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着地油子,六月不明白为啥人们把这种小雪粒叫地油子。但从六月记事起,每年的十月一都是这种天气。不像雪,不像雨,而是不紧不慢的雪星儿。那雪星儿像是有什么心事,沥沥拉拉地落着,到了院子里,也是想化不想化的样子。
要么你就大大地下,要么你就晴来。六月抬头看天,天就像有啥心事。再看屋顶,屋顶也像是有啥心事。嗅嗅空气,也是一种心事的味道。
这样想着时,大姐从门里进来了。六月就报喜似的高呼一声,我大姐来了,一边跑过去接过背包,咋没有领幸福?
路这么滑,连我差点都上不来,还哪里敢领幸福。
六月就后悔自己问了一句很没水平的话。
大姐的手里是一卷报纸,六月知道里面是彩纸。
前天,他和五月要去集上买彩纸,娘说不用去,你大姐肯定会带来的,缝寒衣的彩纸年年都是你大姐买的,果不其然。
五月听说大姐来了,也从厨房里奔出来,迎接大姐。见了大姐却不知道说啥好,只是傻傻地看着大姐笑。
大姐抓着五月的辫子,细细地打量着五月,说,越长越漂亮了。
有你漂亮吗?六月问。
大姐侧脸看着六月说,当然啦。
娘说你小时候是咱村上最漂亮的。
那也没有五月漂亮。
五月的脸蛋就红了。
娘也从厨房出来了,操着面手。六月指望着娘能给大姐说一句欢迎的话,但娘同样啥话都没说,只是盯着大姐看。
最终还是让大姐抢了先,娘和面呢?
娘才答应说,就是的,幸福乖着吗?
大姐说,乖着呢。
爹就从牛圈出来了。六月知道,爹才进牛圈,肯定是听到大姐来了提前出来了,这让六月很开心。如果听到大姐来,却在牛圈里不出来,那多不好。
大姐叫了一声爹。
爹应了一声,说,今天没办法领幸福来?
大姐说,就是的。
你老公公老婆婆身体还好吧?
大姐说,很好的,他们问候你呢。
六月觉得还是爹有水平,能够想到问她公公婆婆。他就没有想起来,他只想起他的外甥。
赶快进屋,手都冻红了。六月这才看大姐的手确实红得像柿子。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难怪爹今天早早地就把火生着了,原来他早知道大姐的手会冻红的。
大姐把手搭在炉子上烤着。爹把茶罐架上了,却没有往里面放茶,而把几个枣子夹在火钳上,举在火上烤了一下,掰开,放在茶罐里,然后让五月去厨房取两片姜来。
六月就知道这罐茶是给大姐的。
心里既高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大姐喝了一杯茶,洗了手脸上炕。五月跟着。六月有些犹豫,不想大姐邀请他上去。他就脱了鞋,腾的一下跳到炕上。炕热腾腾的,六月心里也热腾腾的。六月希望爹和娘也上炕,那该多团圆,多美好。可是娘和大姐说了一会儿话就去厨房了。爹出去得更早,娘和大姐说话的时候,爹说他正给牛拌料,让她们娘俩先唠,就出去了,不知道是怕他的大黄饿着,还是觉得这娘和大姐的唠会扎着他的耳朵似的。
大姐把两块娘早几天就洗净的头巾铺在毡上,然后把彩纸放在上面。
当彩纸徐徐展开时,六月觉得他的心也像彩纸一样徐徐展开了。
三人评说了一会儿彩纸之后,大姐看着说,还得麻烦大兄弟一下,给姐拿一块胡墼去。
六月就腾地跳下炕,到后院捡了一块胡墼回来。
这个胡墼是从哪儿捡的?爹跟在他屁股后面问。
六月回头说,是从垫圈的土堆上捡的。
爹说,你说垫圈的土堆上捡的胡墼能画寒衣样儿吗?
六月就尴尬在地上了。
大姐抬头看了一眼六月,说,不怪六月,是我没有交代清楚。
五月说,我给咱去弄。说着,腾地跳下炕,穿了鞋奔到后院。
爹刚洗完手脸,五月举着一块胡墼进来,向着爹,说,从崖墙上掰的,总可以吧?爹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大姐就接过,开始画衣样。
六月就有些懊丧,他怎么就没有想到从崖墙上掰一块回来呢?
