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在北京写剧本,住在右安门一个老旧的居民区里。我租的那套房,大约四十平方米,除客厅、厨房和卫生间外,还分出了两间卧室,空间之狭小可以想见。加之久不住人,墙上挂着空空的蛛网,地板泛着陈年的油光,岁月被关在里面,关得发霉。就是这样一套房,我问月租多少,主人说,一间五百。说得斩钉截铁。意思是租下整套,每月要一千。我咬咬牙,认了。我知道北京的行情。
作为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北漂族”,月付千元房租,无异于泰山压顶。我写出告示邀合租者。告示上我特别写明了自己从事的“编剧”职业,倒不是别的意思,只是想表明我走的是正道,多多少少还有些教养,让人放心。
仅仅过了一天,就有人打电话来。听声音是一个小伙子,口气异常谦恭。
我把地址告诉了他,让他过来看看。
没多久他就来了。果真是个小伙子,中等身材,高眉骨,小眼睛。他来之前,我怕他看不上,还特意打扫了屋子。谁知他根本就不关心房子的事,而是进到我的卧室,很有兴趣地盯住电脑。电脑的显示屏上,是我正创作的剧本《重拳出击》。
他说江哥,你真是编剧呀?我点了点头,问他愿不愿意跟我合租。
愿意啊,不愿意我就不过来了。
言毕他风风火火地就要出门,说是去搬东西。可我的心无法放进肚子里。我觉得他是在敷衍我。为留住他,我说,小李(他叫李强),租这套房是一千块,我可以把我跟房主签的合同拿给你看,你来后,我们平摊,一人五百,卧室由你挑,我住的那间比较透风,要是你想住,我就搬到另一间去。
他的小眼睛不停地眨:江哥看你说的!你烟抽得那么厉害,本来就该住在透风的屋子里。你忙你的剧本去,我回去收拾,一会儿就过来。
他果然如期而至。带来的东西非常简单,一个书包就装下了。
我一个人的时候,从不做饭,居民区外的小巷里,有不少小吃,早饭我出去吃碗馄饨,顺便带回两个大饼,中饭和晚饭就解决了。李强来的当天晚上,就跟我商量:江哥,以后我们自己做饭吧。这建议当然好,自己做饭不仅省钱,还吃得舒坦,可我是最怕麻烦的人,何况这里不像我家乡那样通天然气,都是烧煤气罐,那炸弹似的家伙我看着就头大,而且烧不了多久,一罐气就完了,又得去换,我觉得自己根本就扛不动;打电话让别人送上门吧,送一罐得多付五块钱。
李强说,你别担心,换煤气的事由我来,我有的是力气;只要我不外出,饭也由我烧,江哥你是写剧本的,你就安安心心写——你那剧本还要多久写完?
把初稿拉出来,再修改,需要两个月左右吧。
两个月呀……他说,好的,就按我说的来,行不?
行当然是行的,就是把你亏待了。
自此,我们各出一点钱,都交到他手上,他去买米买菜。每次买了东西回来,他都利用吃饭时间一五一十地给我报账。只是让他一个人干活到底不像话,烧饭时,哪怕我正写得起劲,也起身去帮忙择择菜什么的。每当这时候,他都把我拦开,说江哥你别过意不去,我们能合租一套房,就是几百年才修来的缘分。我从来也没想过,在异地他乡,竟然碰上这样一位好兄弟。
他外出的时候不太多,但要出去就是整天不归。每次回来,他虽然带着笑脸,但眉眼里的疲惫和沮丧显而易见。有天深夜,我听到他开门进屋,一边热我留给他的饭菜,一边轻轻地哼歌:
为了超越平凡的生活
注定暂时漂泊
这两句歌词,唱到我骨子里去了,唱得我差点掉泪。我走出卧室,想好好跟他说说话。以前认他是兄弟,只是生活上的感觉,现在他走入了我的内心。
那两句歌词,他不是随便唱的,而是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声音。
饭菜已热好,他正狼吞虎咽。见我出来,他说,你还吃点不?我说不了,你是不是一整天没吃饭?他停止咀嚼,不回我的话,只说,我出去找活做,又没找到。他身上很脏,布满灰土。
你……找什么工作?
演员,我从小的理想就是当演员!他露出羞涩的微笑,眼神却很坚定。
原来是这样。
我来北京已经五年了,他接着说,当了几回群众演员,播放的时候连我的影子也瞧不见。有一次终于有了我的镜头,还是个特写,可是……那回我演的是个蒙面人。
说到这里,他很愧疚地望着我:江哥,我来跟你住,就是希望能在你的剧里演个角色,你不会……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说不会的,怎么可能呢。
我心里很酸。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他犹疑地说,你剧本里有水戏吗?我在黄河边长大,扳舵使桡搏浪击水,都是一把好手。如果我演水戏,肯定演得像模像样!
我说,有啊,有,只不过是长江不是黄河,可那不都一样嘛!我本来只准备写三场水戏,干脆再多加几场。到时候,我一定把你推荐给导演。
他眼睛一红:江哥,我真想喝酒。
别喝了,你也累了,该休息了。看你这样子,是从建筑工地上下来的吧?他老老实实地承认了,说平时无以为生,就去工地上挣点饭钱。
他洗碗的时候,我回到了卧室。坐在电脑前,我心里格外沉重。为让他高兴,我说了大话。他哪里知道,此前我写过六个剧本,都无一被人看中。我跟他一样,都是芸芸众生里的蒙面人。
然而,我却把本子拉到开头,认认真真地加入此前根本就没有的水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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