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之下,展开迷迭香的微风,鱼一样清白,木鱼一样笃定。大暑之日,最需清凉。
上官颜后来喜欢在昏黄的灯光下打坐。人定前的方明方暗时刻,她会想起那场雨,想起那座寺院。
那年,上官颜不远千里去岛上,是觉得受了委屈,受了命运的委屈。她一下船,脚还没踏稳码头,委屈就从背后跟了上来,更大更缠人。接着就下雨,那成团的慵懒昏醉的空气一股脑都变成了雨,下得没天没地,她像独自被困在海底,周围黑涛汹涌。她不想停,她向寺院走去。
一袭黄衫闪来,她的行李被人提起来。上官颜收住脚步,停在台阶前,阶上是一亭台。后来知道,她当时是在观音桥上。允智合掌立在她的面前。允智在说:“你真傻呀,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躲吗?”上官颜心里笑了,这个僧人说话太温和,后半句都不忍说出的样子。“想躲,躲不及了。”“没看出你想躲呀,倒像喜欢钻进雨里。”上官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眉眼生动起来,张嘴想和允智说些什么,看着他的僧衣就打住了。亭子的座椅上放了五个花篮,清一色的香水百合,那干净的粉红,在昏暗的天色中放着光。
允智说:“明天十五,我敬佛的。”
“敬佛也可以用这么漂亮的花吗?”
“不可以吗?”
“不是这个意思了。敬佛都要吉祥圆满的寓意,你这算是什么?”
允智笑了,温和地说:“一定要算什么吗?我喜欢就是了。”
上官颜和允智隔一块青石板站着,石板上雕有满花满叶的荷。百合的香气太娇弱,冲不进雨幕,全凝在了亭子里,越凝越重。上官颜垂下眼帘,这允智只能是个僧人,你看他长眉长眼里的温和。
雨停了。允智安排她在寺院住下。
和上官颜同屋的是一位老居士。进屋时,她脸朝门侧身靠在她床头的行李上,手里拿的应该是一本经卷。看着她和允智进来,老居士纹丝未动,比雕塑更安静。上官颜和她打了一个照面,心里满是惊悚:女人原来可以老成这样。她的头发只剩下发际线的一圈,在脑后绾起一个小小的髻,整个头顶光秃秃的。她像是女的,也像是男的。送走允智,上官颜躺在床上一直看她,像看漩涡深处的梦境。老居士除了翻动经卷,无声无息。七月的天,她长衣长裤,看起来像是八十岁,像是九十岁,像是一百岁。人到了这个时候,生命里会有些什么呢?年轻的岁月里,她曾珍宝般出现在谁的生命里,而今的晨钟暮鼓里,她又会用深远的心怀想起谁?上官颜看着老人,睡着了。
傍晚,上官颜被敲门声惊醒,同时听到寺院的鼓声。是允智来喊她吃晚饭。“寺里五点半吃晚饭,怕你睡过。”老居士不在屋,上官颜请允智进来坐。
允智说:“女客的床,我们是不能坐的。”
“这么拘泥,我听说不是直指人心就可以了吗?”上官颜说完就笑了。
“直指人心是慧,慧从定中来。要想有定,就得守戒。像我这么笨的,戒就要一点一点地守。”
上官颜也像被戴了戒箍一样,收了笑,说:“好,你慢慢守你的戒吧。我梳头。”
她从包里拿出梳子,坐在桌边开始梳头,一下一下地梳。允智站在门后,看着她,温和地笑。终于,上官颜梳不下去了。拿梳子的手停在胸前,说:“好了,吃饭。”她一把把头发盘上头顶,用一个风信子花的银簪子绾住,扭转头看允智,他正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第二天,上官颜起来已经九点了。走到普贤殿前,看见允智在紫莲花缸前站着,她走上去,允智就问她:“你早上没有上殿呀,我看遍大殿都没有发现你。”上官颜心里一动,嘴上说:“早上上殿干吗?”“我们做普佛,为众生消灾。”上官颜看着太阳下的紫莲,想起一个过目不忘的句子:山在水在石头在,诸佛都在你不在。
夜里,上官颜把手机定了时,早上四点准时起床上了大殿。僧人一律咖啡色的海青,分东西两厅背对大门站着。僧人的后面有戒绳拦着,戒绳后已站满了香客。上官颜暗道一声惭愧,合掌静立。上官颜给自己打赌,西厅倒数第二排中间的僧人就是允智。唱佛开始了,梵音清越柔和,众僧配合圆熟。上官颜听着心里渐渐清凉,就有深深的感动和敬重。他们在这里为众生祈福,众生多在睡梦中吧。
唱佛后,开始绕佛。上官颜留心看了:她猜的不错,那人果然是允智。允智转身绕佛,似乎根本没有抬眼,但上官颜知道,他知道她在。因为允智走过她身边时,颔着的头更低了一下并向她的对面微微侧去,同时合在胸前的双掌如风吹松柏,有细微的摇动。上官颜跟着紧张起来,凝神合掌,只看大殿的观音像,塑画威容,端严毕备。直到普佛结束,上官颜再没敢看允智的背影。
那天吃晚饭时,上官颜与一新结识的游伴同桌。游伴原与允智认识。她说:“允智师父问起你的游程呢。他问我,法雨寺她去了吗?梵音洞她去了?珞珈山她去了吗?紫竹林她去了吗?我说你都去过了,估计不会再去哪儿了。他说,你肯定还有没去的地方。”游伴粗眉细眼,有着浑厚里的精明。上官颜莫名地有些心虚。吃罢饭,允智也该下殿了。上官颜去找允智,她刚走到观音殿前,就见允智正在锁对面三洲感应殿的门。允智说:“带你出去走走吧。”出了寺门,东面是海,允智不能去。“寺里规定,夏天我们不能走过东边的马路,因为会有女客在海里游泳。过去一次,是要被请出寺院的。”他们往西走,地势渐高,游人稀少,是上山了。山上石阶两旁苍木蔽日,四周是幽暗的绿,连路旁的石凳上都染着苍苔的颜色。拾级而上,人心渐如潭底的沉碧。
“你诵什么经,修什么法门?”上官颜以为看一个人修习的法门,可以揣测他的秉性和心路。
“什么法门修好,都会到家的。比如有人修求财的法门,也可以。”
“我问的是允智师父,也修财神法门吗?”
