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文居

首页 > 故事大全 > 爱情故事 >

刻碑名手

时间:  2024-02-25   阅读:    作者:  聂鑫森

  范玉成是古城的刻碑名手,已是古稀之年了。

  他长得高大魁梧,粗眉大眼,但面白无须。两只手掌伸开来,小蒲扇一样;指骨节很突出,只要轻轻一握,便咔吧吧一阵脆响,让人觉得那手是非常有力气的。

  范玉成十四岁起拜师学艺,五十多个年头一眨眼就过去了。一生中刻过多少碑?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他从刻石社退了休十多年,可一直没闲着。儿子还在刻石社,一接下什么重要工程,总得请老爷子把把关。他也乐意,范家手艺一代代传承,绝不能让世人说闲话,否则就愧对列祖列宗了。

  儿子范致远也快到知天命之年了。

  他对父亲说:“邻市的望江楼重修一新,有块《重修望江楼记》碑要刻哩。”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范玉成显得特别高兴。他记得四十多年前,也就是1966年春节过后,那时他才三十来岁,与一些同行应邀到望江楼公园刻一条诗碑长廊。一直刻到冬天,眼看就要完工了。有一天傍晚,突然来了很多戴红袖章的学生和工人,把望江楼的台阶撬开了,把门窗卸了,把楼梯拆了,把里面的字画、文物烧了,一座清乾隆时的三层楼阁刹那间被当做“四旧”毁掉了。他只能远远地看着,泪水纵横。到了第二天,那些刻好的诗碑,也被一一砸碎,并把他们驱赶回了老家。他后来听说,在望江楼原址,竖起一个巨大的工农兵“造反有理”群雕像;又过了些年,雕塑拆了,改建成了一个大花坛。现在恐怕是拆了花坛,再在原地重建了望江楼。范玉成渴望旧地重游,那楼可还是往日模样?

  儿子说:“现在正是炎夏,太热,您暂时别去。等我在那里阅好了稿,选好了石,‘上墨’‘过朱’‘打样’后,准备刻碑了,您再来,一边指点我,一边看看风景,好吗?”

  范玉成答应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范玉成在心里计算着:儿子该阅稿了,那文章是谁撰写的呢?又是哪个书法家书写的墨本呢?字的大小、行距、结构、排列,儿子是否都了然于心了?选的是什么石头,汉白玉石还是大理石?选好了石,先要用沙石打磨平整,再用细刀砖磨光,直至腻滑方可。接下来,儿子该“上墨”了,用磨浓研匀的上等墨汁刷在石上;墨汁干后,再用烙铁烫上白蜡,薄薄地在墨上覆盖一层。下一道工序应是“过朱”,把透明拷版纸覆在墨本上,双钩临描,然后再用银朱做红线双钩。待做完这些,就该“打样”了,把“过朱”的双钩拷版纸,平铺在上过蜡的碑石上,用木榔头垫着羊毛毡,敲击钩本字样,让双钩红线清晰地印下去。

  范玉成乘车赶到邻市的望江楼公园,在一间工作室里,找到儿子时,儿子正好完成了“打样”。

  “爹,我正准备打电话哩。”

  “爹知道你的功夫,该用多少时间,我心里有数。”

  儿子笑了:“知子莫若父哩。”

  范玉成开始阅稿,文章是本市市长华声撰写的,还不错,情文并茂;墨本是请北京一位老书法家几个月前书写的,写好寄来后因心肌梗塞竟鹤归道山了。字真好,行书,有《兰亭序》帖的味道,可惜天不悯才啊。

  再看一遍文章,范玉成头上冒出了一层热汗,文中说望江楼毁于1967年春,这就失实了,分明是1966年冬!听说市长还年轻,不到五十岁,又不是本地人,恐怕没有细细考察,就轻率地作了结论。

  范玉成说:“这碑暂不能下刀,一定要改过来。”

  儿子急了:“爹,我们只管刻就是了,这不是我们的错。再说,人家市长会改吗?再说书写的人都死了,谁能把墨稿改正过来,而且风格丝毫不差呢?”

