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湛蓝。阳光,透亮。
眼前的城市,高高低低地错落着,松松散散地摊开着,就像是被哪个堆叠了一半而意兴阑珊的孩子随意扔在一旁的一堆积木。
农历五月中旬的天气,山下应该很热了。可坐在三百多米高的龙头山顶,吴安泰却觉得甚是凉爽。不过,这些天,他心里却一直烦闷着。
长时间盘腿而坐,腿有点麻。吴安泰便从一棵千年古银杏树下的杂草地上站起身来,蹒跚着绕过身后两间黄墙黑瓦的房子,来到屋后的一片菜地里。本来蜷缩于他身边的那条小黑狗,立马爬将起来,寸步不离地紧随其后。
这里处于龙头山顶中央,足有一亩地的大小。吴安泰踩着高高低低、有一块没一块的碎石条路,沿着菜地来回走了一圈。停下,掏出一支烟,吱吱地抽了起来。烟圈涟漪样荡开,在他面前的菜地上空漂浮,消散。菜地里,小青菜、生菜、莴笋、金花菜、韭菜,还有西红柿、洋葱、土豆等一应俱全,俨然一个农家菜园子。菜地中间,矗立着两棵依然高大挺拔的古柏,一棵老榉树。其实,在吴安泰没来打理之时,这儿原本只是一片野兔、野猫与山鼠出没的荒地,无人问津。两年的努力,终于使这片荒地变成了生机勃勃的菜地。吴安泰为此很是自得。
吴安泰转身看着龙头山后面的群山。山势峭拔,郁郁葱葱,山脉由西向东绵延,远远望去,蜿蜒盘伏,像极了一条巨龙。而脚下的这个山头朝南前伸,高跷,恰似一个龙头。先民们当年在这龙头山顶设龙王庙,祈求风调雨顺,实在是既应景又恰到好处。吴安泰收回远眺的目光,不禁心里感慨道。
日头已到头顶,红光热辣辣地射下来,灼得眼生疼。吴安泰赶紧去地里掐了一把小青菜,拔了一捧生菜,又摘下五六个西红柿,脱下外套,兜着,回到前面的两间房子里。他的伙伴小黑,则蹲坐于门外,警惕得像个哨兵。
这房子除了黄墙黑瓦的屋壳子,和西面墙角的三块石碑,早已没了庙宇的气息。如今,靠东的一间是吴安泰白天的活动区,里面摆放着一张简易的杉木餐桌、四张方凳,南窗下是一架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老式橱柜,漆色斑驳,堆放着一些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西面一间权作他的卧室,但里面也就单独架着张竹榻,是他近期守夜休息的地方。
吴安泰进屋将外套兜着的蔬菜往桌子上一丢,从橱柜的保温杯里倒出一杯开水,冲进自己的玻璃茶杯,喝了几口。翻了会儿手机,便放开四肢,躺倒在竹榻上。
人呢?迷迷糊糊间传来了老伴的声音。
吴安泰睁开眼,竖起身。看见老伴站在桌前摆出了两荤一素一汤四个菜,两碗米饭。小黑却早已摇着粗长的尾巴,站在老伴身后了。他走过去,坐下,和老伴一起吃了起来。
你呀,从春节到现在,已经守了三个多月了。老伴边往他饭碗里夹了块糖醋排骨边埋怨道。犯得着吗?
正是因为守着,他们才没敢来拆。吴安泰咽下一口饭,看着老伴说。要不,这儿早就成为一堆废墟了。
废墟就废墟呗,关你啥事呀?老伴不满地白了他一眼。家里拆迁的事一大堆,也没见你像对这儿的破庙那么上过心啊!
你不懂。这里是千年古迹,一旦拆掉了,就永远消失了。他吃完饭,放下碗筷。这样的文化遗产,如今越来越少了,珍贵着呢!顺手将两块大骨头扔给脚跟边的小黑。
遗产,遗产!就你最稀罕这些玩意儿!老伴从保温袋里取出一个削好的苹果,递到他手上。这么没日没夜辛辛苦苦地在这儿守着,会有人给你发工资呀?
我不在乎这些。吴安泰啃了口苹果。嗯,真甜!
