧唐书》等史籍记载,崔融有两个儿子,名叫崔禹锡和崔翘,没有女儿。杜甫在祭外祖祖母一文中说,他是没有亲生舅舅的,如果生母是崔融之女,崔禹锡和崔翘就是杜甫的亲舅舅了。杜甫诗中多次出现的舅氏,所谓“舅氏多人物”,那些崔姓舅舅显然都不是杜甫的亲舅舅。这样看来,杜甫母亲是崔融之女的说法,基本上可以否了。

  杜甫的母系来自清河崔氏,一直和大唐王室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血缘关系。杜甫的外祖母的父亲,是唐太宗李世民第十子纪王李慎的第二子义阳王李琮。越王李贞反击武则天失败后,纪王李慎被株连,死于流放岭南途中。李慎儿子李琮和媳妇均被投下大狱,丈夫关于河南狱,妻子关在司农寺。他们的女儿,杜甫的外祖母为父母送饭,来回奔走于两座监狱之间,世人称为“勤孝”,其事迹见载于张说所作《赠陈州刺史义阳王神道碑》中。李琮的两个儿子李行远和李行芳也被流放嶲州(四川西昌),行刑时李行芳尚小可免死,但行芳不忍心让哥哥李行远一人上路,愿意和哥哥一同领死,悲壮之行,人称“死悌”——行远行芳二人就是杜甫母亲的舅舅。杜甫母系与唐室的关系还不止于此,杜甫外祖父的母亲还是唐高祖李渊第十八子舒王李元名的女儿,李元名在武后时也没有好下场,死于流放利州(四川广元)的路上。这些看起来好像遥远的血缘关系,对杜甫的人生却有着深刻的意义,他对唐王朝的热爱和眷恋之中,一定融入了一缕缕血缘之爱。

  杜甫父系的儒学传统侠义精神,和母系的显贵血统孝义行为,一起汇入了杜甫的血管中。

  在生活中,凡是唐王室的人,杜甫和他们都有一种天生的亲切感,这并不是偶然的。比如《壮游》诗中所说的那位“贤王”就是汝阳王李琎,他是玄宗长兄让皇帝宋王李成器的长子。杜甫和李琎的友谊很深,李琎辞世后,杜甫为作《赠特进汝阳王二十二韵》。同时,杜甫还和李琎的六弟汉中王李瑀处得很好。李瑀曾受肃宗重托,作为肃宗次女宁国公主许嫁回纥英武可汗的娘家伴送人。杜甫和李瑀两人后来又在蜀中多次相遇,时有相互唱酬之作。大历五年(770年)春天人日,杜甫翻检旧箧,看到十年前改任蜀州刺史高适写给自己的诗作,不禁感慨万千,高适已在五年前去世了。杜甫说,这世间的故人都走光了,仅剩下两人还未走,其中一个就是汉中王李瑀。

  有人根据杜甫入蜀数年,无一涉及蜀中名花海棠一事推测,杜甫应该是避母亲名讳才如此,于是就说杜甫生母崔氏出嫁前的名字叫海棠。晚唐诗人薛能在《海棠诗序》说:“蜀海棠有闻,而诗无闻。杜子美于斯,兴象靡出,没而有怀。”宋人王禹偁、石延年等人也在诗中表达了相同的看法。其实,这种说法没有任何依据。还有人觉得海棠这个名字虽然好听,但是很像是“侍婢姬妾”的名字。如果是这样,那么杜母必然出生卑微。事实上唐代公主的孙女或是皇帝的曾孙女是不允许做妾的。杜甫母亲出身一点儿不卑微,她的身上,流着大唐王室的血。

  杜甫从不想念他的母亲吗?当然想!但是母亲的样子,母亲的声音,母亲的爱抚,已经没有任何记忆。虽然杜甫没有直接写过自己的生母,却在诗中多次写到孩子们的母亲,她的妻子杨氏。我认为杜甫在孩子与母亲的亲密关系中,依稀看见了自己的母亲模样。《遣兴》是写给儿子的诗篇:“世乱怜渠小,家贫仰母慈。”这就是杜甫心中的母亲,忍辱负重,用单薄的身体在乱世中支撑起一小片安宁的天空。母亲在幸福在,母亲在希望在。杜甫的慈母过早地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在世间漂荡,受苦。