  “若市长不肯改,这个活我们退了!碑者,史也,是留给后人看的,不能以讹传讹。”

  儿子不做声了。

  顿了一阵,儿子说:“爹,您还没去望江楼吧,我陪您去。”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范玉成一甩手,说:“不去!”

  第二天一早,范玉成让儿子把公园的负责人找了来,当面说明了情况。

  主任姓陈,很年轻,不到四十岁,曾是个中文系的本科生。听完范玉成的话,说:“我就去找市长,谢谢范老的提醒。”

  中午快吃饭时,陈主任兴冲冲地回来了,说:“华市长让我转达对您的敬意,而且交待一定要改!”

  范玉成呵呵地笑了。

  “文章好改,只是这墨本上的字怎么改写过来呢?”陈主任问。

  “你放心。这位老书法家的字,我熟悉,要改的字,我可以补写得和他分毫不差,这个功夫我还是有的。”

  一个月后,《重修望江楼记》碑刻好了,看过的人都啧啧称赞。

  父子俩在走之前,认认真真地登上了望江楼,看古香古色的横梁直柱、飞檐翘角,抚红漆栏杆、雕花门窗,品匾额、楹联的内容和书法,确实可称之为杰构。他们登到顶楼,送目远望:湘江如带,白帆点点;远山似簇,村镇笼烟。

  范玉成对儿子说:“刻碑的人,责任重大,历史是不能作假的。否则,我是不敢登上这望江楼,我怕前人责怪、后人唾骂!”

  儿子说:“爹,我会记在心里的,您放心。”

  名鼓师

  早已过了花甲之年的杭义仁,是振兴京剧团的首席鼓师。鼓师在梨园行中,被尊称为鼓佬。鼓佬是“场面”(乐队)的领袖,又是一台之主,演出尺寸的快慢,气氛的渲染,情绪的烘托,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团里声名赫赫的名角,对鼓佬是丝毫也不敢怠慢的。

  老生名角秦玉振,从20岁上走红起,一直都是请杭义仁打鼓,一打就打了30年。因为杭义仁在家里排行老三,又比秦玉振年长15岁,因此秦玉振一直称他为“三爷”。

  三爷的鼓打得太好了,武戏打得“帅”“脆”有气魄,文戏打得“稳”“活”而潇洒。秦玉振说:“三爷的鼓,打得极简洁,键(鼓棰子)无虚发,一下就是一下,恰恰打在演唱者的节骨眼上,能打出气氛,能调动演员的情绪,他人难及。”

  秦玉振演《空城计》中的诸葛亮,在听到探子来报,街亭失守,司马懿随至的消息后,先是心中一阵阵慌乱,接着强自镇静,在离帐走向城楼的过程中,有大段的“摇板”,属于紧打慢唱,这时三爷的鼓,下下打在他的心上,衬托出诸葛亮孤注一掷,未卜吉凶,又无法告人,还得故作散淡之态的矛盾心理。还有,他演《孝义节》一剧,三爷在下高台过门中,用堂鼓模仿风声水声,泠然动听。

  这样的鼓佬到哪里去找呢?

  每次演出前,秦玉振都要先到三爷的鼓架边,恭敬地说:“三爷,又要劳驾您啦。”闭幕后,妆未卸,戏衣未脱,秦玉振立即奔过去拱拱手,说:“三爷,您辛苦啦。”

  每当这时候,三爷就会孩子似的哈哈大笑,晃着一个一年四季都刮得光光亮亮的大头,说:“给您打鼓,是我的福分,听了您多少好戏!”

  三爷60岁的时候,秦玉振在一家酒楼,办了十桌酒席为三爷贺寿。在连敬过三爷三杯酒后,秦玉振说:“三爷,我有一事相求。”

  “您说。”

  “按理说,您该退休了。我想再请您捧几年场,我才45岁,还可以好好唱几年,没您的鼓哪行?”