大姐画完蓝纸画黄纸,画完黄纸画白纸,画完白纸画红纸。有对襟的,有大襟的,有裤子,有帽子,还有一样六月不认识,问大姐,大姐说叫旋阑。六月问,啥叫旋阑?大姐指着衣样说,这就是旋阑。六月仔细把旋阑和棉袄棉裤对比了一下,其实就是把上衣和裤子连在一起,只不过裤子只有一条腿,却有两条腿那么宽,又短了半截。
这旋阑咋穿到身上呢?
大姐说,从头上直接套下去。
那是女子穿的?
过去男女都穿。
你咋知道过去男女都穿?
爹告诉我的啊。
这个“过去”有多“过”?
那你要问爹。
六月因为爹刚才驳了他,不想问。
不想爹却说话了,其实我们现在穿的衣裳,都是过去胡人穿的衣裳,包括这旋阑,都是为了打仗方便。正儿八经老祖先的衣裳是汉服,就像老戏上人们穿的那种。
那为啥不恢复成老祖先的呢?五月问。
这正是六月要问的话,不想五月替他问了。
爹说,这就是世道,说不定啥时候又会变回去。当年你太爷问我知道人们为啥要改穿裤子吗?
为啥?五月问。
你们猜。
五月和六月的眼仁就转起来,但最终没有转出答案。
你太爷说这叫勒紧裤带过日子,说明人要挨饿了。
结果呢?五月六月齐声问。
结果被你太爷言中了。
说话间,大姐已把衣样全部画好了。然后拿起一张黄色的放在一张白纸上面顺着胡墼画的印儿剪。
像是知道大姐已经把衣样剪好似的,娘从厨房拿来一个洗得明油油的簸箕。
大姐就把剪完的衣面衣里放在簸箕里。六月问,这是给谁的?大姐说,祖太爷的。大姐接着拿起一张红色的剪。六月问,这是给谁的?大姐说,太爷的。大姐剪蓝色的时,六月说,这是爷爷的吧?大姐说六月真聪明。
接下来是女式的。不用问,六月知道是祖太奶奶、太奶、奶奶的。
之后,大姐还剪了一些,六月问这些是给谁的?
大姐说,给邮差关卡的。
给邮差关卡剪完,六月原以为可以结束了,不想大姐还在剪。
还给谁剪?
大兄弟咋忘记了,爹一再说不能忘了那些断子绝孙的人家。
六月就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的脑瓜盖。
总算剪完了。大姐打开一个小包,里面是一团白得晃人眼睛的新棉花。五月说,这么白净的棉花,留一些咱们正月十五做灯捻。大姐说,好啊,你早些拿过。五月就从棉团里撕了一些出来,又撕了一些出来,然后用一块剪下来的彩纸边角料包了,跳下炕给爹。爹接过,从地柜上拿出香盒,拉开盒盖,放在里面。
五月就觉得爹把一片光明提前放在盒子里了。
大姐开始往剪好的衣里上铺棉花时,六月问,人死了也会冷吗?
大姐说,大概是吧,要不然咋要送寒衣。
这时,娘又进来了,说,你们谁去帮我烧一下锅?爹看了看炕上的五月,说,我去吧,让他们姐弟给先人缝寒衣。说着出去。五月就一脸的感谢。六月心里升起的却是一种责任,就像爹把一件天大的事委托给他似的,要不爹怎么会说“他们姐弟”,“姐弟”是两个字,两个姐姐才占了一个,他一人就占了一个。
娘到炕头看了看大姐拿来的棉花,说,真白啊,雪一样。
大姐说,就是,很难碰上这么暄白的棉花。
你爷爷奶奶穿在身上不知该咋高兴呢。娘说着,转身往出走。
六月的问题又来了,我大姐来给我爷爷奶奶缝寒衣,娘你咋不回去给你爷爷奶奶缝寒衣?一句话把娘问得怔在门槛上。
娘的娘家太远了。大姐看着娘的后背说。
娘在这儿缝也一样的。大姐接着说。
那你为啥要来咱们家缝,你在你们家缝不也一样吗?
