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雁从包里掏出近视镜戴上,跟在麻秆似的保安老郭身后,在四层的宿舍楼里看房子。
“哎,你看我们老板的眼光,开发区刚开发时就把河滩地买来,你看租给你们这些打工的人,前面两栋全住满员是吧。等着租的人还多得不得了。”保安老郭左手拇指和食指,掐着烟头吸了一口,很有派头地端着手臂,用抽烟多年导致的哑嗓子絮叨。
他右手哗啦着拴?匙的大圆铁盘,打开一个空房间的门,往窗户对面一指院“你看,你们外地人有多少在这拉家带口地住着。还是我们老板有眼光!”
对面两栋楼边,几个还裹着冬装的小孩在沙堆旁打闹。不少住户的阳台绳子挂满大大小小的衣物尧被单,万国旗似的在灰尘暴土里飘摆。
院里的几栋楼就是简单的大板楼,两侧有开放式楼门,走廊一通到底。即使白天也幽暗着,只有两头窗户附近有点光亮。房间平均四十平方米,隔断出了厨卫卧和阳台,做单身宿舍可以,拖家带口,还有老人来带娃的人家,真不知道该怎么住。余雁如今体会到在外谋生有个窝不容易,她为找房子也跑了半个苏市。

“那是老楼了。”保安老郭不屑地收回视线,“你看现在的这个楼刚盖好,在开发区是最好的。你看这阳面的光线。”老郭张开干瘪泛黄的手指,在从窗口射到房间的光束里晃。
“没有楼宇门,安全吗?”余雁蹙眉怀疑。
“我们保安在院里会布控,哎布控!”老郭吸完最后一口烟用鞋底把烟蒂碾碎,“不是正经人我们不租给他!”
余雁按老郭说的价钱,在二楼选了阳面的房间。她年近四十,面貌年轻。如果不知道她的职业,很可能以为她是教师,还是教艺术那类的。这种判断误差,和她没生育过又爱看书有关。其实她在东北老家的工作是代购。就是到外地的批发市场,替市内对某些衣服鞋帽的款式需求量少,不值得往外地跑一趟的商家代买回去。每件收点薄利也够她花销的。不过这个行业,随着她年前离婚而终结。
余雁前夫是公务员,俩人从一见钟情到结婚,可以说是甜蜜恩爱。以至于她每次出外进货,在异地的小旅馆,都会因为那熟悉的男人的味道和让她枕着的怀抱不在而睡不着。但是,他们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婆家人陆续给她脸子看,嫌她体质差不容易受孕,连劝带逼地让她吃各种偏方。当房事和孕育这种私密的事情,变成别人茶余饭后的话题,她前夫的脸色也不好看了。余雁自责对不起丈夫,她前夫人高马大爱打球,每次都把她累得筋疲力尽,就这样她都不能给他孕育出一个孩子。后来,婆家人带她去京城权威医院检查,她没事,他死精。
当时她紧紧抱住不愿转身面对她的男人的后背,说她不介意,说这个家有他宠着她就好,俩人就这么一直过下去。余雁也不知道,这是女人对感情的惰性,还是她真的不介意没孩子。反正,她再看见别人家小孩的时候,就不受控制地流眼泪。她比以前更想知道自己能生出男孩还是女孩?孩子的皮肤是白净还是黝黑,眉眼鼻子嘴乃至身材,哪里会像她?
母性,是一个女人的本能!本能啊,当它无处安放就是一种痛苦。
前夫开始酗酒晚归,回家也不碰她。她主动惹他,他冷淡得像是强迫他当苦力!直到余雁听说,他在外面找女人。前夫对歇斯底里质问他的余雁说,决定了,放过她,给她重新寻找幸福的机会。
生活一下子失衡!余雁最需要的不是寻找幸福,而是寻找平静。她远离老家到千里之外的苏市,打算做个小生意。就是从开发区众多的服装厂里收库存,卖给当地的外贸市场挣差价。这种倒手买卖不确定性大,但利润多,她以前就听说过。
安顿好的第一个早晨,余雁梳洗完刚要出去,听见走廊一阵喧嚣院急促的脚步声,方言打招呼声,关门的回音声。每个房间,都像魔盒盖子被统一时间打开似的,吐出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一小时后走廊归于安静,她才开门出来。走廊的寂寥昏暗符合她的心境。
突然斜对面“砰”的门响,探出张披头散发的脸。余雁本能地退后,心咯噔一下。探头的人把门开大整个人走出来,是个长发及腰穿着睡衣的女人。光线从门里射到昏暗的走廊,把她映成一个丰满的剪影。逆光看不清她具体模样,但余雁也稳了心神继续走。
“昨天你看房,老头收了你多少房租?”年轻女人对她招手。
余雁顿住脚步,迟疑地看着她。这女人的出现和问话都太唐突了,在陌生的城市,唐突得令人戒备。
“我和你说,房租能讲价,大老板给他们底价,保安给大老板看房子自己加价。”
余雁暗忖,难道是个热心肠?