“不是。”
上官颜又问了几次,他总是含混不答。
“那你上学时,学的什么专业?”
“我最后的学历是法学硕士。”
法学,离佛学远了点吧。上官颜转头看他,他只温和地笑了一下。
山顶,是正法明如来殿。青铜铸就,构件仿木,重檐歇山顶。风吹铁马,在远处也能听到,站在檐下听,声音却并不大,像是无意招引。殿的东墙上方,还有一蜂窝。可见此殿前,香客稀少。六点刚过,殿门已关。上官颜专心看殿门上的楹联:欲知堂奥幽深更进一步,要识门庭广大如在孤峰。允智说:“这是我寺上任住持发心建的。”上官颜在心底叹了一句:大和尚慈悲。正法明如来古佛者,观世音菩萨的原身。无论香火鼎盛的观音寺还是愿望充盈的香客,都该把此殿常放心田吧。上官颜问:“你常来这里?”“是,这里更像我的家。”山风吹来,允智的僧衣一动一摆,铁马丁当。一只蓝黑羽毛的鸟飞落在殿西墙根的花盆上,这是一只上了岁数的鸟,羽毛没有光亮,短促且微微零乱。上官颜招呼它:“你怎么也来这里?”老鸟不退反进,蹦到他们身边的石凳上,乌黑的眼睛直溜溜地看着他俩,竟是不走了。上官颜心里惊呼:“我们认识吗?”
月历六月十九,是观世音菩萨成道日。十八日这天,游客就猛然多了起来。屋里全是行李,已坐不下人。上官颜去了三洲感应殿,殿里也涌满了人,她在一个角落里坐下。允智泡了一杯罗汉果的水端给她,她身在中原从没喝过新鲜的罗汉果水,很好喝。允智每过一会儿,就端着竹筐收一遍韦陀菩萨和八大天王前的贡品,路过她身边,就会挑出一两样放在她手里。上官颜坐在角落里,喝茶吃果子看人,看人在菩萨前的虔诚。快到夜里十二点,人群涌动起来,上官颜忍不住走出去看,不由吓了一跳,寺院里满满登登都是人,连个空隙都没有。
二十日夜,寺里已极少香客。老居士也回家了,她自始至终没有和上官颜说一句话。上官颜在寺里游走,走久了,就在那棵六百多岁的香樟树下坐,只遇上了值夜僧。她看月亮在树后慢慢升起来,看松鼠从树洞里探出灵活的身子。月亮硕大圆润,雍容华贵。和她在中原看到的很不一样。大堆大堆的云彩从它身边过时,都被照得屏住呼吸,略带滑稽地走出老远,才松口气,开始随意变幻。她看着月亮从香樟树的东枝上移到了西枝上,才回屋休息。香樟树就在三洲感应殿的西窗下,西窗的窗纱被屋里的灯光照得暗暗的红,在月光下,像是一个异数。
第二天,上官颜离开了寺院,正是僧人们做早课的时间。上了船,上官颜收到允智的短信:“昨夜,你在香樟树下坐。我听见值夜僧问你从哪里来。我一直在大殿坐着,看菩萨座前的长明灯。不要问我以前修什么法门,以后我会持诵《楞严咒》。我念,就是你在念。”上官颜读着,心里一阵酸,一阵紧。
“我念,就是你在念。”上官颜知道,这一世,他们是不会再见了。在以后的岁月里,这句话,一次次平复上官颜心中的躁动或者委屈。
《楞严咒》是咒中之王。持《楞严咒》者须戒体清净,净口常素,住菩萨戒。诵时,上空一切神圣经过该处,都会住云合掌静立,直至诵咒结束。释迦牟尼佛讲《楞严经》的缘起,是他的弟弟受到了女人的诱惑。
“女人的诱惑,有吗?”上官颜出定后,有时会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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