大姐在六月额头上点了一指头,笑着说,姐离咱家近啊。
娘就把后面那个步子从门槛上迈出去了。
大姐在里子上铺好棉花,盖上面子,和五月一起合缝子,只听得她们手里的针从彩纸上穿过时彩纸发出的不用于布的清脆响声。
六月的眼前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脸,就像爹戏箱里的那些脸谱,但又比脸谱薄。那是他没有见过的祖太爷、祖太奶奶、太爷、太奶,还有各种各样的亲房邻居,还有那些断子绝孙的人,等等。
这些脸柳絮一样飘在空中,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天就阴了。
就下起了地油子。
两位姐姐缝得特别快,不一会儿簸箕里的衣裳就冒出簸箕沿儿了。花花绿绿的彩色衣裳堆在一起,让人心里既温暖又踏实,而且富有。
如果人也能穿纸衣就好了,那他想穿什么样的衣裳就可以随便穿了。
六月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街道。家家户户的祖先们正在给自己挑选着过冬的料子,这料子是花花绿绿的彩纸。突然,他从层层叠叠熙熙攘攘的祖先中看到了一个人。怎么这么面熟啊。仔细一看,原来是六月同志。
什么时候本大人才能变成祖先呢?
现在,做了祖先的六月穿着彩纸做的衣裳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行走。
一不小心被地油子滑了一下。
哈,彩纸做的衣裳咋能防寒,一场透雨不就完蛋了?
六月向大姐提出这个问题。
大姐说,说不定一烧就变成布的了。
六月想不通,纸的一烧怎么会变成布的,但他又努力给自己做工作让自己相信起来。
六月再次看到,在那些花花绿绿的彩纸中间,队伍一样行走着家家户户的祖先、亲房邻居、游魂野鬼,大姐夹杂在中间,有些危险。明年的彩纸该让爹去买才是。爹会咒语,游魂野鬼是不敢近身的。看来本大人也得学一些咒语,好将来到街上给祖先买彩纸。
那么我死了呢?该谁到街上给我买彩纸?
我女儿啊,我儿子啊。
六月就着急起来。
得快快地生一些女儿和儿子出来啊。
六月有些等不及了。
六月想把这十万火急的大事告诉大姐,但大姐和五月正十分专心地给衣里子上铺棉花,又没好意思打扰她们。
我可以帮你们铺棉花吗?大姐说,当然可以啊。五月说,先洗手。六月就往脸盆里倒了水,迅速地洗了手帮两位姐姐铺棉花。一铺,他才知道自己的水平跟两位姐姐差远了。她们能够把棉花铺得像纸一样薄,但又特别匀称。
这等于没有铺嘛,这么薄,还不把老先人冻死。
他们已经死了,还怕冻死吗?
这死真是好啊,只有死了才不怕死,那么死了也不怕饿死,不怕淹死,不怕烧死,不怕打死,不怕病死,不怕……
六月想马上把这一重大发现告诉两位姐姐,但她们的专注再次拒绝了他。他觉得在她们如此专注时说话有些可耻,就强忍住了。
六月就在心里数着等两位姐姐忙完要给她们说的话,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已经到“丁”了。
当一件件棉衣摞在簸箕里时,六月就知道鬼有多大了。现在簸箕里放着十件寒衣,那就是说簸箕里至少能放下十个鬼。
有一个问题突然冒出六月的脑海,既然爹说人在六道中轮回,如果太爷和爷爷现在在人道呢?这些衣裳不是白烧了吗?
六月终于没有忍住,问大姐,大姐答不上来。
六月就到厨房里去问爹。正在灶前烧火的爹说,你的这个问题提得好,但是你的太爷和爷爷很多呢?
我的太爷和爷爷咋能很多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因为你很多呢。
六月有些不懂了,我怎么会很多呢?
当你像目连那样时,就知道为啥你很多呢。
佛唤阿难而剃发,衣裳便化作袈裟。
登时证得阿罗汉,后受婆罗提木叉。
罗卜当时在佛前,金炉怕怕起香烟。
六种琼林动大地,四花标样叶清天。
千般锦绣铺床座,万道珠幡空里悬。
佛自称言我弟子,号曰神通大目连。
……
六月的耳边响起了目连的唱词,但他还是无法想明白为啥自己很多呢。
六月你现在哪里?六月甲问六月乙。
问话的这位可是六月甲?
正是,你可见到六月丙?
