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夕阳西下时,五十岁出头的阳欣走出了他下榻的北城宾馆。他的鼻翼有力地翕动了几下,分明嗅到有饭菜的芬香自西边的一条小街飘来,心中一喜:那儿该有个好吃处!
阳欣是个著名的文物鉴定家,供职于南方的一家省级博物馆。他的强项是古瓷鉴定,什么东西拿到他手里,扫几眼,抚一抚,掂一掂,就能断定出自哪个年代哪个窑口,是官窑还是民窑。他博览群书,腹笥丰厚,不但能识出真假,还能引经据典细辨源流,已有十几本专著问世。
他之所以来到这北地小县,是该县博物馆邀请他来看一看历年库存的一批古瓷器,帮忙“掌掌眼”,以便向公众开放展览。按照东道主的安排,上午工作,下午休息。阳欣提了一个要求:中午和主人一起共进午餐,然后把他送回宾馆,就不要管他了,晚饭由他自行安排,互不干扰。主人自然是悉听尊便。
阳欣还是个美食家,不但会吃,而且会做,没事时喜欢琢磨各种菜品的制作。家中小院种着许多花草,芙蓉花、晚香玉、马齿苋、荠菜、小青竹……他随手采来便可成为菜肴的原料。比如用芙蓉花和豆腐做成“雪霁羹”,洁白的豆腐上飘着淡红的花瓣,真如雪后飞霞;小笋子出土时,拔几根洗净去皮,切成细段,下油烹炒后,再打两个鸡蛋,煎出黄中泛翠的“金镶玉”。至于各种禽畜之肉,他都有妙法烹饪。朋友称他是“儒厨”,因为他做的菜既有书卷气,也有诗的想象,调和五味,管领水火,一般的烹饪师难以比肩。
他七弯八拐走进了这条小街,从油烟味中知道这些小饭馆多以牛羊肉为主要菜料。北地多牛羊,取之方便,但不知烹饪得怎样。他喜欢清静,便走进了街尾的一家门脸很小厅堂很小且没有一个客人的“习均羊肉馆”。刚到门前,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迎了上来,殷勤地说:“先生,里面请。”
阳欣看了看小伙子,眉清目秀,上下也穿得干干净净,就点了点头,跟着走进厅堂,挑一张桌子,坐下来。小伙子手脚麻利地泡上茶,然后递上单薄的菜单。
阳欣猜测,这小饭馆的名字应该是小伙子的名字,这冷清劲说明生意不好,只好老板、厨师、跑堂一肩担。
阳欣扫了一眼菜单,说:“我先点个焦酥羊肉,来二两酒,好吗?”
习均喊声“好咧”,进厨房去了。随即,厨房里的刀、砧、锅、勺也响了起来。
过了一阵,一大盘焦酥羊肉端了上来,还有一把小酒壶和一只小酒盅。
阳欣斟上酒,不忙着喝,先举筷夹了一块焦酥羊肉放进口中,细细品嚼。嚼着嚼着,他眉头皱起来了,然后把筷子重重一搁,叫道:“小习,你来!”
小习慌忙跑过来,毕恭毕敬地站着。
“这不行,焦过头了,有糊味;却又不酥,咬着粘牙,你得重炒!”
小习和气地说:“先生,对不起,我重炒,您稍候。”
焦酥羊肉再次端上来时,阳欣又尝了尝,依旧说:“难以下咽,谁教你的活?”
“一个乡下厨师,还花了两千元的拜师钱哩。先生,我再炒一次试试。”
阳欣叹了口气,说:“你是个老实厚道人,就别浪费材料了。你到街上去买几个小秋梨来。今儿我反正没事,教你几招。”
习均飞快地去买了梨来。
阳欣系上围腰,走进了厨房。厨房很洁净,各种菜料、配料、调料摆放得井井有条,这让他有了一种“技痒”的感觉。
先炒焦酥羊肉。阳欣取一块肋条羊肉,去骨,烙去残存的毛后用温水浸泡一阵,再刮洗一净,升起猛火,放入冷冬锅烹煮。煮熟后捞出来又清洗一遍,装入盆内(皮朝下),放入盐、糖、拍破的葱和姜,还有桂皮、料酒;上笼蒸烂后取出晾冷,扯下羊肉皮切成长条,将肉切成丝,拌上味精、盐和胡椒粉。接着,用鸡蛋、面粉、淀粉和适量的水调制成糊,放入羊肉丝,拌匀成馅。然后,又摘洗了一把香菜。
“习均,你看着!我取平底盘,抹上油,放入鸡蛋糊,把切成条的羊肉皮朝下均匀摊上,将羊肉馅放在羊皮上按平。然后在铁锅中烧沸花生油,用铁铲把羊肉推下去,边炸边按薄,炸到表面凝结了,再翻过去炸,现出浅黄色就可以了。上桌前,切成条摆放入盘,淋花椒香油,也就酥香松脆了,是一道下酒的好菜。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
阳欣接着做梨丝爆羊肉。习均记住了,切条的羊肉爆炒到快出锅时,才将洗净切好的粗梨丝放入,铁铲搅拌几番,赶快入盘,又香又脆,这条街上没有这道菜。
习均特意寻出一瓶“茅台”,一老一少,坐在小厅堂里边吃边聊。
临走时,阳欣搁下五百元钱,说:“你不要推辞,先放下。庖厨虽小艺,却不可不读书明理。你先把这两道菜推出去,准火!明天傍晚我再来,再教你做两道菜。”
四天过去了。第五天的傍晚,阳欣没有来!
