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叔的号啕从十八岁的儿子咽气时就开始了。
那是一个人的精神支撑轰然倒下时发出的号啕,带着耕牛被宰杀时才有的凄惨、绝望和声嘶力竭。两天三夜下来,成叔最终号啕出一口白沫,眼珠一翻扑倒在地上。
出殡的时辰是不能耽搁的,瘸子庚安排人照料成叔,自己带领出殡队伍上路,抬走了成叔赖以传承香火的独儿子家根儿,也抬走了成叔勾画了几十年的幻想:鸡鸣犬吠的家园、儿孙满堂的家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墓穴已挖好,就在村西的山冈顶上,站在村头便能看到。送葬路程虽不算远,一路却是荒草乱石的山坡,空手走上去也会累得满身大汗的。
年过六旬的瘸子庚举招魂幡打头,尾随其后的是棺材。抬棺的八个人年纪最轻的也快六十了。他们一概伸着鹅似的长脖子,一个比着一个喘得东倒西歪。
再后就是本村临时拼凑起来的哀乐队。哀乐队以白发苍苍的独眼坤为首,另外五个老头加起来总共还有十颗牙。由于嘴不关风且中气不足,不管老头们怎么努力也把不住哀乐跑调,把不住曲调的时断时续。
——上千人的榆树湾,实在是找不到能抬棺材能吹奏的青壮年了,能挑选出这样一帮腿脚还算灵便的老头,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上路不久众老头就喘成了一团,嚷嚷着挺不住了。瘸子庚只好吩咐落棺歇脚。
在整理遗物时,有人发现了家根儿不知什么时候写的一段话,没人看得懂。瘸子庚这时拿出那张纸,嗑嗑巴巴地念给大家伙听:“庄稼庄稼庄稼呀/你一出土就守在这地方/任凭虫蛀日烤/却为何仍厮守于此不叛逃?”瘸子庚认为这是家根儿脑子受刺激有毛病了,胡言乱语、胡写乱画的:“家根儿初中毕业后就要到山外打工。可成叔硬要留他在家种庄稼,成家续香火。家根儿心里窝有气,时间长了能不憋出毛病?”
虚喘着的独眼坤却认为家根儿的病不在脑子:“瓦屋镇上的胡大头,一辈子在江湖上行医,能耐着哩!人家胡大头前年就说家根儿肚子里有瘤子,瘤子是圆的,乱滚,滚到心里人就完了!”
瘸子庚放任被扯远了的话题,叹道:“成叔媳妇是病死的,把家里折腾得穷光光。要是成叔花得起钱,送家根儿到县城大医院……”
“咱庄稼人有几个进得起大医院?每家就那么三两亩责任田,一亩地就是能产一万斤粮食,又卖得出几个子?”独眼坤咳得死去活来,“去年我买到了假种子,害得老子一季颗粒无收!”
有人说他活该:“你当时咋不把独眼睁大点儿?”
独眼坤毛了:“你狗日的不是独眼,不是也买到过假农药、假化肥?”
瘸子庚制止了他们的争吵:“听说人家外国一个人种几千亩地哩,一色的拖拉机收割机!粮食吃不完就拿到咱中国卖,连瓦屋镇上都有了洋米洋面,咱种的粮食还能卖出个好价?”
……秋风漫过亘古而不变的山冈逶迤而来,呜呜地,把老头们的叹息撕扯得零零碎碎。在责任田里土中觅食没指望,那么指望啥?独眼坤突然满脸豪情说:“我儿子初中没毕业就出山打工了,一个月能净挣两百块呢!”
这还用得着夸耀?除了想不开的成叔,谁家不是如此?瘸子庚说自己儿子更能耐,一个月能净挣两百五!
漫无边际的瞎扯结束了,老头们又上路了。
虽说力气是奴才,歇歇还回来。但都是快要散架了的老骨头,身上能回来多少力气?别说抬棺材的,就是打招魂幡的跛子炳,也像得了疯牛病一般脚步踉跄。
独眼坤就那么一张嘴,喘气还不够呢,却又要吹唢呐、又要死去活来地咳;这又喘又吹又咳,招架不住时他就一翻白眼晕倒了!
大家忙往死里掐他的人中,待活转过来,独眼坤还是把唢呐往嘴里塞。
再次上路没走几步,抬棺材的又有人一头栽倒翻了白眼……
下葬的时辰按规矩应当在中午之前,可送葬队伍一步三喘、三步一停,夕阳西下光景才来到墓地。
所有的汗都流干了。“死去活来”的老头们个个像一摊泥,一动不动地或躺或趴在地上呻吟,都恨不得先把自己就地埋了才好。
这日落之前是必须把棺材埋掉的!跛子炳苟延残喘着又求又骂多时,瘫倒在地的老头们才挣扎着爬起来,落棺、填土……
别人填土时,瘸子庚脖子上的血管又蚯蚓似的暴出,闭目高歌传统的《招魂曲》:“该走莫强留啊,一路好好走。阴阳轮回转哪,来世咱再聚头……”
成叔苏醒了,他一定要亲眼看到儿子的下葬场面。人们扶他来到村头向西山冈顶眺望:一群踉踉跄跄、分辨不出是谁的人影,正用铁锹往墓穴里填土;还有一半就要沉下去的太阳,正好在那群人影填土的位置。
成叔怔怔地看着,看着看着突然咧嘴嘻嘻笑起来:“他们在埋一个日头哩!”
这以后他就成了当地著名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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