刚刚见过,他正在给祖上缝寒衣。
哈哈,哈哈,六月的面前就出现了一个队伍,那是六月的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六月向爹提的第二个问题是,谁能保证这些寒衣能到爷爷奶奶的手里?爹说,当你用心做时,你爷爷你奶奶已经穿在身上了。
六月虽然不懂,但觉得这个问题事关重大,就跑到上房,给两位姐姐说,一定要用心做,只有用心做,爷爷奶奶才能穿在身上。就像这个道理是他发明的一样。
大姐就笑。
一定要用心,用心是关键,懂吗?六月像个掌柜的一样重复。
对,六月讲得对。爹和娘进来了。娘在脸盆里洗了手,脱了鞋上炕。大姐问,娘你忙完了?娘说,忙完了。爹给炉子里添了两块炭,把茶罐架上了。
六月发现,娘缝起寒衣来果然比两位姐姐更用心,就像平时给他和五月姐缝似的。
为啥只有用心做时,我爷爷我奶奶才能穿上呢?爹和娘没有想到六月把厨房的问题移到上房里,一齐笑了。
爹说,叫你娘给你解答吧,一边从地柜上把砚台拿下来,用清水洗。
我咋能回答得了六月同志提出的问题。
爹就不谦虚了,说,这天地间,既有我们吃喝拉撒的俗人,还有一个不吃喝拉撒的真人,还有一个念想的人。当你想着给一个人缝寒衣时,那个人已经从想生了,当你不想时,他又从不想灭了。
六月觉得爹的这个理论和从前讲的有些不一样,但他倒愿意支持今天的。
娘说,你爹说得对,就像娘,就觉得你奶奶和外奶奶一直没有过世,还在这世上,你奶奶还在这院子里,娘每天早上起来,都能听到她的咳嗽呢。
六月说,我咋听不见?
娘说,等娘将来死了,你就能听见了。
六月心里突然一惊,又一个十万火急的问题生在心里,要问爹,爹却出去了。
六月撵了出去,爹正在往后院的垫圈土堆上倒刚才洗了砚台的脏水。
你得赶快给我找个媳妇。
为啥?
我得让她乘我娘还活着把这缝寒衣的技术学会。
为啥?
不然等我娘死了就没人教了。
爹的鼻子就没了,接着眼睛没了,接着嘴没了,最后脸也没了。
六月耐心地等着它们从爹的脸上恢复。
爹努力收拾了残笑,问六月,你给爹说,要一个啥样的媳妇?
首先得手巧。
为啥?
手巧才能学会缝寒衣啊,才能让您老人家到阴间不受冻啊。
真是个孝子。
还有啥条件?
还有嘛,孝顺。
再?
再就是心疼(漂亮)。
这样吧,你先在咱们庄找找,看有没有符合你的条件的。
六月就想,想了半天,觉得都不满意。
没有看上的?
没有。
别庄的呢?
六月又想,想了半天,还是没有他满意的。
那爹给你到哪儿找去?
这我不管,反正你得给我想办法。
寒衣缝好,天已黑了。娘让大姐收拾炕上,她去厨房烙馍馍。
不多时,一股钻人骨头的香味就窜了过来。六月被这香味黏过去。娘正在从锅里起麻麸馍馍,麻麸馍馍油汪汪的。六月在锅边旋,但娘像是一点都没有发现六月在身边。平时,六月还没有从门里进去呢,娘就知道他到了,但是今天他像蜜蜂一样在地上旋,娘就是看不见。娘是装作看不见还是真看不见?
就在这时,娘不小心把一个铲坏了。
娘举着锅铲,回过头来,突然看见六月,我说这锅铲咋不听话,原来是有个馋猫在背后念经呢。娘右手执铲,左手托在下面,小心地移到六月面前。
还没有供呢。六月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娘也没有想到。娘的脸上出现了惭愧,像是为小看了六月道歉。
铲坏的馍馍不能供神的。
我爹说就是喝一口水也要供呢,不然就是偷吃。
娘说,没错,你可以在吃前供一下啊。
那我不是吃在会供前面了吗?
