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的到来,似乎并没给郝义华带来好运气,首先是他本人意想不到地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竞聘之风刮下台来,单位上本来准备安排他干老本行,当秘书或干事,但由于他满腹怨气,根本不予理睬也懒得回信。结果他成了被遗忘的人,连下岗生活费也没了着落。紧接着他的妻子也因单位减员而下了岗。然而恶运还没有结束,不久,他在县一中读初三的儿子因违反学校禁令,私自外出进网吧玩游戏,差点被学校勒令退学,幸亏郝义华的中学老师出面说情,校方才网开一面,给了个停学反省一周的处分了事。这下可好,一家三口都被下了课,呆在家里,你看我,我看你,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往日其乐融融的家庭气氛也如同势利小人似的离他而去了。
郝义华也曾有过让人羡慕的好运气:他十八岁就当了脱产团干,二十岁入了党,二十二岁事迹上了《中国青年报》,三十岁被录为国家干部,成了全矿最年轻的科级干部;从基层到机关,又从机关到基层,可谓仕途风顺,没有受过大的挫折。然而让他始料不及的是,在他刚刚进入不惑之年的时候却走了麦城,一个堂堂的科级干部居然也下岗了。他感到很委屈,怎么也想不通:在领导岗位上这么多年,他一没贪污,二没受贿,三没有失职渎职,论能力,论政绩,论群众的口碑,他自我感觉都还过得去。他确实做了不少工作,大到劳动用工制度的改革,井底运输线的改造,小到从班中餐的管理,家属用电“一户一表”制的组织实施,甚至煤坪震动筛故障的处理,凡是他分管的工作,他都尽职尽责地去做,力求让领导放心,群众满意。为了工作,他不知流了多少汗,费了多少神,牺牲了多少节假日和休息时间,也得罪了不少人,还差点因公殉职。记得当代理机电主任时,有一天下午,自己刚出井就同运输队队干到矸子山上抬翻倒在铁轨边的桶子,被绞车钢丝绳反弹胸部差点送命,也没休息一天……想起这些,郝义华心里就隐隐作痛,仿佛有根无形的钢丝绳猛烈地弹击着他那郁闷不平的胸膛。
同样下了岗的妻子,自己心情本来不佳,见他一天到晚闷闷不乐的样子,怕他闷出病来,总是温存地安慰他、开导他,劝他想开一点,看远一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郝义华见妻子唠唠叨叨,一股无名之火油然而发。他板着脸,双目瞪圆,要是平时,他早开口吼了,可眼下,也只是在心里吼道:“少罗嗦!”妻子见状,赶紧不吭声,进厨房做她的家务活去了。
这天,几个铁哥们要帮他砌热水灶,虽说分文不取,纯属义务“扶贫”,但他无论如何几个酒菜要备吧!天底下总没有空着肚子干活的道理。郝义华襄中羞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向邻居借钱?他又死要面子开不了口。正好岳母来了,说是来看热水灶的,其实她母女俩到阳台片刻,妻子就出门。一会儿,妻子从菜市场采购些酒菜高高兴兴地回来了。郝义华知道是岳母借钱给了她女儿,解了燃眉之急。
这样的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得到外面去闯一闯,好歹找条活路。堂堂七尺男儿,理应是家中顶梁柱,哪能靠妻子那一两百块下岗生活费来养家糊口呢?他的想法得到妻子和孩子的拥护,出去就是不赚钱,也比窝在家里闷出病来强。
郝义华有个老表在深圳“混”得相当不错,郝义华准备去投靠他,一个电话打过去,那边很快就帮他联系了一家民营企业——南山区庆财物业开发公司。
郝义华登上了南下的火车。第二天清早,在某职业学院当副院长的老表亲自开着小车到火车站来接他。第二天,在检察院供职的表嫂便陪同他到了这家公司。一下车,郝义华就被公司办公楼的豪华气派震住了。郝义华在煤矿生活和工作了几十年,感觉中到处都是黑不溜秋的,在这里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到处是惹眼的芳草,扑鼻的花香,一派生机勃勃的气象。
出门接待郝义华的是位年轻漂亮的女经理,修长的身材,优雅端庄的举止,让郝义华眼前为之一亮。
“何总,你好!”表嫂像见到久别重逢的故友,亲亲热热地打了个招呼,然后一面寒暄一面从前厅拐弯上了二楼经理室。郝义华像腼腆的小学生,怯怯的跟在后面。