可你总得珍惜自个儿身体吧?老伴开始有点恼了。这么没日没夜地耗着,不糟蹋身体啊?再说,这帮人什么都做得出。前两天,村上那老耿头就因为想阻止强拆,跟他们发生了争执,动了手,闪了腰,到今天还躺着呢!
吴安泰知道跟老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更怕再说下去要惹她生气了,就不再吱声。毕竟,山下村子里最近搞拆迁,家里杂七杂八一大堆的事,都是她在操心。老伴心里已经够烦的了,现在还要让她给自己来送吃的,并牵挂着他的安危,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儿,他必须日夜守着;否则,说不定第二天就真被那帮愚蠢的龟孙子给扒光了呢。
吴安泰点亮了桌子上的手机,翻开微信,想看看省文物局老同学那儿有没有给他信息。他是真心希望老同学能告诉他,那份文物鉴定书已经出结果了,这样,那帮龟孙子就再也不敢动强拆的念头了。可是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晚上别送饭来了,我这儿还有三个面包,够了。吴安泰见老伴将桌上的碗碟筷子全都收拾进保温袋,将要离开了,关照道。
怎么可以呢?饭都不好好吃,你不要老命啦?老伴头也不抬,径直转身向门口走去。上班时忙得团团转,也指望不上你什么;现在退休了,却管闲事摊上这档子烂事,还是指望不上。唉!老伴摇摇头,给他一个无奈的背影。
小黑却回头冲他看看,便跟在后面,替他护送老伴下山去了。
吴安泰从橱柜里取出两份复印件:一份是文物鉴定书,另一份为市级文物保护名录。这是前两年退休前,身为市地方志办公室特邀专家的他,与本市一帮文保所专家们一起,经过数年努力才为此刻他所在的龙头山龙王庙争取到的身份。现如今,连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都还没来得及立,这龙王庙就要被山脚下的龙江县城建开发公司给拆除,去建什么五星级大酒店了。吴安泰的心里,怎能不郁闷与焦急呢。
这三个多月来,吴安泰一直在后悔,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催促市文保所在庙前竖碑。如果这文保单位的碑早早竖着了,就会有更多的信众与本地群众知晓这处古迹,那帮人也就不会来打这座山头的主意了,更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想要来拆这座庙宇了。
后悔之余,他便找到了省文物局的老同学,想请他帮忙,邀请几个省城文物专家,前来鉴定这座龙王庙的修建年代与文物价值。就在清明节后,老同学带着三位专家如约而至。经过实地勘察,对西屋墙角的三块碑文与碑型的仔细辨别、反复研究与推敲,再对照市地方志办公室提供的历代方志对这座庙宇的记载,初步确认这龙王庙乃南宋绍圣年间的建筑。听闻这一结论,当时的吴安泰激动得直在原地打转,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当晚,吴安泰把守夜的任务交给了儿子,自掏腰包,在山下的一家酒馆里请老同学与三位专家喝了个酩酊大醉。席间,专家们告知他,目前还只是他们的初步鉴定,最终还得以日后的书面鉴定为准。并承诺他,回省城后,一定报告文物局尽快出具书面鉴定证书,而后再争取早日列入省级文物保护名录,并予以公布。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点开一看,是自己所在的学校龙江县中的校长给他的微信:
吴老师:别来无恙。今早接到教育局领导电话,说是你近来在为设法保护龙头山龙王庙的事而操心。知道你这辈子业余时间对文保工作情有独钟,也对你的情怀深感钦佩。但开发龙山旅游资源是县政府的决策,你我都得服从。所以还是劝你在此事上知难而退吧!这是教育局领导的意见,也是我和学校的意见。祝一切安好!有空常回学校走走。
哼,让单位给我施压来了!吴安泰看完,将手机往桌上一扔。休想!只要有我在,谁也别想动此地一棵草木!
顿了顿,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取过手机,再次点开微信。可是,文物局老同学那儿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门外的小黑突然汪汪大叫起来。
吴老师好!龙头山街道的主任突然出现在了门口,肥大的脸庞笑成了一朵野山茶。好久没来看您老了。
哟,马主任哪!吴安泰抬起头。你怎么又来啦?
