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为《地理杂志》特约撰稿人,跟着山娃,徒步上山。当地人说,你若有造化,能看见什么?
辽西丘陵,属地震多发带。山瘦,但山山有骨,峰峰犹兽,脊梁拱动,像要奔腾起来。晴好天气,峰得日,岭得月,美妙如梦;孬糟景气,云像山,山似云,云山雾罩。风吹云散后,露出满山皱褶,极丑。
下雨了,我们向前走,雨也向前走;往上爬,雨更稠。
迎面山峰前突,山腰收缩,山脚仿佛没了,犹如要倾倒的危墙。山根似半坡崖洞,我和山娃躲进去避雨,一股霉菌味呛人,岩壁糊满绿藓,地上散乱着羽毛,兽粪,白骨。我感到头顶亿万年沧桑压力,不敢放松地坐在地上,蹲着,缩脖拱肩,像浇湿的鸟,往外瞅。闪电划过倾斜的天空,雷声炸响,云涛怒立,暴雨倾盆而下,山水轰轰涌涌,令人毛骨悚然!
我扭回头,往洞里瞅,洞口白光洇进山洞腑脏。我出现幻觉,看见一个老兵,须眉如雪,敞胸袒乳,露出牛皮鼓似的肚子。老兵牙全没了,两手逮着饽饽,像老鼠将食儿拖进黑洞,搁牙帮窸窸窣窣啃。老兵腮帮抽搐,满脸皱纹颤抖,吃相凶猛。干掉饽饽,老兵挺身而立,从腰间抽出军刀,在半空中乱砍,鲜血迸溅……我“啊”的一声,脸色煞白。那个老兵,听见我的惊叫声,仰身摔倒,消失在一堆白骨中。
山娃嘴角一挑,说:“你看见老兵了。”
“啊啊!”我惊讶得合不上嘴。
山娃说:“你能看见他,走运了!”
我说:“山娃,雨小了,咱们赶紧走。”
我们俩像山顶洞人一样钻出去。山娃拍拍屁股,在前面引路。野草杂树狞生于石隙间,草木之绿经酱黑色山石衬托,显得苍老多了。山风硬,噎得人说不出话,我和山娃弓着腰,默默地跋涉。地面潮湿,雾气升腾,一步一滑,脚印有一尺半长,仿佛巨人猿的足迹。
我们俩进入断层带,东面、西面和南面,深谷遍布,谷缘被草遮掩,到处是看不见的深渊。到了扔石头问路的地带,晴天时,扔一块石头下去,很久才能落底,向下喊一声,回音扩大好多倍。糟糕的是,眼前山水漫涌,扔一块石头出去,只能看见浑浊的水,只能听见嗬嗬水声。乌云汹涌,罩满山顶,大白天,天竟完全黑了。我发现,我们俩好像在绕圈子,分不出东西南北,迷失方向了!
我站住,嘀咕道:“哪边是北?”
我们俩望天,一丝亮缝不透,雨淅淅沥沥下着。老百姓讲话:抓瞎!找不到北了!
我说:“往前走吧。”
山娃道:“瞎走!差一步,就能栽进深渊!”
我打个寒颤:“那就别走,等天晴。”
山娃说:“等到明天兴许能晴。”
啊?总不能在这儿过夜吧。秋尾冬头,山里气温会骤然下降。
山娃一摸怀窝儿,惊叫:“酒葫芦忘带了。”山娃被自己的发现击倒,像摊泥,说:“在这儿过夜,就是不冻死,山洪下来,也会被冲走,连尸身都留不全。”
“能发山洪?”我问。
“这么下雨,好不了。”
我说:“回去吧。”
山娃说:“家在北边,哪边是北?”
我懵了!可不是,回都回不去了。山娃带我来看山,虽说我花了钱,可不能坑人家孩子呀!
山娃拧紧眉毛,说:“乌云从北边上来的,那阵儿有风,雨肯定是由北向南,斜落下的。”
我们俩细瞅,淅淅沥沥的雨幕倾斜着。
山娃叫道:“着啊!顶雨走,就是向北,回去的道。”
我蹙起眉头,说:“山坳里,风兜圈子,要是风向变了呢?”
死静。谁敢担保刚才风向没变?!
山娃抱住膀子抖颤,说:“看看衣裳!”
我愣怔。
山娃说:“看看衣裳。风向要是没变,右边应该特别湿,咱们在能辨别方向时,右侧直接挨淋了。如果风向改变,前后左右就湿得一样了。”
我一摸,果然右侧比左侧湿得厉害。我看完自己,又去摸山娃的衣服,惊喜道:“你的也是右边湿。”
山娃呵呵笑道:“风向没变。咱们有脑袋!”
我和山娃迎着雨,大步向前,山水卷起碎石滚下去,声音咔咔啦啦,很坚硬,证明地面是硬的。我们俩心中说不出的欣喜,找到北,回家。回家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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