“每月五百二,多不?”
“多!我讲到四百六,你那阳面加二十块,顶多四百八!”年轻的女人态度笃定。余雁适应了光线,看清她的模样院二十几岁,圆脸化了精致的妆。平淡的五官中,一双大眼睛明亮灵动会说话似的,也因此,使她可以被划入美女行列。
“你交了几个月的?”年轻女人继续问。
“半年。”余雁心里掂量,如果真按她说的,每月多交四十元,半年就多出两百四十元呀。她刚到苏市,还不知道哪天才有钱赚。
“呀!一年多出一个月房租!走,我帮你找老头要去!”女人也刚好算完,返身进房间院“我换下衣服。”
余雁一时没接受过来。这个陌生的年轻女人,什么情况?以她三十七岁的年纪,体验过不少世态炎凉,知道人们之间太多的状况是院貌似关心地询问,敷衍地点头,客气地微笑,然后无情地转身。多少人信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幸灾乐祸已是可贵。
不一会儿,年轻女人换好了红色过膝连衣裙。裙子的领口装饰有细碎的花边,和她踩着的有丝带的鞋很搭。江南三月,虽说气候回暖,穿裙子还为时过早,但也使这年轻女人在春季乱穿衣的人群里,显得特别的精神。
“走哇。今天不知道胖老头和瘦老头谁当班。”她晃着?匙上发光的卡通挂饰,对打量她的余雁说,好像俩人是熟悉多年的朋友。
“两个老头?”余雁费力地跟着她快速的脚步,后悔没戴眼镜出来。
年轻女人看出她眼神不济,拉住她手院“你近视眼?”然后不等余雁回答,又自顾说,“对,老郭就是瘦老头。还有一个姓王的胖老头。瘦郭爱吹牛,胖王嘴冷。哟,当心,这家门口有堆矿泉水瓶子。前面两个旧楼走廊都有感应灯,这个新楼就没按。”
余雁笑了。身边有年轻女人的叽叽喳喳,走廊显得不那么长。
保安室没人。等了半天,值班的胖老头买降压药才回来。一边抱怨孩子闹离婚他没睡好血压飙到一百八,一边不耐烦地问余雁什么事。年轻女人替余雁答了,又为余雁的房租,和胖王唇枪舌剑。最后刚吃完降压药的胖王,为避免再吃一片,答应半年后续租的话,这次多出的钱就算预付。事情完满解决,余雁说年轻女人热情能干,不做生意可惜了。
年轻女人叫高雅,二十七岁皖北人。她从零钱包里掏出小镜子,又捏一张面巾纸,吸着鼻子周围的油汗抱怨道院“说得轻巧,哪有本钱做生意呢?还带个上学的崽儿!”
