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发觉你的业余生活,时刻被一个陌生的人窥视着,那是一种什么感受?一定会无比的委屈、怨艾和愤怒!
唐琳就觉得眼下她正置身于这样一种情境之中。
她搬进这个崭新的吉平山庄,已经三个月了。这个山庄的二十栋楼,都是六层,没有安电梯。唐琳特意挑选的就是这种房子,上楼、下楼,一天总有几趟,对于保持她窈窕的身材绝对有好处。她住在五栋三门的五楼,她的卧室和书房,正对着四栋三门五楼一户人家的大客厅。而那个大客厅的窗口,从不拉上窗帘,这是很特别的,因此她可以直视无碍地看到那个客厅里的一切:家具、电视机、墙上挂的油画……当然还有人,是一个面孔棱角分明的中年男子,身板笔直,纹丝不动地站在窗前,面对着她的窗口,死死地盯着。除这个中年男子之外,还有一个白发老年妇女,或许是他的母亲,或许是他雇请的保姆。这个男子总穿着一套长单军装,但上面没有帽徽和领章,眼下已是初夏,他就不嫌热?
唐琳可称为名副其实的白领丽人,芳龄二十八,大学本科和研究生读的是英语专业,因此英语说得比中国话还流利,能直接读英文原版书,也能用英文书写各种文件和图表,如今在一家英国人开的电脑公司里当策划部主任,年薪十二万。这样的地位和待遇,怎不让人艳羡?何况,爹妈还给了她一个美人坯子,一米六五的身高,削肩细腰,鸭蛋脸,五官的位置仿佛经过精密的计算,用“绝色”二字来形容,并不过分。
英国人办的公司,一切都很刻板和沉闷,比如上班必须穿那种统一发放的员工服,比如办公桌上不得摆放私人化的装饰物,唐琳很膩味这个作派。于是,一下班她就赶忙回家去。虽然待字闺中,又不缺钱,她却不喜欢像公司其他女孩子那样,去酒吧、茶社、西餐馆,去唱歌、跳舞、蹦迪,以便疏散一天的压抑和拘谨。她喜欢进入一种完全私密化的空间,亲自下厨做饭菜,然后,洗澡、化妆,在大镜子前试穿各种好看的衣服、裙子。做完了这些,再拉开书房的窗帘,或者看电视,或者读一本什么时尚小说,或者吹自小就爱吹的洞箫,可以坐着、站着,也可以躺着。父母不在身边,暂时还没有男朋友对她指手画脚,很自由,很惬意。
但是,对面窗前的那个男子,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直瞪瞪地盯着她这边。他想看什么?他要看什么?假如他的窗口拉拢窗帘,假如他不经常“戳”在窗前,她的感觉会好得多。难道他从早到晚就这么站着,还是当她下班回到家里有了什么动静,他才这么站着?这个男子,应是一个弗洛伊德所称的窥视癖患者。她只好严密地拉上窗帘,心里怨道:你就去看这宝石色的厚窗帘吧。
夏天的夜晚,要到八点多钟天才黑,一拉上窗帘,红红的夕阳看不到了,院子里的花树看不到了,心上也就早早地黑了。她悄悄地掀开窗帘的一角,朝对面窥视,那个男子还站着、盯着,那目光似乎有一种穿透力,窗帘都挡不住!
唐琳觉得做什么都索然无味了,全都在这个人的监视之下。
屋子里一片黑暗,她把顶灯、墙角灯全都摁亮。窗子关紧,窗帘拉严,一丝风也进不来了,赶快开空调吧。冷风呼呼地吹起来,不一会儿,她就感到露在短裙子、短绣花衣外面的脖颈、手臂、大腿、小腿、脚丫子,寒气森森的。于是,赶忙去换长衣长裤,穿长筒丝袜,趿上绣花拖鞋,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这夜晚无端地长了许多。好容易挨到十一点钟,唐琳再掀开窗帘一角往对面打量,那个大客厅已经漆黑一片,窗前站着的男子也不见了。她松了一口气,拉开窗帘,打开窗子透透气吧,但马上又缩回了手,这个男子是不是躲在黑暗中,继续窥视她呢?于是,她颓丧地到卧室睡觉去,这日子真让人没法子过了!
唐琳下班后,不急着回家了。回家干什么?那双窥视的眼睛让她难受。还不如和小姐妹们去胡闹,先去吃西餐,再去歌厅唱歌、舞厅跳舞,然后吃夜宵,直到把自己闹得筋疲力尽,再开车回家睡觉。她其实并不喜欢这种生活,人仿佛总在飘浮着,找不到一个可以安静栖息的地方,或者说找不到一种“家”的感觉。她有时想:不如把这套房子卖掉,再去选择另一个新“家”。
一个周末的午夜回来,洗完澡,唐琳仍没有睡意,就半躺在床上看电视。随手摁到本地的电视台频道,正好在播一档《社区故事》的节目。屏幕上出现了吉平山庄的门坊、花圃、水池、假山、大楼,镜头突然拉近,对准了第四栋楼的三门,再沿楼梯而上,进入五楼的一户人家。先是出现了一个穿军装男子的背影,他直直地站在窗前;他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台精致的录音机。然后出现了男子面部的特写镜头: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双眼显得很空洞,竟是一个盲人!
唐琳的心突突地跳起来,这个站在窗前盯着她家的男子,原在部队当连长,还是一个业余作家,发表过许多散文。在一次实战演习中,他为了救战友,被炸弹炸瞎了双眼。退伍后,他开始了独特的写作生涯:用嘴叙述,让录音机录下来,再由当过语文教师如今已退了休的母亲,根据录音变成书面文字,再一字一句念给他听;他边听边提出修改意见,由母亲记录后,抄正……一篇文章要反反复复好几遍。
他的妻子呢,带着一个幼小的女儿离开了他,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去了。
唐琳看着、听着,然后小声地啜泣起来。
她觉得对人家不起,是自己哪个地方出毛病了?防着、掖着,对天下人都没有信任了!
节目结束时,画外音说:“冉明的第三本散文集《让这个世界充满光明》近日正式出版,三天后,他将在市新华书店,与购书者面对面进行交流。”
哦,我叫冉明。唐琳想:这个名字真好,冉明——眼明!她决定那一天到新华书店去,买冉明的这本书,再和他说点儿什么。还决定从明天开始,只要她在家,就大大方方地拉开窗帘,还要倚在窗前吹那支洞箫。
她相信对面那双明亮的眼睛,能够看见她和洞箫里飘飞出来的有色彩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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