小黑竖起尾巴,瞪着乌黑的眼睛,将马主任拦在门口,叫声更加响亮凶悍了。见主人对它摆摆手,方才停止了叫声,退到一边,让马主任进门。
嗨,不还是为这件事吗!马主任也不客气,将手包在桌上一放,一屁股坐到他对面的凳子上。如果这些天再不解决,我呀,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咯!说罢,叹了口气。
这么说,我是拖了马主任和咱们龙头山街道的后腿了?吴安泰起身拿过马主任自带的玻璃茶杯,给他续了杯水。
对于吴安泰的揶揄,马主任倒并不介意。吴老师,我知道,您是我们龙江县乃至市里数一数二的文史专家,这些年对县里的文保工作作出了极大的贡献。马主任拿出了作报告的架势,给他戴起了高帽子。
吴安泰也不接话,坐回到原处,把桌上的两份复印件推到马主任面前。
马主任打住刚才的“报告”,喝了口茶,瞥了一眼这两份复印件。
这个我知道,吴老师。不过,不是还没立碑吗!这也从侧面说明上级领导对这座山头已经另有安排了。马主任冲着吴安泰笑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中华烟,抽出一支递给他,又“当”的一声,熟练地打亮打火机,给他点上,然后,自己也点上一支,吸上一口,舒舒服服地吐出一道烟圈。
吴安泰依然不吭声,只管抽他的烟,喝他的茶。
春节后到现在,为了此事,这位三十五六岁的马主任已经第六次前来拜访自己了。一开始基本上都是半个月一次,进入五月以来,他是一周来一次。其实,有关龙王庙的所有情况他都知道,自己现在也懒得再跟他费口舌了。只是人家到目前为止跟自己依然是客客气气的,自己也不便跟他撕破脸皮。但原则必须坚持,只要自己守在这儿,他们就休想拆掉这儿的一块砖头!毕竟,他们心里很清楚,破坏文物,可是违法的。
吴老师。马主任抽完一支烟,掐灭了烟蒂。昨天我去县政府汇报工作,申克副县长告诉我,您还是他的老师呢。
是呀。吴安泰抬头看了马主任一眼,终于淡淡地应了句。
我当时就跟申副县长保证说,一定就此事跟您好好商量,在充分尊重您意见的前提下,争取拿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
两全其美?吴安泰满脸狐疑地盯着马主任。怎么个“两全”法?
您老呢,就先同意让此地拆除。马主任又递上一支烟,真诚地看着他。到时我们跟城建公司明确,在建成的五星宾馆的某个显著位置竖块醒目的大理石碑,刻上碑文:龙头山龙王庙遗址。如何?
吴泰安听罢,气得恨不得站起身指着他鼻子骂娘:那不是还要拆除这座千年古庙吗?可他还是按捺住了火气,依然坐着,只是将那支烟朝桌上一扔。
吴老师,这已是政府方面做出的最大让步了。马主任也收敛了笑容,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申克副县长也是这个意思。
这会儿,吴安泰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情绪有些激动。难道我现在竭力保护的这座庙宇,是我家的吗?他在桌子边来来回回走了两圈,然后站在马主任面前,目光犀利。告诉你,我是在保护我们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历史文化遗产!
哎呀,吴老师,您别生气吗。马主任见状,满脸堆笑。我这不是在跟您商量吗?来来来,坐下说。说着,又打亮打火机,凑到吴安泰面前。
吴安泰吸过两口烟,稍微平复了下情绪,看着马主任。你知道吗?这可是南宋的文物啊!这么年代久远的建筑,怕是在我们龙江再也找不出第二家了。难道你们就忍心看着如此珍贵的文物在我们这代人手里毁掉吗?
外面已是漆黑一片。屋内空荡荡的。
幽暗的烛光下,吴安泰戴着玳瑁框边老花镜,正专心致志地看着一本线装书。他看的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图画。画面上,褐色线条勾勒出龙头山与龙王庙的全貌。吴安泰左手轻按书脊,右手食指在画面上慢慢移动,似乎是在核对着什么。
外面山风呼啸,呜呜的声响从屋顶掠过,旋即又返回,萦绕。随之,两扇木框北窗发出了晃动声。这一切,吴安泰似乎无动于衷。他站在桌边,半躬着身子,只顾细察着眼前的图画。而站在屋子中央的小黑听闻,警觉地竖起双耳,在原地打了两个转,便拉出一条黑线,蹿门而出。
好久,吴安泰似乎累了,收回身子,坐到桌子旁,摘下老花镜,用双手轻揉着眼睛。
电话铃声响起。吴安泰睁眼一看,是儿子的。
爸,吃过了吗?远在外省的儿子声音很是响亮清脆。
早吃过了。吴安泰听到久违的儿子的声音,特别提神。乐乐呢?让我听听他的声音。乐乐是他同样好久没见到的小孙子。
乐乐睡着了。儿子的回答让吴安泰很是失望。
你现在在山上还是家里呢?电话那头的儿子关心地问。
山上呢。吴安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怎么,他们工作做到你那儿啦?