  杭义仁犹豫了一下,立即说:“没说的。”坐在旁边的老伴还想说什么,被三爷用眼色制止住了。

  三爷依旧快快活活地为秦玉振打鼓,春风夏雨,秋霜冬雪,从没有误过场,也没出过什么疏漏。

  有一天,秦玉振发现三爷的鼓架边,放了一个高几,高几上摊着一块白绒布,绒布上散放着大大小小的绿玉、白玉、黄玉。鼓架的上面,挂了一个竹鸟笼,里面是一只鹌鹑。不要打鼓的空闲里,三爷两只手便去捏摸那些玉,或者去逗那只不叫唤只扑打翅膀的鹌鹑。

  秦玉振知道三爷喜欢玩玉,也喜欢养鸟,那是在他家里呀,怎么搬到舞台上来了?是不是三爷对延聘他连续打鼓有想法,碍着情面不好说,以此来作提示呢?玩鸟、玩玉,心为他用,一旦忘记了打鼓呢,那岂不是误事了!

  可三爷就是三爷,到了该打鼓的时候,放下手里的玉或逗鸟的米粒,操起鼓棰子,照样打得滴水不漏。记得那晚他演《武家坡》,唱到“三人同掌”的“掌”字,十分峭拔,三爷在“掌”字上用鼓棰单击一下,使“掌”字往外凸显,真是神来之笔。

  也许人老了,就像孩子,“老小老小”,三爷真的变小了。秦玉振想:他要玩就玩吧,又不耽误打鼓!

  三爷突然病了,住进了医院,一检查是肝癌晚期。

  秦玉振忙去了医院,奔进病房,恭恭敬敬地站在三爷的病床前。他看见了三爷的脸色蜡黄蜡黄,双目无神,疼痛使他的额头上布满了粗大的汗珠子。三爷的床头柜上放着那只鸟笼子,里面的鹌鹑不见了;他的手里正捏弄着几块玉。

  三爷见了秦玉振,艰难地说:“这病大概是早有了……肝部总是痛,一痛……我就逗鸟、玩玉,分散点儿注意力。也奇怪,只要打起鼓来,又什么都忘记了。唉,鸟早两天也死了,先我而去,我大概也没几天了。秦老板……对不起啊,本想再为您打鼓,现在不行了……”

  秦玉振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三爷,我……不该耽误了您的诊治……”

  三爷勉强笑了一下,说:“玉振,我真的不悔……这几年您演了多少好戏,光碟公司为您发行了专集,中央台的‘空中舞台’……向全国现场直播了您的大戏,我也跟着您沾光啊。”

  三爷显得很疲倦,缓了一阵,伸手从枕头下抽出几个厚厚的笔记本,递给秦玉振,说:“此生为您打鼓……在什么戏什么关口……用什么锣鼓点,都记在这里面,或许接替我的人用得着。我们爷俩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一个月后,三爷离开了这个世界。

  每年的清明节,秦玉振都会带着收录机和几盘磁带,到三爷的坟墓前去坐上小半天。收录机里传出了他的唱腔和三爷打出的鼓点,“长棰”“短棰”“乱棰”“四记头”“九棰半”……

  鼓声在天地间久久地回荡着。

猜你喜欢

阅读感言

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文章推荐
深度阅读
每日一善文案(精选94句)有一种牵挂叫做:甘心情愿!山村雨后题你在我的诗里,我却不在你的梦里止于唇角,掩于岁月时光是个看客唯有暗香来左手流年,右手遗忘蓝色风信子那一季的莲花开落无处安放的爱情那首属于我们的情歌,你把结局唱给了谁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为旧时光找一个替代品,名字叫往昔少年的你南方向北处,似有故人来行至盛夏,花木扶疏你是住在我文字里的殇其实爱不爱,变没变心,身体最诚实墙外篱笆,墙内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