  杜甫生母走后,杜闲很快续娶了继母卢氏。卢氏接二连三地为杜闲生下了一大群孩子。在古代中国,继母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和地位,最有用的方式就是不断生孩子,只有这样,才会成为家中真正的女主人。卢氏正是这样做的,而且很成功——杜闲把自己与发妻崔氏所生唯一活下来的小杜甫杜二,送给远在洛阳的二妹裴氏去抚养。为了弥补这一十分冷漠的决定,杜闲打算在经济上给予补偿。从后来杜甫漫游吴越及齐赵的的情形来看,杜闲的确这样做了,杜甫也花销得心安理得。杜甫的“放荡”中一定有铺张行为,是否暗含着对父亲的些许报复?这就可以解释一个现象,杜甫同样在诗文中也很少(只有一次)写到自己的父亲。杜甫对这个生父,内心中是有解不开的复杂情结的。就连在首阳山为父亲杜闲守丧期间,他也没有给他写过任何东西,祭文或墓志铭,什么都没有。反而给几百年前的远祖,写下了那么深情的文字。几年后,他还为祖父杜审言的继室卢氏,杜甫的继祖母写过墓志铭。从这样的行为中,我们还是可以捉摸到几分杜甫内心的真实感受的。

  杜甫幼年就失去了生母,同时也差不多失去了父亲的爱,“弱岁俱苦”,杜甫是不幸的。

  杜甫得到了一个姑姑,一个不是母亲胜是母亲的姑姑,杜甫又是幸运的。

  把杜甫拉扯成人的这位洛阳姑姑,是杜审言与其第一任夫人薛氏所生的第二个女儿,是杜甫的二姑姑,嫁给了济王府录事参军裴荣期。我们对杜甫的这位二姑父所知甚少,显然也是一个敦厚长者,才容得下他这个外来的孩子。

  天宝元年(742年),杜甫满怀悲伤和深情,为他敬爱的洛阳姑姑写下一篇纪念文章《唐故万年县君京兆杜氏墓碑》。这篇碑文,纯粹从美文的角度来看,写得并不算太成功,太质朴了些。很多人认为杜甫的散文和诗歌差距甚大,完全不像是出自一个人的手,这样的判断大体属实。但是在这儿,在此刻,被巨大的悲伤所笼罩的杜甫,他只想最真实、最直接地表达自己对姑姑和养母的爱和怀念,更顾不上什么优美儒雅的文辞——“铭而不韵,盖情至无文”——在这样的时刻,越质朴越深情,越缺少雕饰越能打动人!

  碑文照例回溯了杜氏一脉的源流,从先秦的伊祁唐杜到晋代杜预,一直写到小叔父杜并,缙绅之士,以仁义传家。所以,杜家能出现像他姑姑这样的仁义之人,在杜甫看来必然的,有着深厚历史渊源:“故美玉多出于昆山,明珠必传于江海。盖县君受中和之气,成肃雍之德,其来尚矣。”姑父裴荣期也是个典型的君子,同行领袖朱绂有光。姑姑秉呈家风,相夫教子,妇道纯一。后来舅殁姑老,承顺颜色,侍候寝疾,从不怠慢。尊卑之道出自天性,孝养哀送,为一时名流所称颂。姑姑最大的品德是先人后己,上下敦睦。而且怀有一颗善心,无论亲疏远近,泛爱无择。姑姑是一个知书达礼的人,对于孩子的教育非常用心,诗书润业,导诱为心。由此我们可以猜想,杜甫幼年教育,很多时候正是由姑姑来完成的。姑姑还是一位信仰禅宗的人,过了长达十年的食素生活,能够娴熟地诵读佛经。这样一位好姑姑还是要走,还是要永别——“越天宝元年(742年)某月八日,终堂于东京仁风里,春秋若干,示诸生灭相。”杜甫并没有说姑姑死于天宝元年几月八日,很可能卒于天宝元年春夏之交。