习均想:只知道这个人叫阳欣,住在北城宾馆,是那里的大厨师吧?明天上午一定去找找他。
北城宾馆没有叫阳欣的厨师!习均却从住房登记册上看到订房间的单位是县博物馆,便又赶快去了那里。
年轻的馆长听了原委,哈哈大笑。
“习均,你遇到高人了。他是文物鉴定专家,不到一个星期,把馆里的古瓷都鉴定了一遍。还会鉴人,说你是个可以造就的厨师,为人忠厚、谦和,脑瓜子也灵,所以要帮帮你。”
习均愣了,然后问:“阳先生呢?”
“他家里有事,匆匆回南方去了。他给你用宣纸写了个匾额,又用小楷字写了一叠菜谱,托我交给你,还嘱咐我们,如上馆子就到你那里去。制匾的钱,他也留下了。”
习均展开一张四尺宣纸,上写六个隶字:一街香羊肉馆;落款是:湘人阳欣。
习均的手抖动起来,泪花哗哗地涌出了眼眶。
位置
秋高气爽。露台上的几盆菊花在霞光中开得正艳。我打了一套太极拳后,便坐在花前的圆凳上读一本《孟浩然诗选》。“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这样的句子真好,只有闲居的人才能平易地写出来。
我现在是正儿八经地闲居,从科技局第四副局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五年了。我学的是化工专业,在位时也只管“科技创新”这一块。机关的氛围让我感到厌倦,一退休便在郊外的社区另买了房子,而且是顶楼,露台是白送的,很大,可以种花,可以健身,可以远眺,很少再去市中心局里的那个院子。
与我同时退休、同时搬出科技局院子的还有“一把手”王一尊,当时他对我说:“眼下不在位了,我住在这里做什么?”很有点愤愤不平的样子。
王一尊离开了局大院,却是人离心不离。隔三差五会打的去那里,向办公室主任借阅文件,看市委、市政府有什么重大部署,看各局各部的任免升迁。还经常打电话给现任的局长郑巍,问工作也问政治学习。郑巍四十刚出头,很会说话:“老局长,您就放心保养身体吧,我会按您的既定方针办的。以后我打您的座机,别费您的电话费了。”这些讯息,都是几个老同事在偶尔打电话时告诉我的。唉,老王这不是犯病了吗?
电话铃忽然响了。我离开露台回到内室,一接,是王一尊打来的。他问郑巍局长通知你了吗?我说通知了。他说郑局长今天下午要召开一个老干部的座谈会,谈一谈如何廉政的问题,很重要呢,你可不能缺席啊。这口气,很兴奋也很庄重,让我无法找借口推脱,不去也得去。
下午三点钟,我打的准时进了局大院,然后坐电梯到了办公楼的六楼。一切都恍同昨日,但遇到不少新面孔,应该是我退休后新进来的。
走进会议室,先后退休的十来个正、副局级干部都到齐了。我惊愕地发现王一尊坦然地坐在正面挨墙的一把真皮沙发上,旁边还空着一把真皮沙发;其余的人,都坐在挨墙的长沙发上。这个会议室,我们开过多少次会?记都记不清了。正面的两个位置,总是王一尊和第一副局长坐的。我发现真正的主人郑巍还没到,按规矩和礼貌,王一尊不应该坐在那里,他是不是心生幻境了?或者是一种习惯使然?
我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来。
王一尊说:“大家现在想一想该怎么发言,要言之有物,要切实可行。”
大家都点头,这使王一尊很高兴。
郑巍没有来,却来了一个新上任的党办主任小刘,女的,二十多岁,穿得倒很朴素。
小刘说:“很抱歉,郑局长有客人来访,不能来,委托我来做记录。老局长,会议就开始好不好?开完会,郑局长请大家吃个便宴,在五星级饭店同和楼,有专车送过去。”
王一尊挥了挥手,说:“那我就先说几句吧。”
我明白郑巍之所以不来,肯定另有原因。
王一尊主讲了一个多小时,慷慨激昂,然后以不容置疑的口气点名让人发言。
我看见小刘虽然握着笔,捧着记录本,不过是“应景”,那笔难得动几下。五点半钟了,小刘的手机响起来,“彩铃”很缠绵,是《何日君再来》的曲子。接完电话,小刘说:“郑局长请大家到同和楼去,一切都安排好了。”
豪华中巴车把大家拉到了湘江边的同和楼。宴席设在四楼的一个雅间,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圆形的大餐桌,可以坐十六个人。郑巍坐在上首主人的位置上,巍然不动,面带微笑。几位副局长站在门口迎接我们进来,再安排我们的席位。一切都彬彬有礼,一切都井井有条。
我看见王一尊的眼睛里浮出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菜上齐了,酒斟满了。
郑巍端着酒杯站起来,笑吟吟地说:“首先,让我代表局领导班子敬各位离退休老领导一杯酒,祝你们身体健康,家庭幸福!我先干为敬!”
一仰脖,郑巍干了个底朝天。
王一尊舔了一口酒,颓丧地坐了下来。
郑巍说:“来、来、来,别客气,吃菜!”
我的目光忽然停在对面墙上的一张国画上:远山隐约,近处是疏篱菊丛,有一衣衫飘飘的人伫立远眺,脚边放着一只采满菊花的小竹篮,题款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那画上分明有菊花的苦香飘袅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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