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第一次感到紧张是在那次扶贫大会上。村主任说,要上台领钱,还要对乡亲们说几句。我从来没有在众人面前发过言,因此当我站在台下等待村主任点名的时候双腿一直自作主张地颤抖。
村主任在话筒前喊道:林天子!
林天子?我愣了一下,就剩我没上台了,哪里还有什么林天子?
村主任又喊了一声:林天子!有没有到?
我望着主席台,正准备问一下是不是点错了,旁边有人捅了我一下,说,大狗,还愣什么,不是叫你吗?我迟疑地问道,叫我的?
那人嚷道,赶紧答应啊!我胡乱答应一声,便上了台。
事后,村主任问我:“大狗,怎么搞的,叫你上台领补助金你怎么半天才答应?”我吞吞吐吐地解释像一堆烂糊的稀泥。
几十年了,我都是大狗,怎么突然间我又成林天子了呢?林天子是我爹起的名字,这么多年它像一节木头一样躺在墙角,几乎要朽掉了。这么响亮的名字我竟然几十年没有用,真是一种浪费。
那天晚上,我专门到村主任家查了查,户口簿上写的我的名字就叫林天子,不是大狗。我对村主任说:“原来我就是林天子。我当了几十年大狗,以后我要做林天子了!”村主任说:“林天子’也就在正式场合用一下。你几十年都叫大狗,一下叫林天子村里人不好改口啊!”
我不管那么多,我逢人便说:“以后我就是林天子,别再叫我大狗了,我再也不是大狗了。”村人乐呵呵地笑笑,似乎满不在乎。他们总是对我喊:大狗,火借我用一下!大狗,吃过了没有?我纠正道:不要叫我大狗,我叫林天子!
他们明知故犯,有事没事都要叫我几声“大狗”。我一天要重复几百遍:我是林天子,别再叫大狗了!然而,他们并不承认“林天子”这回事:“你叫天子,我们都是你的臣民啊?当你的大狗不是很好吗,做什么林天子啊?”我反驳道:“我本名就叫林天子嘛,是我爹起的名!”他们冷冷地说:“我们只知道大狗,世上压根就没有林天子这个人!”
我会证明林天子是有的。我在我的衣服、鞋帽上全写上了“林天子”几个字,再说村里的户口簿上写的我的名字还是林天子呢。可村里人喊了几十年“大狗”了,他们似乎永远不会认识林天子了,仍然整天“大狗、大狗”地叫着。我一怒之下发誓以后听到别人叫大狗,就不再吭声。
我保持了长达一年的缄默。村里人给我打招呼说闲话我一概不理,他们都以为我得了什么病了。那天村主任见到我问:“大狗,你这是怎么了,是咱们这个村子对你有什么不好?你说出来呀,你都一年没说过一句话了!你是不是变成哑巴了?”
我突然想起了村主任家的户口簿,就问:“咱村的户口簿上写的我叫什么名字?”我的声音似乎从一年前传来的。
“叫大狗啊!半年前整理了一次户口簿,村里人怎么叫户口簿上就怎么写!不过先人给的名字还有保存,什么时候入土再用。”
我知道户口簿上的最后证明已经不存在了。半年过去了,人们已经忘记我说过自己叫林天子了,再也没有人相信我叫林天子,他们只知道大狗是村里的人。
我想了好几夜,还是觉得自己是林天子。村人却嚷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林天子,那你以后不是我们村的人了!”他们把我丢在一边了,开会不再通知我,连庄稼地也不再分给我了,似乎我已经真的不存在了。
我开始不分昼夜地在村庄里转悠,搜寻林天子存在的证据。我在西边墙角挖一块土、在东边坑里刨几根草根。有时候,我对着院子里的那条狗的脸说:“你说,我是林天子对不对?他们说村里没有我这个人,我怎么会没有呢?”
我家里存的粮食没有维持太久,我开始顺着街找别人扔的馍块儿。我想,说不定哪块儿馍上就有我的名字呢!
后来我莫名其妙地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疼痛,然后我不知怎的游荡到了村外。我看见一群人抬着木匣子往野地里走——匣子里躺着的人正是我自己。我被放进一个坑里,湿土把我埋了过去。野地上便多了一座新鲜的坟头,坟头上的柳枝随风摇摆。
我轻飘飘地荡悠过去,看到一块石碑上写着几个字:林天子之墓。我扑了上去,这是我今生今世存在的证明啊!我抱着石碑痛哭了起来,然后对着天地大声地呼喊:我是林天子!
我知道,再没有人能听到我的声音。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