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政府召开全乡村组干部大会,宣布禁止“买码”——一种类似六合彩的私彩。这种私彩通过电话投注,由各级联系人点钞,近来已闹得农不思农、商不思商、教不思教,不禁是不行了。人们一到下午就围在电视机旁,争看农村频道一个叫《天线宝宝》的动画节目。据说那里有四个跳舞的宝宝,举手投足都可能暗示中彩号码:点两下头,就是数字二;转三个圈,就是数字三;下七级台阶,就是数字七;如此等等。这种对中央电视台的信赖和期待,在我看来荒谬绝伦。
不料贺乡长话还没说完,台下便抗议纷起。
有人站起来大叫:“禁码?笑话,我已经亏了两千,你们赔给我呵?我不去赢回来,拿什么买化肥?”
另一个跟着站起来:“你们早不禁,晚不禁,等我亏了三四千就禁,安的是什么心?这就是你们执政为民呵?你们给群众造成了损害,就要负责到底!”
还有更多的人在喊:“贺麻子,你不能做缺德的事!我们又没有拿你的钱买码,你狗咬烂布巾呵?”“贺麻子,我们从没亏待过你呵,要茶有茶,要饭有饭,你今天能下这样的毒手?”“贺麻子,贺麻子……”
会场已经无法控制,台上的人也束手无策。但贺乡长耳尖,突然怒气冲冲地一拍桌子:“哪个骂娘?”
下面安静了,大家面面相觑。好像刚才是有人骂娘,好像也没有人骂,但没有人说得清楚。
“嗯?哪个骂娘?”乡长迅速掌握了话题优势,脸一沉,“禁码是为了你们好。你们禁不禁,看着办,关我屁事!但骂娘做什么?我娘碍了你们的事吗?我娘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们?她今年65岁了,脚痛了十几年,在家里从不出门,喂一头猪,养几只鸡,一餐吃不下二两米,连皮鞋子都没穿过,连火车也没坐过,连城里的动物园也没有看过。哪一样得罪了你们?”
众人都觉得无话可说,站着的人都坐了下去。
乡长说到愤怒处,又猛拍一下桌子:“我娘离这里一百多里,清清白白一世人,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凭什么被你们骂?她到长沙去动手术,欠了几万块钱的账不说,手术还没做好。医院里说,顶多也就是两三年的寿。你们还要她如何?她是吃过你们八景峒一碗饭?还是烧过你们八景峒一根柴?还是喝过你们八景峒一口水?你们自己就没有娘?你们的娘也是茅厕板子?可以屎一脚尿一脚随便踩吗?好笑,我贺麻子在五个乡镇当过干部,没碰到过这种事。动不动就骂娘。好呵,骂!骂呵!跳起来骂……”
这一番话,证据充分,逻辑严密,高风亮节,正义凛然,震得全场鸦雀无声,引来无数同情的目光。接下来的事情当然就好办了。大概人们觉得乡长他娘确实无辜,确实委屈,确实可怜,不该无缘无故地挨骂,那么天地良心,将心比心,禁码当然也就……不要再说了吧?
贺麻子不满足于禁码,继续保持着“孝子”的雄壮声威,斜横着眼,钩缩着鼻,怒冲冲,气呼呼。把笔记本重重地拍来甩去,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从禁码说到封山育林,再说到计划生育和宅基地收费,把所有可能引起争议的话题统统扫荡。他现在不用担心台下的反对了。他的娘已经使大家心服口服,不给他鼓掌是不可能的。看到他最后横来一眼,大家鼓掌更为热烈。
散会的时候,大家纷纷把“贺麻子”改称为“贺乡长”:“唉,贺乡长也没讲错,这个码是不禁不行的。”“贺乡长说的,再不禁,过年钱都没有了!”“今天中午好歹吃了顿肉饭,总不能白吃吧?”有的人还拍着胸口,好像自己早就是贺乡长的铁哥们儿,早就同人民政府心连心了:“你以为买码是买脑白金(补药)呵?我早说过,到头来都是钾铵磷(剧毒农药)!不闹出几条人命,不会收场的!哼!”……人们一路上七嘴八舌,对禁码令基本上表示拥护。有些人还有几分心事重重,但看到大势所趋,也就不再发声。
我没想到会开成了这样,对贺麻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可以肯定,一个不熟悉农民的人,一个不熟悉农民心理特点的人,断不可能有他那样的非凡手段,能在今天这个闹哄哄的会上乱中取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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