和你老公一起想想办法呗。余雁心道,但没说出来。
按计划,余雁上午要去管委会后面的启航外贸,打听库存的情况。这是她昨天找房子时,看到的附近规模最大的服装厂。高雅要去菜场买只活杀鸡。她女儿佳佳今天半天学,正好把鸡炖了给佳佳补营养。余雁听她一路眉飞色舞地讲佳佳的种种趣事,心里奇怪,高雅二十七岁,孩子却五年级了!路过管委会时,余雁竟没有拐弯去启航外贸,随着高雅去了菜场。高雅买鸡,余雁在对面超市买零食。又和高雅一起去了开发区小学门口,等佳佳中午放学。
佳佳溜边儿走在班级排尾,刚在校门口出现,高雅就把她抓过来,让佳佳给余雁背英语课文。清脆的童音,把五年级的英语课文背得滚瓜烂熟!余雁有点恍惚,如果自己有个女儿,是不是也能呱呱呱地背英语?是不是也像佳佳小巧玲珑?她把零食袋子递给佳佳,女孩眼光惊喜,她抑制着看妈妈表情同意才接,然后羞涩地说谢谢阿姨。余雁又幻想,有个孩子喊她妈妈该多好。
下午余雁跑了几家厂都碰钉子,好在启航外贸的保安收了她家乡特产,给了她主管的电话。所以余雁心情还不错,顺路逛了夜市吃完麻辣烫才回来。走进宿舍大院,余雁远远就认出高雅家的阳台。她家阳台的晾衣绳上,晒着她白天穿过的红裙子,正东摇西晃地被风左右着方向。
余雁上楼,发现 210门口贴了张字条院余姐,到 207 来一下。
余雁住的房间号是 210。207就是斜对面高雅家。余雁收了字条,进门先打盆热水浸泡发胀的脚。她刚到苏市还没买车,为了熟悉开发区情况,走了小半天,屁股挨着床就不想动了。
第二天早晨,过了魔盒吐房客时间,余雁正要去启航外贸,房门被轻轻地敲了两下。
“谁?”余雁边问边开门,高雅端着一个扣盖的小锅站在门口。空气中弥漫着属于餐桌的香味。她穿着领口有花边的红裙子,依旧化了妆,水灵灵的大眼睛盈满笑意地望着余雁。余雁想如果自己是男人,在这潋滟的眼波里,没准把持不住。
“佳佳上学了?”余雁把她让进来。
“早走了。昨晚上烧的鸡汤,给你送来你不在,今早我用砂锅热了,你趁热快喝。”高雅眼睛扫视了一遍房间,把小锅放在墙角的桌上。桌上还有泡面袋没扔。
“你早上就吃泡面?不行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亏待肚子。我妈说,先吃饭后喝汤,不找医生开药方。”高雅麻利地从碗架上拿起小碗,舀汤递给余雁,熟稔的像在自己家给佳佳盛汤一样。
余雁填了一肚子泡面,胃里没有安放这碗鸡汤的位置,又不忍拒绝她,被动地接过鸡汤碗吹着热气儿。
“我昨天太累了,看见字条也没去。鸡汤你给佳佳喝,给我多不好意思呀。”
“有啥不好意思的,你给佳佳买零食,她开心啊!”高雅在余雁对面的塑料凳坐下,“再说,我就喜欢有文化的人,我看着你,觉得你有文化!”
余雁红了脸院“我是做倒卖小生意糊口的。”
“那你肯定比我有文化,我刚上初中,我爸把我妈打跑了,就不让我读书,让我在家喂猪做家务,伺候他们爷俩。他和我弟一起使唤我,不顺心就打。我弟小不懂事和他一起骂我。”高雅重重叹口气,眼光飘到窗外。
“所以你早结婚有自己的小家庭,孩子大了你还年轻,我羡慕呢。”余雁安慰道,给高雅也盛了一碗汤放到她面前。
“我……”高雅咬唇站起来,“你喝吧。”她走到门口,停住又回头说,“佳佳要吃笋,我去丁坝市场批点儿,你去不?我新买的电瓶车驮你去。”
“好啊。”余雁说完,自己也莫名其妙,怎么又答应了?不是要去启航外贸吗?
很快,余雁就习惯了和高雅的相处模式院早晨上班潮过后,她肯定化了妆来敲门。然后她俩互送一些自己做的吃食,午饭就在一起吃。高雅顿顿离不了辣萝卜干和白菜炒粉丝。她做白菜炒粉丝是一绝。
粉丝是专门挑的农家粗粉。她先把粉丝放热水锅里烫几分钟,然后往灶上的油锅里扔葱姜蒜,爆炒出味捞出来,放切好片的白菜继续爆炒,再加酱油添汤,淀粉勾一点儿芡,最后放烫得半熟的粉条,大火噼里啪啦再翻炒几下,出锅!那时段,空间里全是爆炒白菜独特的鲜香味。余雁看了几次后自己做,全然不是高雅烧出的那个味道,好像白菜想不想美味,也认人一样。
高雅说她会烧几样家常菜,都是被那个对她非打即骂的父亲逼出来的。她父亲做完农活回来,就往饭桌前一坐。先喝二两散白酒,边喝边把被他打跑的高雅的母亲臭骂一顿,然后挑剔高雅做的菜不好吃。一个不顺心,筷子随时往她脸上一扔!再往地上吐口痰吼道院“小婊子!老子养你这么大,连小菜都不给老子烧好吃!将来你找个男人,给人家打酒烧菜吃去,老子是白养你了!小婊子!”