是啊,那就等会供完再吃吧。
娘就又把锅铲小心地移回去。
六月又觉得后悔,假如刚才自己不要说这一番大话,现在就可以品尝美味了。但六月立即否定了这一想法,爹说君子就是要在平时不好的念头才冒出来时就一棒把它打下去,就是要狠斗私字一闪念。
六月就连着在自己刚才的后悔上又打了几棒。
六月不知道为啥要单等到十月一才吃麻麸馍馍。其实麻八月十五前就收了,麻秆爹都剥了麻衣拧了好几把绳子了,娘都用爹拧的绳子纳了好几双鞋底了。可是麻籽一直放着,昨天娘才把它炒了,在石磨上推成麻麸,今早拿它烙麻麸馍馍。说是麻麸馍馍,其实是麻麸馅饼。
这麻麸刚进锅时还乖乖地待在面皮里,一烙就出油了,让人觉得不是面皮包着麻麸,而是黄璁璁的油包着麻麸。
等最后一个出锅,娘让六月到大门外泼散,然后上饭。
说是饭,其实就是馅饼。
一家人总算全坐在炕上了。六月的目光在大家的脸上扫来扫去,觉得十月一的味道总算全到了。
自然先是会供。一家人闭着眼睛,请天地君亲师享用美味。
六月听见,天地君亲师一边品味,一边议论着娘的好手艺,一边商量着该如何奖赏娘才对,另外还要捎带着奖赏一下六月,因为六月同志今天成功地战胜了好几次自己,包括拒绝了娘让他先吃铲坏的那块馅饼。
等众神吃完,用袖子抹嘴的时候,爹让他们动手。
但哪里能动得了手,麻麸馍馍汪得人手不敢往上面放。娘早就料到这一点,在每人面前放了一个小碟儿,爹就用筷子给大家往碟里夹。
一吃,六月才知道,说是麻麸馅,其实大多是萝卜丝儿,但这已经很香了。
十月一的味道,原来是麻麸馍馍的味道。
一家人静悄悄地吃着,没有谁说话。
六月更是千品万尝,因为他知道这麻麸馍馍一年只能在十月一吃一次,如果因为说话或者想事情错过这香这味,就太可惜了,就是罪了。爹常给他们说,错过是罪错过是罪,真是太对了。
六月知道,如果他们一家吃,那麻麸还够吃两顿的,但剩下的娘已经作了安排,大姐和公婆家各一份,哥和丈人家各一份,就没了。
娘也太开舍了,如果给大姐和哥家,他没有意见,把个他们的公公婆婆丈人丈母算上,就让人想不通。
六月猛然发现因为想这一句话把一口麻麸白吃了,没有尝来“这一口”的味道,就把这一口白白地葬送到肚子里去了,就在心里狠狠地拍了自己一巴掌,同时努力专注在每一次咀嚼时牙的感受上、舌头的感受上,严防死守,不让一丝丝味道轻易滑脱。
六月吃惊地发现,这舌尖和舌根“碰”到的味道是不一样的,这门牙和后牙“碰”到的味道也是不一样的。如此,六月把自己的舌头分了十等份,把自己的牙分了十等份,一份一份地对比着“生”在它们上面的味道到底有什么差别。
当六月成功地把一个麻麸馍馍品完,终于没有一丝杂念闪过时,他的开心就像汪出面皮的麻油,真是汪得没法说。
这样,再想起娘要把剩下的那些麻麸送给哥的丈人丈母和姐的公公婆婆时,就不觉得特别心疼了。他想,即使娘再给他们烙一次,也不过是这个味儿。
吃过麻麸馍馍,爹净了手脸,开始缝包冥纸。爹把冥纸包成一个大银锭,在外面糊了一层白纸,压得方方正正,恭恭敬敬地放在供桌上,然后从笔架上拿下早晨就已用清水洗好的小楷毛笔,在砚台里蘸了新倒的墨汁,开写——
中线:乔氏门中三代宗亲俯启。
右上:敬献。
左下:儿占林,媳月英,孙三月、四月、五月、六月、重孙小满谨具。
“儿占林媳月英”在上并排,“孙三月、四月、五月、六月”在中并排,“重孙小满”在下,再下面是“谨具”二字。
六月问爹,“俯启”是啥意思?
爹说,是弯腰开封的意思。
为啥要弯腰开封?
这是古人尊敬别人的话,表示开封包裹的人很高大,要弯下腰才能开封信物。
自家人还这么客套干啥?
