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读《列子》,只读了一句“子列子居郑圃,四十年人无识者”,就觉得满眼都是故事。列子的袍子蓬松起来,头发似乎也将散不散。他说话的语速偏中,声音不高,不急也不缓,虽然有方言,但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至于读到“子列子适卫,食于道,从者见百岁髑髅”那一段,我简直对他崇拜得不行,他说出的一大套,就像唱戏的人背戏文一样。列子是童话大家,他编出的故事无人能敌,植物化昆虫,昆虫化飞鸟,就这么变来变去,自由又潇洒。
那么,《列子》启发了我。
“从者”为什么“攓蓬而指”,心虚啊,用拔草的动作掩饰一下自己呗。
我向《水浒传》学习白描。
最喜欢的一段是“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右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了在当街上。”
鲁达的本领立见分晓。
“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那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户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叫了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
这真是人到话到,脾气秉性也出来了。
我反复地读这一段,为这样的进入方式着迷。它是那么简朴、直接,不拖泥带水,自然而然地把读者带入“拳打”的高潮,那叫波澜壮阔。色声香味触法,六种境界都打出来了。白描不是用力要狠,而是取之轻柔。
我读《史记》,每次读《项羽本纪》,都情不自禁地出声。尤其是“垓下突围”那一段,荡气回肠。
“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嗔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这一段诵完,必仰面而泣,不能自已。
为什么?
我佩服司马迁,他用笔如刀,画人如刻。文字是起鼓的,像用过特殊的印刷技术。不但起鼓,该UV的地方UV,该镀金的地方镀金,关键在于,他用技无痕,你根本找不到字、词、句、段之间的缝隙,又被这些无形的疏密铺排所深深牵引。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真怀疑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是专门写给他的。
苏东坡最有趣的书是《艾子杂说》。
它的里边有一则故事:“艾子浮于海,夜泊岛寺中。夜闻水下有人哭声,复若人言,遂听之。其言曰:‘昨日龙王有令,应水族有尾者斩。’吾鼍也,故惧诛而哭,汝蛤蟆无尾,何哭?’复闻有言曰,‘吾今幸无尾,但恐更理会科斗时事也。’”
苏东坡机智,有幽默感,他半生流离,最能苦中作乐。从黄州到惠州再到儋州,他都像干花遇水一般,想方设法让自己支棱起来,这种意况,恐怕非常人能达。
所以,他的幽默虽苦犹甘,有不同的气味。
他说:“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什么人生信念?
什么精神追求。
我把这首《定风波》看作苏子的作文心法。
我曾把《子不语》和《阅微草堂笔记》放到一起读,怎么读也是喜欢《子不语》。袁枚的身上有松散劲儿,这个劲儿有点儿像太极。当然在我体会更像八卦掌。我的师父——八卦掌梁支第四代传人——臧学范先生,曾给我讲站桩,我问先生,如果风来了怎么办?先生说,欲迎不迎,欲纵不纵,欲擒故纵,去而不留。觉得袁枚的手法就是这样,就是比纪昀来得贴切。他写石人赌钱的故事,真是信手拈来的平常中的智慧。
后来,我有一段时间把精力放在了《聊斋志异》上,读的越多越汗颜,觉得自己根本就不会写小说。以前,崇拜《都柏林人》,崇拜海明威,崇拜芥川龙之介;崇拜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巴别尔,现在,一下子都被蒲老夫子给化了。那真是“欲迎不迎,欲纵不纵,欲擒故纵,去而不留。”讲心理,讲现代,讲攻略,等等,一篇《画皮》就足够了。妇人食痰而吐,王生复得一心。人是活了,那颗心又是多么的肮脏,令人作呕。我读完《聊斋志异》之后,就把纠缠自己日久的拉美小说家放下了,我一下释然——其实,在惯常的生活中,所谓的波折,比比皆是。
我写中篇小说《二先生》——首发《四川文学》,后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选载的时候,曾引用了张岱的《扬州瘦马》。这篇小品文我非常喜欢,要讲拿势,这里的瘦马,精准到位。
可是,之于张岱,我更喜欢的是《湖心亭看雪》。
从“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到“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一气呵成,字字珠玑。
我们学习写文章,说来道去,最根本也是最原始的工具是文字,心里不着伏一根金丝银线,你怎么能笔走龙蛇,把你的读者带到文本的目的地?
我常在雨夜读张岱,就是要把自己心中最温良的文字过水,淬了再淬,打掉文字上的锈迹,哪怕它枯枝败叶地走,洒落的种子都是真实无比的。
要讲学习,李白最能了。
《列子》说“子列子居郑圃,四十年人无识者”,他就学了一句“列子居郑圃,不将众庶分”,放到《赠张公州革处士》里去。
南朝的徐陵写《关山月》,说“关山三五月,客子忆秦川”,他便也写《关山月》,学了一句“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
学习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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