是呀。就在刚才晚饭时,马主任来的电话。儿子口气有点无奈。我觉得呀,你就别管那事了吧,吃力不讨好的,有啥意思呀?
别搭理他们。吴安泰安慰儿子。我这里的事你不用操心,不要影响你的工作与生活。
爸,我是担心你!这么硬抗下去犯不着。儿子显然很担心。你都退休了,安安心心地领你的退休金,过你的退休生活,不好吗?
放心吧。吴安泰呷了口茶。他们呀,一帮鼠目寸光的家伙,理亏着呢,不敢来硬的。
电话那头一时无语。吴安泰发现小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屋里了,昂着脑袋看着他,正在仔细倾听他与儿子的通话。
好了,我挂电话了。吴安泰关照儿子道。明天傍晚乐乐睡前,记得给我视频。这个小赤佬,好久没看到他了。
外面的风好像停了。月光从门外、窗外灌进来,乳白成一摊一摊的。吴安泰算算时日,明天就是农历五月十三,龙王爷的生日。记忆中,这可是自己儿时十分隆重的盛大节日。
吴安泰信步走到屋外,伫立在白天所在的古银杏树下。山下,城市灯火璀璨一片,银白的,橘黄的,淡红的。撒成点,穿成带,簇成团,热闹得似一个童话王国。仰望天空,星光闪烁,似一双双明亮而又意味深长的眼睛,注视着这片空旷的山野,这个幽暗深邃的人间大地。吴安泰突然觉得,此刻的自己就是这头顶上的某一颗星星,其光芒虽微不足道,却可以穿破茫茫夜色,给人间带去点滴光亮。
转视身后,房屋,房屋后的菜园,菜园后的苍茫山峦,都在汩汩流淌的月光里,浸润得晶莹圣洁。
恍惚间,吴安泰的眼前呈现出一座庙宇来。山门敞开,一对威武的石狮雄踞大门两旁。四里八乡的男女老少,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地踏进山门,穿过一方偌大的天井,来到宽敞的大殿里,对着端坐于正中的龙王进香、膜拜;然后缓缓起身,走着碎步,围着高大的龙王尊身在大殿里一边转圈,一边念念有词地祷告。待到众人跪拜完毕,陆续走出了山门。
山门外,早已有一众乡民将竹竿与稻草结扎而成的龙王,安放在场地中央的竹秆轿子上,边上聚集了一队乡村民乐班,身穿皂衣,系着红头巾,吹吹打打地奏着喜庆的曲子。
龙王出巡喽……见大伙儿都到齐了,领班的一声令下,四个精壮的汉子两前两后,抬起轿子下了山,走村串巷去了。众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一路迤逦,尾随其后。
龙王出巡,点燃了山下所有村民的热情。孩子们奔走相告,老人们肃立注目。每到一个村子,都有生产队长带着一群人恭恭敬敬地迎至宽敞的打谷场上,焚香,祭酒,接受村民们的虔诚跪拜;然后,在每家每户的大门前绕行一圈,出村,接力似地继续去往下一个村庄。一路上,有几个调皮的孩子,往往会冷不丁地钻到前面两个轿夫中间,奋力一跃,伸手拔下稻草龙王下巴的几根长须,高高举起,嬉闹着在众人面前炫耀。几个同村的长辈见了,立马追赶打骂他们,斥之为大不敬。
吴安泰和两个要好的小伙伴却是乖巧。他们并没有赶热闹下山,而是选择留在山上的龙王庙里。聚在庙门口的那棵古银杏树下一番商量之后,他们分头行动:吴安泰和其中一个小伙伴前往西厢房,缠着正在里面抹桌子扫地面的庙祝老头套近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另外一个胆大的,则趁机猫进大殿,脱下上衣,扎成布衣袋,将龙王尊像前长条桌上供奉着的粽子糖、苹果、橘子、香蕉等等,这些让他们早已垂涎欲滴的贡品一股脑儿捋进袋子里,然后悄悄溜出庙门,在庙门口打了个响亮的口哨。等到吴安泰他们两个掩嘴偷笑着出来后,一行三个便一溜烟地奔进庙后的山林里,尽情地分享去了。
汪,汪汪汪。小黑突然竖起尾巴,大叫了起来。随即,又向屋后飞奔而去。
吴安泰收回思绪,也警觉地跟了过去。到了林子边的下山路口,却见小黑正围着地上的一堆东西打转。仔细一看,原来是两柄铁耙,两副手套,还有一件衣服。
吴安泰似乎明白了什么,赶紧朝山下奔去。奔了一段路,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只得返身回到屋子里。
第二天一清早,吴安泰被一阵剧烈的手机震动声惊醒。点开一看,省城老同学终于有了回音:
安泰:省文物局的鉴定证书终于下来了,原件按规定已寄送至你市文保所,名录也将于年内公布。同时,考虑到你那边的实际情况,我已将复印件快递给你了,估计今明两天即会抵达,请收悉!