“你听过有亲生父亲,骂自己女儿是婊子的吗?”高雅紧咬嘴唇,眸光倔强地看向余雁。
“没有。”余雁摇头,“你父亲,唉,可能是太辛苦口不择言吧。”她劝完,发现高雅瞥向窗外的眼睛里水灵灵的。
“别多想了!”余雁又苍白地安慰了一句。她体会不到高雅的情绪。余雁的父亲是国企干部,像一棵大树荫庇了一家子人。所以她无法想象一个花季少女,母亲出走被迫辍学,终日被父亲语言羞辱拳头暴力该是如何痛苦。人对于没经历过的事情,很难共情。理解,这两字就是外交词汇。就像她自己没有孩子,还因为没孩子被离婚了,别人也无法体会她的崩溃和她内心里的某种荒芜一样。
一般上午余雁没有特殊的事,就坐高雅的电瓶车后座,去丁坝买批发价的菜。高雅爱逛十字绣店。她房间墙上挂了好几幅绣完装裱好的十字绣画,有山水花鸟尧万马奔腾的,有写意情侣和写着“家和万事兴”的。她问余雁喜欢什么图案,说抽空绣给她。下午余雁去跑市场,或者请相关人员吃饭。高雅则去美容院,演示推销某个牌子的化妆品。美容院开门晚,打烊也晚,所以余雁经常看见佳佳执拗地在路灯下等高雅。
经过两个多月的联络,这天下班前,启航外贸的小丁,终于同意把一部分库存卖给余雁。另几家工厂没谈下来,但启航的货源,也够余雁短时间内租房吃饭的。价钱讲妥后,为防止夜长梦多,余雁马上去雇货车。她要把库存里五千套剪标的童装先吃下,放宿舍里再去找收货的商户。
在等车主加油时,余雁眼光落到街边小店里鲜艳的女孩饰品上。她进去给佳佳买了一沓发箍和头绳。佳佳头发长了不肯剪,余雁经常痴痴地,看高雅给女儿梳头编辫子。
五千套童服一百个纸箱。从工厂出货,是小丁喊了几个工人帮忙装上车。到宿舍区卸货,可就余雁一个人了。车子开进宿舍楼大院,余雁一抬头,看见高雅在阳台晒的红裙子,心里有了底。高雅勤快,衣物每天清洗,房间也比余雁收拾得干净。她阳台的裙子在,她就一定在家。
余雁给保安瘦郭买包香烟,请他看货,给司机另加钱搬箱。她自己算个劳力,准备到楼上再喊高雅一起搬。司机摞五个纸箱抱起健步如飞地走在前面,喊余雁快点,他还有别的活儿。
余雁抱俩纸箱小跑地跟着,没到二楼就听到争吵的嘈杂声。走廊狭窄拢音像扩音器,有几家把门打开缝看热闹。不待余雁听清楚吵的什么,一扇门砰地打开,里面冲出个男人。他身后随即又追出来一个人,举着菜刀。那男人疾速擦过余雁的肩膀,撞掉她怀里的纸箱跑下楼。司机这时已经走到210门口,大声催她开门。余雁顾不上看那男人,赶紧蹲下收拢纸箱。追出来的人看见余雁,停了脚,冲楼梯下面骂院“有种你别回来,有多远滚多远!再来,老娘砍了你!”