这不是客套,是礼。
对,君子就要讲礼。五月说。
六月转脸斜了五月一眼,意思是你就知道拍爹马屁。
接着问,我们咋能知道我爷爷奶奶收到了呢?
爹说,当你觉得心上不冷时,你爷爷奶奶就收到了。
接着,爹拿过一张白纸,折成竖格,提笔在右上方写道:
焚往乔氏门中寒衣清单。
然后让大姐逐一报告寒衣款式和名下。
六月本来还要追问爹为啥当我心上不冷时爷爷奶奶就收到了,但大姐已经开始报告了:
祖太爷棉袄棉裤一套,旋阑一件,鞋一双,棉帽一顶。
祖太奶棉袄棉裤一套,旋阑一件,鞋一双,围巾一条。
太爷棉袄棉裤一套,旋阑一件,鞋一双,棉帽一顶。
太奶棉袄棉裤一套,旋阑一件,鞋一双,围巾一条。
爷爷棉袄棉裤一套,旋阑一件,鞋一双,棉帽一顶。
奶奶棉袄棉裤一套,旋阑一件,鞋一双,围巾一条。
游魂野鬼棉袄棉裤三套,旋阑三件,鞋三双,棉帽三顶。
邮差棉袄棉裤一套,旋阑一件,鞋一双,棉帽一顶。
水陆关卡棉袄棉裤一套,旋阑一件,鞋一双,棉帽一顶。
又让六月数一共多少件。
六月就数,棉袄棉裤十一套,旋阑十一件,鞋十一双,帽八顶,围巾三条。
爹问,一共多少?
六月的眼珠子转了转,说,四十四。
爹说,四四得八,大吉。
爹接着写:
因寒节之期,兹有乔氏后人焚寄祖先寒衣棉袄棉裤六套旋阑六件鞋六双冠三顶巾三条共十一套四十四件,烦请冥府邮差速递,劳请冥府水陆关卡放行,敬请仙界三代宗亲验收。另备三份由本村游魂野鬼认领。
儿占林,媳月英,孙三月、四月、五月、六月、重孙小满谨具。
四月是哥的名字,六月想提醒一下爹还有嫂子,但想爹已经写好了,再写还要费一张纸,就把要出口的话压在了舌头下。
天黑尽时,一家人开始到村头送寒衣。
四面山坡上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灯火。
六月不由得把身子往爹身边靠了靠,他仿佛能够听到近处就有鬼的脚步声。他看了五月一眼,五月几乎贴着大姐的腿行走。
这时,他发现娘没有来。
我娘咋没有来?
娘在后边呢。大姐说。
六月回头,娘真在后边,六月想娘的胆子可真大。
六月说,娘你快些。
娘就加快了脚步。
六月看见娘身后有许多游魂野鬼也加快了脚步,就像娘的尾巴一样。
莫非这鬼就是人的尾巴?
爹找了一块净地,跪了下来。大家跟着跪了下来。爹在面前的地上画了一个圈儿,向爷爷奶奶坟的方向留了一个门,把寒衣放在里面。在圈左圈右各画了一个圈儿,分别把邮差关卡和游魂野鬼的放在里面。
开始上香。爹先把三炷香给六月,自己擦火柴。爹把火柴擦着,两手背风捧了火,把六月手中的香点着。六月举着香十分恭敬地作了个揖,一炷插给天,一炷插给地,一炷十分小心地插在自家的圈儿里。
爹又把三张黄表给六月,他擦火柴。
六月把黄表伸向爹捧着的火焰,黄表就哗地一下着了起来。
六月就觉得爹用一根火柴把另一个世界的门一下子打开了。
爹先拿过寒衣边角料,向六月手中的黄表引了火。
然后拿过祖太爷的寒衣,放在边角料燃起的大火上,然后是祖太奶,然后是太爷,然后是太奶……
看着两位姐姐和娘精心缝制的寒衣在火中化为灰烬,六月心里有些可惜,但马上又觉得自己的这一想法是错误的。
为啥只有烧了我爷爷奶奶才能收到呢?
因为只有烧了才能变为无,只有变为无才能生出一个有。
六月不懂,六月担心爹也不懂装懂。
但六月比较相信爹的那句话,当你觉得心上不冷时,你爷爷奶奶就收到了。
现在,他在努力地体会,他的心上是不是已经不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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