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跟我回家!”他把儿子拉上板车。
儿子浑身上下伤痕累累,血肉模糊,动弹不得。
他抬头看见清冷的天空中白色的月亮,像是贴在那里的一块纱布。而天的另一边,血红的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到一片野地里。他说:“天黑前肯定回不去了。”
儿子没有吭声。
“你躺好吧!”他回头看了儿子一眼,“路不好走。几十年了,这条路都没修好。”
儿子静静地躺着。车身被坑坑洼洼的路折磨得快要散架似的,他的身体也随着车板无可奈何地左右摇晃。
“这条路你好几年没走过了,可它还老样子,到处都是石块儿。”他绊到一块凸出的尖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板车歪歪斜斜地停在路边的麦地里。儿子似乎很生气,紧绷着脸,一声不吭。
“你放心吧,我摔不死。我在这条路上摔摔打打了几十年了,它治不死我的。我会把你好好地拉回家,你娘还在等着呢!”他爬了起来,看见自己的两个膝盖都被尖利的石块咬得破破烂烂,肮脏的灰土粘住了鲜血浸染的伤口。他缓缓直起腰,拍掉身上的尘土,抬头望了一眼,说:“日头落了,得赶紧走。”天边仅存的一抹阳光映照着他衰老的身体,浓郁的霞光缓缓爬上天空,在大地上描绘着黑沉沉的影子。
儿子微闭着眼睛,像在聆听秋天黄昏之时风吹衰草的声音。他的双腿已经没有了知觉,在车板的尾部像钟摆一样不停地晃动。
“你看看,出去几年了你还认不认识这条路,要是忘了现在就记住吧。你跟着那帮小子瞎跑了几年,跑出个啥名堂?也怨我,我说过不再认你这个儿子……可那也是因为你太气人了。你成天跟着一群野小子不干好事。我锁上门,把你吊起来打,你娘心疼你,在院子里哭得死去活来,可你还是改不了。我就你一个儿子,可那时候,我已经对你毫无指望了。”
儿子的头随着车板摇晃了两下,他好像并不愿搭理这个老头喋喋不休的回忆。
浅白色的月亮变成了淡黄色,丰满得像蛋黄一样悬浮在夜空的蛋壳中。
“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早就对你说过这话,可你不听。你以为我这个老头子是在胡说八道。”他轻叹了口气,说,“你不是啥人物,别人不会记住你的。我早就说过,得安安生生过日子,可你放着正经活不干,却偏要出去闯荡,说要干一番事业。你以为你在那条街上喊一声‘关门’,他们赶紧把门关上,就显出你多威风?过不了多久,他们就把你忘干净了!”
板车平稳地在田野间的土路上爬行,像一头拖着满身疲惫缓缓走回村庄的老牛。昏黄的月亮渐渐变亮。儿子仍旧不动声色地保持缄默,任由夜风吹刮自己鲜红的伤口。
我和你娘整天盼着,我们还进城找过你。你太倔了,你冲我那句气话再也不见我,可你连你娘也不见了。她天天想你,却总听到人们议论你在城里都干了什么坏事,你砸了人家的饭馆,打烂了人家的头,就因为你看到他们赶走了一个要饭的。你娘听到人们说这些话就全身哆嗦。她身体原本好好的,后来整天抽搐,浑身都是冰凉的。她已经不在了,她是被你给活活气死的。“额头的汗水淌到了嘴角,他抿了一把,接着说,”我打了一辈子土坷垃,希望你能有点出息。你一刻也不愿待在家里,你说家里的破院子让你憋得慌,在这小村守着一块烂地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外面的世界等着你去闯。你叔给你介绍个厂子,你去了几天就窜走了,你说你不能在那地方混一辈子。可你自己在城里闯的是什么事业?你被人家拿着斧头追赶的时候,你那些狐朋狗友们跑得没了影,你瞧瞧你被砍成啥样了。
看到那座低矮的山冈,他说:“你娘临走的时候跟我说,哪天你要回来了,一定得把你领来跟她见一面。现在你被他们砍得没一处好了,脸上都是血口子。你躺在野地里被刀一样的风吹了一夜,冻了一夜,身上的血都流干了。你娘看了也不好受。”
他将板车拉到山冈下的一座孤坟旁,将儿子硬板一样的身体从车板上拉了下来,然后喘着气蹲坐下去,说:“我把儿子给你拉回来了。可你连一眼也看不成了。”他转过脸对儿子说,“我拉着你走了一路,跟你说了一路,那都是我憋了好几年的话,你却啥听不见了。”
“人家说,过日子得往后看,我往后看……”他感到脸上湿漉漉一片,便伸手抹了一把,然后他向远处凝视,秋夜阒寂无声,远方的道路迷蒙不清。
山冈上传来一声鸟鸣,他抬头仰望——
一轮明月悬在空阔的夜空,孤独地注视着沉寂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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