“高雅?”余雁抬头,惊得嘴合不上。举菜刀追出来的人真是高雅!她头发和睡衣上粘着汤汁,有股糊锅的味道,菜刀上沾着碎菜叶,跑出来时人还光个脚。不远处敞开的207的门口,佳佳也光着脚,倚着门框抹眼泪。
“啥情况?家里进坏人了?”余雁站起来要去追。
高雅摆摆手,对余雁的问题没有回答,气呼呼地捧起地上的两个纸箱,把刀放箱上转身一边往210走,一边喊佳佳帮阿姨搬箱子。
余雁开了 210的门,又到207门口让佳佳回屋写作业,把背包里的发箍和头绳,一股脑地掏出给佳佳院“佳佳你看。”
“呜呜呜,阿姨!”佳佳刚停了眼泪,看见余雁,趴桌子上又哭起来。地上床上都有散落的书本和衣物。余雁把头绳塞到佳佳手里,揉揉她头发又出去搬货。司机等着走呢。
还有一个月就是江南梅雨季。到时候二十多天阴雨连绵,雇车去仓库来回运货不方便。余雁决定入梅之前辛苦点多跑几家货源,这样梅雨季的湿热里,她就能少出去几趟。
入行几个月余雁才知道,盯着库存生意的人多得能打破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人民币谁不想要!她最头疼的不是跑市场尧抢生意,而是和关键人物应酬喝酒。
华夏五千年的酒文化,一直被发扬光大。一群不熟悉甚至不认识的人坐一起称兄道弟尧喊姐叫妹,然后啰唆一堆套话,喝出几个空瓶子,就敢吹天老大他老二。余雁最头疼这种场面,但分配她财路的主管们喜欢。
五月开始闷热,酒桌上啤酒兴盛起来。饭点儿大厅里到处是“咔咔”开啤酒瓶盖的声响。余雁订了包间请启航的后勤主管小丁和厂里几个部门的负责人吃饭。刚入座男人们就开始扯荤话,女人们偷笑着点菜。突然包间的门开了,进来的不是服务员,是个黄色卷发尧领口开得极低尧贴胸套着印有某某啤酒围裙的促酒小姐。她在男食客身边停下,长而卷曲的睫毛下的眼睛,对女食客瞄也不瞄。雪白的臂肘搭在小丁的椅背上说院“大哥,大热天儿的光喝啤酒能解渴吗?红酒不爽快,白酒太上头,不如我这某某扎啤,喝好了不光生意谈得成,美女都能跟你走。”
小丁的老婆是厂里食堂管事的。民以食为天,小丁知道在座的人都有可能是他老婆的眼线,就呵呵笑着不吱声。小丁身边的男人喝了几杯马尿,油腻的眼珠在促酒小姐的脸蛋和惹火的身材上转,伸手掐了她袒露的肩膀一把院“谁跟我走?妹妹你跟我走呗!”
促酒小姐笑嘻嘻地拍掉男人的手,身体却从小丁的椅子挪到这男人的椅背后,双臂搭在椅背上,弯腰探出高耸的胸脯院“那就看大哥的酒量了。某某扎啤,夏季新推出……”
余雁正和财务妹子低头研究菜谱,蓦地感到不对劲儿。她抬头,起身向正热切推销扎啤的促酒小姐走过去院“好啊,我和你去看看扎啤!”
远离了包间的洗手间里,余雁的脸上显出了不悦院“高雅你换工作了?咋来这乱糟糟的环境,你这样,佳佳得怎么想?”
高雅摘了头套,余雁才发现,她把长发剪了。也许是头发短的原因,她的脸瘦了显出腮骨。高雅用手甩着头套呼呼扇风,眼光闪躲了余雁的直视院“我怎样了?余姐,首先我得能养活她。”
余雁和高雅相处这几个月,发现她脾气倔嘴硬,从来不会像甜妹子那样姐长姐短的。现在她喊她姐,余雁闭了嘴怕她脸上挂不住。
“等我把这桌扎啤卖出去,回头再跟你说。”见余雁纠结地站着,高雅急着要出去。
余雁拦住她院“高雅,你要是单纯地卖扎啤的话,就别进去了,多少杯和我说这桌是我请客户。”
高雅脸色立刻白了,眨眼仰了一会儿头,似笑非笑道院“什么叫单纯地卖扎啤?不单纯我还能怎么着?”说完她把卷发对着洗手间的镜子,妥帖地戴好,没再看余雁丢下一句,“我忙去了。”
梅雨季来临。淅沥的雨,不紧不慢不大不小,还不停。像个顽固的男人,谁也改变不了他的节奏。余雁觉得就像她前夫,当初他执意要和没工作的她结婚,后来又不顾一切地要和没过错的她离婚。听家乡的朋友说,她前夫找人了,女方比他大几岁,开个小美容院。
“那女的脸上不知道打了多少玻尿酸。有个男孩十五了,个头比你前夫都高。那女的让孩子管他叫爸爸。雁,你说尴尬不。”朋友笑。
“男孩叫吗?”