如果该龙王庙此次能在你的努力下得以幸存,建议尽快联系并敦促当地有关部门立碑,毕竟,如此年代久远的珍贵文物已经寥寥无几了。
祝安好!
吴安泰看完信息,一阵狂喜。哼,等到复印件一到,我立马再复印数份,给市、县两级政府寄去!成了省级文物,看你们谁还敢胆大包天来动它!
吃完老伴送来的早饭,吴安泰心情似屋后那棵朝阳沐浴下的老榉树一般,清爽安恬。他便反抄着双手,悠悠然在山头各处走走,停停,看看。小黑也变得特别轻松欢快,不停地摇着尾巴,一步不离地紧跟其后。
一个时辰后,吴安泰和小黑一起回到了庙门前的那棵古银杏树下。老树逢春,粗壮的枝干挺拔高伟,撑起华盖样的满树绿叶,在夏日清晨阳光的朗照下格外生机盎然。晨风阵阵吹来,带着山野草木的缕缕清香。身后的林子里,鸟儿们的叫声清丽、婉转而湿润,惹得身边的小黑也禁不住呜呜呜地应和起来。
脚下,本是一片草木丰茂的U字形硕大山坞。可此刻,吴安泰分明看见它却成了一个机声隆隆的建筑工地。他知道,那是当地政府正在倾力打造的一个仿古村落,据说为的是拉动本地旅游产业,弘扬江南水乡文化。放着货真价实的古建不保护,却热衷于杜撰那些子虚乌有假古董。真不明白他们如此自欺欺人究竟为哪般!吴安泰的心情瞬间又懊糟了起来。
拆迁办昨晚来人了。老伴从后面菜地里摘了一竹篮蔬菜,掇了条小木板凳,坐到他身边择了起来。他们说,我们家的拆迁方案已经定下来了,总共可以拿一大、一中、一小三套房子。
嗯,差不多。吴安泰点燃了一支烟。只要他们按规定办就好。
可那位拆迁办主任说,要你积极配合政府工作。老伴一脸忧虑。否则,到时分到的极有可能都是底楼、顶楼的房子。
吴安泰猛吸了口烟,随后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摸了摸身边小黑的脑袋。顿了顿,回头问老伴:那你签字了吗?
他们不让我签。老伴继续择着手中的菜,头也不抬。说是一定要你下山去拆迁办亲自签。
哼!吴安泰目视前方,吐出一道烟圈。别理他们。
十点半左右,小黑照例将老伴送下山,然后回到屋后的菜园里,站着,看吴安泰侍弄菜地。
吴老师,怎么当起菜农来啦?马主任什么时候来到了菜园旁。小黑因为多次见过这主,居然不声不响,只是依然警惕地竖着尾巴。
吴安泰抬头,看见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厨子模样的年轻人,心里不禁疑惑:这小子,又要耍什么花样了?