  裴姑姑育有三子二女:长子荣朝列,次子荣朝英(北海郡寿光尉),次子荣朝牧;长女适独孤氏,次女适阎氏。姑姑病重时只有长子荣朝列和长女独孤氏在身边,另外两个儿子(荣朝英和荣朝牧)游宦在外,未能见到最后一面。姑姑生前曾经嘱托过:“可以褐衣敛我,起塔而葬。”姑父裴公爱礼实深,褐衣入敛没有筑塔,入土为安葬礼十分俭素。

  姑姑走了,杜甫悲不能已。有人说,杜甫啊,你为姑姑又守孝,又撰文,又刻石,这样的忠孝,简直有些像你的叔父杜并啊!杜甫含泪回答说:我哪里敢当得起啊,我再怎么做,也不能报答姑姑恩情之万一。

  “甫昔卧病于我诸姑,姑之子又病间,女巫至,曰:‘处楹之东南隅者吉。’姑遂易子之地以安我,我是用存,而姑之子卒,后乃知之于走使。甫尝有说于人,客将出涕感者久之,相与定谥曰义。君子以为鲁义姑者,遇暴客于郊,抱其所携,弃其所抱,以割私爱,县君有焉。是以举兹一隅,昭彼百行,铭而不韵,盖情至无文。其词曰:‘呜呼,有唐义姑京兆杜氏之墓。’”

  这个幼年成长的故事,对杜甫的影响有多么重要,怎么强调都不过分。一颗令人揪心的茁壮的种子,一直埋在杜甫的心底。杜甫一生中所有的善和美,所有的仁和慈,所有的献出和悲悯,根基全部来自于这位敬爱的洛阳姑姑。她和杜甫文中提及的那位鲁义姑太相像了,而且更了不起。

  《列女传》载:“鲁义姑者,鲁野人之妇也。齐攻鲁至郊,遥见一人携一儿,抱一儿。及军至,乃弃抱者而抱携者。将欲射之,遂止而问曰:‘所抱者谁之子?’对曰:‘兄之子。’‘所弃者谁之子?’曰:‘己子也,妾见大军至,不能两全,遂弃所生之子。’军曰:‘子之于母,甚痛于心,何弃所生而抱兄子?’对曰:‘子之于母,私爱也;侄之于姑,公义也。夫背公而向私者,妾不为也。’于是齐军遂止,曰:‘鲁郊有妇人犹持节行,况于朝廷乎!遂回军不伐。’鲁君闻之,赐束帛,号曰义姑。”的确,这位在乱兵中逃难的鲁国女人,不得不在亲生儿子与哥哥的儿子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候,毅然放弃自己的儿子——这和洛阳姑姑在瘟疫流行时,把唯一的生的希望留给哥哥杜闲的儿子,无助地看着自己亲生儿子走向死亡——太相像了!洛阳姑姑简直就是鲁义姑的唐代版本,而且是更为悲伤动人的版本。鲁义姑以自己的义举感动乱兵,不仅保全了侄儿也保全了儿子的性命。洛阳姑姑没有这么幸运,侄儿杜甫活了下来,她的儿子却永远离开了她。洛阳姑姑当然心疼自己的儿子,但她并不后悔自己的做法,以胜过对待亲生儿子的爱,一点一点地,一天一天地把这位侄儿,瘦弱多病的小杜甫哺育成人。

  洛阳姑姑,是杜甫的姑姑也是杜甫的母亲,是杜甫的救命恩人也是杜甫的人生导师。

  洛阳姑姑并不知道,她所哺育的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生命,而是一颗辉煌的星辰。

  没有敬爱的洛阳裴姑姑,就没有诗人杜甫。

  没有杜甫,人类八世纪的诗歌史,将黯然失色。

猜你喜欢

阅读感言

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文章推荐
深度阅读
有一种牵挂叫做:甘心情愿!每日一善文案(精选94句)山村雨后题你在我的诗里,我却不在你的梦里止于唇角,掩于岁月时光是个看客左手流年,右手遗忘唯有暗香来蓝色风信子那一季的莲花开落无处安放的爱情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少年的你南方向北处,似有故人来行至盛夏,花木扶疏你是住在我文字里的殇为旧时光找一个替代品,名字叫往昔其实爱不爱,变没变心,身体最诚实那首属于我们的情歌,你把结局唱给了谁时光深处,记忆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