“叫啊!怎么不叫,你前夫在机关怎么也是个干部,将来能帮那孩子联系工作,也说不定。”
“啊,挺好。”余雁沉吟道。
她放下手机后想了想,真挺好。分解的婚姻,给了她自由,给了他被叫爸爸的机会。原来他心里也是渴望孩子的,余雁如今才意识到这点。
高雅的手机号换了,余雁敲了几次207的门没人开。她回想她们上次见面,高雅苍白着脸仰头憋泪的样子,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好心说错话,被她误解了。余雁买了零食挑佳佳放学时间在楼门口转悠,依旧没看到她们娘俩。让她确定高雅还住在这儿的,是207的阳台,偶尔飘着在梅雨天里一直晒不干的红裙子。
有一天余雁买菜回来路过保安室,被瘦郭喊进去聊天。瘦郭在提到207房客时,褶皱的刀条脸上浮现出意味不明的笑纹。这点笑纹竟让他枯萎的面容,泛起了一丝生机院“哎,你看那个女人!”
瘦郭点了一根烟,跷起二郎腿又往头顶吐了口烟圈儿,仿佛不是在说话,是准备品鉴一道美食院“哎,你看她拿菜刀把她老公赶跑了,她那个逍。快活!啧啧啧,你看有几个女人拿菜刀砍老公的!”
“拿菜刀砍老公?”余雁这才想起来搬货的那天晚上,撞掉她纸箱的男的。当时她就怀疑是佳佳的爸爸,后来忙于生计就忘了问这码事。
“全院人都知道,你们一起玩不知道?”瘦郭的小眼睛透过缓缓盘旋的烟雾,不相信地在余雁脸上寻找她知情不举的表情线索。
“人家夫妻之间的矛盾,外人哪知道表里。”余雁敷衍地讪笑,抬手扇开飘过来的烟雾,“不在你这吸二手烟,我回去了。”
“你不知道吧,她深更半夜带男人回来睡觉!哎你看!”瘦郭在余雁身后,伸直细长的脖子加重语气。余雁没回头都能猜到他脸上的表情。
“郭师傅这话可不能乱说!现在造谣算犯罪!”余雁挥摆着手臂,像被蚊子叮了似的,急急地走出保安室,心里七上八下地忐忑!
她突然想马上见到高雅。想看见她在207房间里,一边哼着黄梅戏小调儿,一边鼓捣桌上的瓶瓶罐罐,然后挑出高矮不一的几瓶装包里,咋咋呼呼地开始打电话。在电话里美女呀靓仔呀地奉承对方,问人家要买几瓶。
白天的走廊不但昏暗,在闷潮的梅雨天里,这块狭长地带就像故事里那种藏着无数秘密的神秘古堡的长廊。攒矿泉水瓶子的人家,现在门口弄个大纸箱,余雁走得急不小心踢到一脚,空塑料瓶子稀里哗啦地怪叫。到了207门口,余雁急促地敲门。
“房租没到期!”反复敲了几声,门里传出戒备的回话。
听出是高雅的声音,余雁竟心生欣喜院“高雅,你可算在家啊!”门里一阵窸窣的响动后,高雅睡眼惺忪地开门。她套着吊带睡裙,白皙的脚趾踩着人字拖挡在门开处,没有让余雁进去的意思院“我男朋友在睡觉,天热他穿得少。一会儿我去找你吧。”
男朋友?在睡觉!余雁被这个回答惊到,眼光瞥进门缝里,真有一双男人穿的皮鞋。
“那我等你。”余雁不愿意相信瘦郭的话,可又亲耳听见高雅说有男人在,她有点懵,转身快速离开,好像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
过了十分钟,高雅从210虚掩的门进来。余雁拿冰饮料递她,发现高雅换下了吊带穿的还是红裙子。她真喜欢这件红裙子,或者说她好像就这么一条像样的裙子。余雁回想,高雅过日子是很节省。
“余姐。”高雅把橘汁放回桌上欲言又止,眼神落在金色的瓶盖上。
余雁为了缓解尴尬翻出十字绣院“高雅你看我这绣得咋样?”