您看,都快到饭点了。马主任走到吴安泰身边,搀扶起弯着腰的吴安泰,顺手夺过他手中的一把铁耙,扔在地头。今天哪,我特地让石寨饭店做了几个菜送来,陪您一起吃个饭。马主任脸上的笑意浓得都快滴下来了。
午饭我家里都送来了。吴安泰想甩开,可被马主任拽得紧紧的。他只得直起腰,立在菜地里不动。
哎呀,吴老师,您就别客气了。马主任半是劝说半是绑架,硬是把他从菜地里拖出,朝屋里走去。这可是您的学生,我们的申副县长特别交代的,我哪敢怠慢呀?
到屋里坐定。两位厨师模样送饭的年轻人从四个竹篓里取出五六道菜肴,一一摆放上桌面。马主任又从自己包里拿出一瓶酒。来,吴老师,我今天特意弄了几样你爱吃的菜,还有您爱喝的龙江特曲。说着便拧开酒瓶盖,给吴安泰斟上了一杯,也给自己斟了半杯。
吴安泰一看,糖醋排骨、红烧鲫鱼、卤鸡爪等等,果然都是自己平时的最爱。如此煞费苦心,看来,他今天是送糖衣炮弹来了。吴安泰心里嘀咕道。
来,吴老师,小马先敬您一杯。马主任举起酒杯,跟吴安泰碰了下,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见吴安泰只是轻轻小酌了一口,放下杯子,道:您随意。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吴安泰见他如此豪爽,便将杯中酒也一口喝了个底朝天。
马主任见状,窃喜。来,吴老师,早听说您酒量好,果不其然。说罢,又给他倒了个满杯。
两人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吴安泰本来就是个爱喝酒的性情中人,喝着喝着,似乎来了感觉。而马主任一直在基层锻炼着,也是“酒精考验”过的。喝到最后,彼此都微醺了,彼此都放下了戒心。
吴老师,我……我告诉您,其实我内心还是十分佩……服您的。马主任满脸通红,说话已经有点结结巴巴了。您对保护文物如此矢志不渝,让我……感动!他打了个饱嗝。不过,我也是为了完成上面交代的任务,所以……
吴安泰虽然略有醉意,但意识依然十分清醒。难道你们就不怕背上破坏文物的罪名?
嗨,这个吗,您的学生,我们的领导申副县长,早就跟……市里汇报过了,应该不会有啥问……题的。马主任一脸无所谓。
那假如成了省级文物呢?吴安泰试探道。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马主任盯着吴安泰。反正啊,有县里领导做主,我们执行 就……是了。
吴安泰就不再说什么,只管吃菜喝酒。
吴老师,我今天跟您交个……底。马主任举起酒杯又敬了杯他。领导说了,只要您不再坚持,拆迁办可以给您考虑多分配一套拆迁房。
吴安泰依然不说话,只是又跟马主任碰了下杯,来了个一饮而尽。心里道:等着吧,等省里的鉴定书一到,看你们还敢不敢动!
就这样,两人一直喝到了下午两点多,意兴阑珊,彼此对坐着,呵呵傻笑着。而小黑却像个理性的旁观者,蹲坐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
突然,山下来了两个工作人员,说是请吴安泰下山去拆迁办签字。迷迷糊糊中,吴安泰和马主任一起,被他们搀扶着下了山。
小黑,你给我守在这里,警惕点啊!临走时,吴安泰关照小黑。小黑走到他跟前,转了两圈,拼命摇着尾巴。
晚上,吴安泰字也签了,酒也醒了,还收到了省城寄来的鉴定书。当他回到山上时,却发现两间屋子已成了一堆废墟,小黑也不见了踪影。
瞬间,吴安泰如遭五雷轰顶,怔怔地瘫倒于一片狼藉的废墟旁,一动也不动,唯有两行热泪山瀑般哗哗直下。良久,他忽然又发疯样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小黑,小黑!叫声凄厉,在寂静的山谷间,在夜空中久久回荡,终至消散。
农历五月十三的月亮格外皎洁。星光微弱,菜地蓊蓊郁郁。一棵古银杏、一棵老榉树,还有两棵古柏,无声伫立。
骤然间,吴安泰看见满天星光与月光在眼前纷纷飘落、聚拢,聚拢成一座银白色的庙宇。
龙王出巡喽!他嚯地站起身来,一声高叫,领着庙前场地上的一众少年伙伴,抬着气宇轩昂的龙王爷,吹吹打打,向上下迤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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