她们聊了好一阵,表嫂才把郝义华介绍给何总:大型国有企业的中层领导干部,长期主管后勤工作,经验丰富……表嫂介绍情况的时候,郝义华迅速对自己的心理状态进行了调整,很快恢复了自信和潇洒。表嫂介绍完后,何总接着谈了一会,无非是公司的长远发展蓝图和渴求人才之心,然后将探询的目光投向郝义华。郝义华知道该自己出场了,于是他口若悬河地侃了起来,从加入世贸到市场经济的发展规律、特征,从物业公司的发展与市场的关系,到内部管理中硬件和软件、公司与业主以及员工的关系等等,他觉得自己谈吐自如,既有一定的说服力,又不乏幽默感,从女经理脸上的表情看,似乎对他的讲话还颇感兴趣,不时点点头,或插上一句表示赞同的话。末了,她转身同表嫂私窃了几句,然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带来了文凭吗?懂电脑?哪怕简单的操作也行?”郝义华顿时哑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知道老表的用苦良心,无奈,自己没有文凭,也不懂电脑。何总见他没反应,解释道:“公司有明文规定:担任中级职员以上的要本科学历,如果你只有大专文凭,我想董事长也不太在意的!”言下之意,是你老表的面子。郝义华开始支支吾吾,一脸愧色。表嫂见状只得实话实说。在宾主“抱歉”、“没关系”的客套声中,赦义华人生第一次的应聘打工生涯结束了。
之后几天,热心的老表又联系了几家企业,工资不高不说,还非要有厨师证、电工证或机电工程师职称证不可,没半点商量余地。看来对一个无“凭”无“证”的人,求职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样呆在老表家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决定打道回府。在送郝义华到火车间的路上,老表告诉他:“何总对你的气质,谈吐和管理思路很欣赏。但她不明白你们国有大型企业的中层干部,怎么会不懂电脑,没学历?”郝义华没有吭声,只有怔怔地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都市风光。
回到矿里,郝义华开始了闭门苦读的生活:每天清早广播还没叫就起床,夜半出班工人都已回家安歇了,他窗前的灯光仍孤独地闪烁在茫茫夜幕之中。一天到晚手不释卷,坐在餐桌前吃饭的时候,眼睛也不离开书本。不久,他又从朋友那里借来一台被淘汰的“586”和几大本微机操作方面的书籍,开始学电脑,时间更是感到不够用了,哪还有心思想别的东西。有了寄托,虽然劳累一点,人的精神状态反而比前段时间好了许多。丈夫的振作,让妻子感到十分欣慰,她默默地包揽了全部的家务活,不让他分半点心。小孩的学习也专心多了,再也不用腆着面皮到学校去听老师训斥。在家人的支持下,郝义华很快拿到了大专文凭。电脑也初步入了门,每分钟也能够打出三五十个字来,他的瘾杆子也就更粗了,就象当年刚刚学会骑车时的感觉一样,恨不得一天到晚都钻到电脑之中去。
正在兴头上,电脑却闹起了罢工,怎么也启不动了,他东摸西弄还是无济于事,突然想起街上有个老同学开了个电脑维修店,便匆匆打了个摩托去街上求助。不巧同学不在店里,他等了一阵仍不见人来,便到街上去遛达。走到一家卖家电的商店里,无意间看到电视里正在播放招聘公告,是县电视台的节目,播的是县政府向社会公开招聘国土局、煤炭局、旅游局、文化局、广播电视局等几个部门副局级干部的公告。郝义华的心突然猛地跳了一下,立即在电视机前站住,认真地看了起来。好家伙,机会来了,招聘条件中硬杠杠他几乎都能达到。再看报名时间,今天是最后的期限了。他顾不上多想,立即跑到组织部去报名。负责报名的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人,很热情地接待了他,指点他填了报名登记表,收了报名费,并送了张考试复习大纲给他。他这才想起问有没有复习资料。那人略带歉意地告诉他,这次报名的人比意想的多,复习资料已经脱销了。郝义华心里不免有些懊悔,这段时间他一门心思地钻电脑,每天除了看半个小时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其他节目基本无暇顾及,县里公开招聘局级干部的事他一概不知,要不是今天电脑坏了……转念一想,看来天意还是要助他的,要是再晚一天,这么好的机会岂不是白白地错过了。再看看手里的复习大纲,他申报职务的考试内容与自学考试学过的课程差不多,心里也就安稳多了,脑海里只有几个字在反复的盘旋,“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初试比郝义华自己预想的还要顺利。同一考场的竞争对手虽有一百来人,但他感觉自己的竞技状态是最佳的,所有的试题他都能轻松应对,考试时间还不到一半他就答完了全部题目,偷偷瞥一眼别的应使者,有的在奋笔疾书,有的在抓耳挠腮,还有的在东张西望。觉得万无一失了,第一个交了卷,一身轻松地走出了考场。几天后,初试结果公布出来了,他在一道入围的十个人中居然名列第一。