“嗯,针码不平整。”高雅手指在十字绣上摸了几下,“余姐,我男朋友一会儿要去广西进货。我先送他上飞机,再来找你玩。”
“男朋友做生意啊?”
“卖调料的。有几个铺子。”
“挺好的。佳佳呢,还没放学?”余雁没敢问高雅私生活的事,她怕哪句没说好再令她敏感。
“佳佳,回老家读书了。”高雅咬唇,把十字绣铺到桌子上下意识地折叠。“什么?回你老家,那读书什么条件?再说谁带她,你父亲那个样!”余雁激动起来,音量提高几十分贝。再也想不到,一个夏天,佳佳的命运被改变了!
“别说我!我有什么办法!”高雅颤声转身。她一低头,露出白皙的背颈抽泣地抖动院“余姐我没别的办法了!十六岁就跟了她爸,十七岁生下佳佳。他大我七岁,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我以为和他结婚就能跳出火坑。”
高雅鼻塞,用嘴使劲呼吸了一大口。像离水的鱼,不挣扎就只能窒息。
“跟他到苏市没一年,他迷上赌博。佳佳从三个月大,我就背着她在街上卖小百货。这边卖货,那边还得用衣服挡着喂奶。”高雅擤了鼻涕喘口气,“养家指望不上他不说,每次我省吃俭用攒下点钱,都被他翻走。那时候我小,也不知道怎么办。”
“呵!后来我带佳佳搬出来躲着他。每次都能让他找到,又哄又闹地让我给他还债!最近还要给佳佳定亲收彩礼钱!以前我胆子小怕他。现在我不怕,终于离了!”高雅长出了一口气,手指搓着那块十字绣,努力使自己平复到习惯性的压抑的平静中,“我爸是粗俗但他厉害,村里人都不敢惹他。那个浑蛋也不敢去打佳佳的主意!况且,这些年养佳佳,我一分积蓄也没有,供不起她在城里读初中!”
余雁震惊,她同情地搂住高雅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也真不容易!”
“余姐我的经特别难念!不是说上帝给人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吗?怎么到我这连窗都被钉死了!”高雅肩膀又抖动起来,脸埋在双手里呜咽。
对余雁来说,离婚就是人生的坎了。这个年纪比她小十岁的女子的经历,是她所陌生的。
“没有人都顺利的。你还年轻,以后就好了。”余雁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心里更担忧佳佳。一个把英语课文背得呱呱叫,努力让妈妈喜欢的小女孩,却不得不在偏僻的乡下,孤单无助地度过少女时光。有一瞬间余雁想说院把佳佳接回来,我养她!随即又叹口气,她拿啥养?谁还不是跌跌撞撞地在异乡刨食!
“不聊了,他下午的飞机。”高雅再次克制好情绪,拢拢短发往门口走。
“高雅!”余雁拉住她,“男朋友对你好吗?”“还行,谁知道以后呢。人的路,谁也不知道哪段好走,哪段不好走!唉,人要是有前后眼就好了。”高雅握住门把手停在那。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情绪。余雁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讪讪地复述别人时常对她说的话院“差不多就再成个家吧,两个人有伴。你结婚我去喝喜酒。”
“他,唉!”高雅推门,“我的情况,你们,是不会懂的!”
直到梅雨季结束,余雁也没再看见高雅。
她回了趟老家。前夫要再婚让她回去办房产分割手续。当初离婚时她只想远走他乡,没想到有一方会很快再婚。办手续时,余雁听见那个大男孩管前夫叫爸,叫得可亲热。她前夫答应得也很爽快!
立秋过后余雁才回苏市。刚进院子,瘦郭就迎出来院“你回来了,你看我没说错吧,207那个女人砍老公。她老公带人来找她算账,你看搬走了。”
余雁愣住,蓦地又旋风一样跑到207阳台下面,那根晾衣绳还在,没挂红裙子,独自在风里飘荡。
“高雅!”
没有回答。
“佳佳!”
咣!窗里飞出个易拉罐,砸到余雁脚边,里面残留的液体迸溅到余雁身上。
“叫什么叫,老子刚下夜班!”尖锐的喉音儿,带着年轻男子的怒气。
余雁无力地蹲下,固执地望着那个飘过红裙子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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