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高考是一场梦境,是一场实在且孤独的梦境。
我在疫情的头年高考,七月八日考完英语,走出考场后,看着一个个面熟的人从各个教室鱼贯而出,熙熙攘攘地拥堵在楼道里,在教学楼下的出口汇聚成溪,向原本空旷的校门漫去。我在考场的走廊上驻足,像被一种虚无的力量凿穿了,没有气力迈出下一步,印有“金榜题名”的晨光水笔还握在手中,摊开时,已沾上成绺的汗迹。蓝天、白云、阳光、树荫、微风,它们较于昨日,都在不变中有了变化。我察觉到,某种宏大正在被具体的生活消解,以前匆匆的是我,而今,我看到了匆匆的行人。近处的叶子在摇晃中将光年之外的太阳遮挡。太阳虽然与我密不可分,可树叶才是属于我的。
我以为高考结束我便成功了,其实,自己只不过是成年了而已。
高考后,就意味着离开,离开某处情感、某个阶段、某段人生,还有某种长久以来坚守的确切。就像一场梦醒,在焕然间看到奔涌的江河隐去了骇浪,同小溪一样静静流淌,叮叮咚咚,声音空灵。
我看到了一个留着寸头的小男孩,在村头的河塘边,光着瘦弱的膀子,穿着与脚不相称的大号拖鞋,压低着重心,奋力掷出一颗扁平状的石子。石子在河面上漂出了数个水花,如今,我便踩在了最后一朵水花上,那颗石子已经沉了下去,我无法再借由彼时的力量负担往后的人生。
那一刻,我意识到了什么是孤独。孤独并不单是新华字典上“独自一个人”的释义,它是一种猝不及防的感受,校园的路灯,人工湖旁的长凳,水池旁的锈迹,红绿分明的操场,这些环境明明再正常不过,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突然有了焕然的感觉,焕然之后却没有一新,像是电影里梦境与现实的突然转场,我突然意识到,我成了世界的客人。
站在人满为患的校门口,我却觉得无比空旷,人群分布在围栏两侧,男男女女,姿态各异,翘首以盼是他们神情的梗概,在我环顾四周的几秒钟里,有个警察低着头把手机切换了页面,有位母亲撩起了发鬓间浸着汗珠的头发,有个穿高跟鞋的女人踩到一颗石子险些摔倒,一个男人抬手看了看银白色的机械腕表,有个妈妈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接着后怕似的舒了口气,谁家的弟弟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水,路边摊顶着太阳支起案板。
这些人攒动的身影倒映在我的眼中,动作像是开了慢镜,我的眼睛鼓鼓胀胀,像花瓣里包裹了一团柔柔的焰火,一些你一直埋在心底的心绪终于像春笋一样冒出头来,并且在极短的时间里茁壮成长。
每天早上起床时的睡眼昏沉,早读后香甜的小憩,那些在时间缝隙里还陪自己散步的人,我忽然体会到瓜熟蒂落这个词语里所蕴含的那种决绝感。一种原本无暇顾及的情绪在胸膛里浅浅地涌动,像是逐渐融化的固体胶,黏黏的,沉沉的,不断拉扯着蒙尘的过往,沉重的孤独感点点朝外冒,像是从雪糕身上沁出的点点水珠。忽然一滴水落下,原来太阳刺眼,我已是满头大汗了。
短暂的空洞后,我随意坐上一辆行驶在日落大道上的公交车,从残阳斜照坐到霓虹闪烁,短暂地跳出自己以往的生活圈,看着这个世界,看着这座城,这是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在这里,我曾无数次开怀大笑,可终究要离开它,但它就在这里,它从不刻意挽留,我以为自己不会怀念它,可总在列车启动前不住回眸。
你想逃离的地方,终究是让你怀念的地方,不是大开大合地痛哭,只是一瞬间地迷惘,眼神的突然放空,心情起起伏伏像是行驶在颠簸的石子路上。做完了高考这场梦,我发现自己长高了,胳膊不再那么纤细,臂弯不再如此孱弱,肩膀不再瘦小狭窄,我醒来,清了清神,那根水笔已被我擦干了汗迹,放进了口袋。我咳嗽了一声,走了几步,发现,我实实在在地走在自己刚刚打出的另一串水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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