他几乎有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踌躇满志地来到同学的小店里,与老同学聊了半天,看看天色已近中午,便邀了这位同学一道来到临河的一家活鱼馆,点了两道菜,要了一瓶酒,边吃边聊,酒未沾唇,人自先醉了。同学见他兴致颇高,似乎副局长的位子已非他莫属了,忍不住问了句:“你在县里有什么关系吗?”“关系,什么关系?”他嘴里这样说,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格登了一下。不过他对自己充满了自信,如果说初试他尚没有十分的把握的话,复试特别是面试对他来说把握性更大了,因为他毕竟知识面比较广,又有着出类拔萃的口才,加上他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不信搞一个人不赢。对此这位同学再清楚不过,也就不再多话。
面试那天,这位同学放下店里的生意,跟了去旁听助威。郝义华是第七个出场的,他的表现果然不同凡响,对考官们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他似乎都胸有成竹,对答如流。每答完一个问题,旁听席上都报以热烈的掌声。从考场出来后,同学似乎比他还兴奋,喜形于色地对他说道:“你在考场的表现简直让别的答辩者黯然失色,连旁听席的听众都为你的气质和口才所倾倒。有希望,有希望。”郝义华觉得老同学的话绝非当面奉承,面试这时,他虽然未能到旁听席去观看别人的表演,但在预备室等候上场时,亦曾与对手们有过交谈,无论是谈吐还是风度,他自觉不会比别人逊色。现在唯愿考官们能够慧眼识珠,让他有机会展平生抱负。
回到家里,郝义华仍兴奋不已,与妻子谈了大半夜仍毫无睡意,只恨时钟走得太慢,巴不得早点天亮,巴不得那一天早点到来。
此后一连数日,郝义华的心一直躁动不安,怎么也静不下来,书无心读,电脑也无心摆弄,整天守在电视机旁看县电视台的节目。日子在这紧张期盼之中一天天地过去了,每过一天,他的心就增加一份沉重,一份焦虑。细心的妻子见状,不断地安慰他,即使没有聘上也没有关系,你的实力已经得到了证明,今后有的是机会,结果却真的让妻子不幸言中了,他申报的那个职务,果然没有落到他的手里,而是让初试时排名第六的那个其貌不扬的小子夺去了。
郝义华觉得自己已无法承受这种打击,那根无形的钢丝绳再一次猛烈地弹击着他的整个心灵,他感到痛不堪言,痛不欲生。从前他没有文凭不懂电脑,在机会面前败下阵来,他想得通。现在这些条件他都具备了,机会仍然与他擦肩而过,他怎么能想得通呢?“你有关系吗?”他想起老同学曾经对他问过的那句话,心中更加愤愤不平。没有文凭,他可以通过自己的刻苦努力取得文凭,不懂电脑,他可以通过自己的勤学苦练掌握电脑。然而没有关系他却只能一筹莫展,他是一个清高的人,不屑于低三下四去求人;他也是一个拘谨的人,缺乏逢场作戏左右逢源的本事。看来他的命运也就只能以落魄而告终了。他感到悲哀,一种无言而又无望的悲哀。
他开始变得萎靡不振甚至自暴自弃了。他不再看书,不再打电脑,不再看新闻联播,不再关心家人的喜怒哀乐。他把儿子当年玩过的那台电脑游戏机当作唯一的消遣,每天玩到深更半夜,然后蒙头大睡,不到吃午饭绝不起床。他整天浑浑愕愕,无所事事,仿佛一具既无思想也没感情的行尸走肉。这可把妻子吓坏了,她安慰他,开导他,和他吵,和他闹,还把双方的父母都搬了来,他还是那么个劲头,谁拿他都没辙。
这样过了一些日子,有一天妻子从外面回来,兴冲冲地对还赖在床上的郝义华说:“你猜我今天看见谁了?”
看着一脸灿烂的妻子,郝义华忍不住问了声:“谁?”
“林书记!”
“哪个林书记?”
“就是当年你搞团的工作时的那个老上级,还是我们结婚那年见过面,他现在居然还能一眼认出我。”
“他怎么来了?”
“他说调我们矿来当书记了,今天到工区来下井,还说出井后要来我们家看你呢?还不快起来收拾一下……”
郝义华没等妻子把话讲完,就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床。林书记是他最敬佩的老领导。他善良正直,嫉恶如仇,早两年因为揭露和抵制一位上级领导的腐改行为而遭到打击和迫害,然而即使在他最困难的日子也从未失志,他曾对前去看望他的郝义华说过:成功并不是人生的全部,只有经历过失败和挫折仍矢志不渝地追求真理,自强不息的人,才算得上真正的大丈夫。面对这样一个人,郝义华自觉羞愧难当。他想:绝不能让当年的老领导看到他一手树起的典型成了如今这消沉堕落的样子,他必须振作起来,以饱满的精神状态迎接这位老领导的到来。
“一时失志不免怨叹,一失落魄不免胆寒……”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那首熟悉的闽南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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