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湖渔村位于青山西坡下。查干湖海拔130米,青山海拔200米左右。在松嫩平原,这就是山了。站在山上,就能看到查干湖北面十几公里远的通让铁路上跑动的火车。火车,通向外面的世界和远方。
大舅妈就生活在青山下的渔村里。我退休后来到查干湖,在渔村住了五年,认识了大舅妈她们。说是她们,因为不是一个,而是一代人。渔场村周边都是靠耕种生活的乡村。渔场村显然是在生活上有优越感的,月月有工资,衣食无忧。带着这种优越感,自然便产生了幸福感。虽然她们上有老,下有小,日复一日地为生活而劳作,还要看着老的脸色、小的心情,但她们对明天充满着希望。在她们的心里,明天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她们的心里,只有老人、丈夫和孩子。自己的需求和期盼都深深地埋在心底。
站在青山上,往北就能看到火车,不过是几十里路,不论是过去还是今天,去看一次都不是什么难事。她想去看看火车,看看长长的火车怎么走,还有那烟是怎么冒出来的。可是家,她一时也离不开,那是她的命。她不想麻烦任何人,更不想麻烦丈夫和孩子,他们都是公家人,有公事。等等,再等等,总会有时间去的。丈夫的一句“有时间带你去”,暖心。就这一句,比她看到火车还舒心。
对大舅妈在家中的付出,家里人也知道其中的劳苦,但谁也替不了她。她不喜欢吃猪肉,不喜欢吃鸡,不喜欢吃鱼。家里人都认为她喜欢吃剩饭,喜欢种园子,喜欢养猪、鸡。她喜欢的事就让她做吧。有的时候,家人还会对她的喜欢抱怨几句。可是在她的心里,孩子终是孩子,老人终是老人,丈夫终是丈夫,他们的一切错都是可以原谅的,那是她最亲的人。她还是去做那些她喜欢的事,因为她爱孩子,爱老人,爱丈夫。她想让他们生活得更好。
为了让家人们生活得更好,她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为了给老人种香瓜,她失去了自己的女儿。这是她无法诉说的痛苦,也是她自此再不敢去面对香瓜的原因。人世间没有比失去女儿更痛苦的事情了,可是她不怨任何人,只是怨自己,让自己扛。她的心里,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都在流血。这就是一个母亲——我的大舅妈。
春天,查干湖渔民到湖里拉虾。我常常看到满头白发的老奶奶站在岸边看着,跟着在岸上走。那是她的儿孙在湖里拉虾。有时夕阳落了,湖中留下最后一抹昏黄,可是那些母亲还在岸边看着拉虾的儿孙。我站在她们身边,同她们一样,一言不发地看着。
夏季的清晨,三四点钟,便有渔家门前摆上长长的木板,三五位妇女坐在那儿挑虾、选鱼。这些妇女都是邻居,她们互相帮忙,干完活儿,都是回家里去洗手。每次经过的时候,都听到她们有说有笑,那是她们对生活开心的笑。其中的一位,丈夫过去是渔场的把头,后来有病,犯了病便打她。可是等病好了,丈夫便抱着她哭。丈夫打她的时候,她从不躲,而是挺着让丈夫打。儿女们说让她躲开,可是她说要是她躲开了,他打不着,他的病会更重。生活中,她们承受着各种各样的压力,可是她们都默默地承受着,在她们的心里,明天一定会更好。
查干湖渔村的民居和周边的村屯一样,家家的围墙只是为了挡猪、鸡,不对人设防。家家的那些事,大家也都看在眼里。一条街,可以从一头看到另一头,这也是独特的地域乡风民俗。在这种居住环境中,人们的喜怒哀乐都会被左邻右舍感觉出来。由此便有了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的说法。大舅妈正是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中生活的。
在当下的社会中,城里对男耕女织的分界越来越模糊不清了。在松嫩平原流传着一个古老的童谣:“扁担扁担钩,你挑水我馇粥。”如今这种明确的家庭分工,早就被尘埃封进了历史。由此,读者会感到小说中的“大舅妈”是遥远的历史了。可是当你走进山乡,走进渔场村,那是当下真实的存在,那是一群活生生的一代人,那是我们永远都敬畏的母亲。我想展示的,正是渔村当下这样一群养育了子孙的母亲,她们大好的青春年华是怎样度过的。因为她们正在渐渐地离开我们的视线,成为供奉祖先牌位上新的名字。
独特的地域环境,独特的人文理念,必然产生独特的人物形象。在查干湖深入生活的几年中,我很少听到大舅妈她们对生活的抱怨。她们知足,她们感恩,她们觉得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因为她们比较的对象是她们的父母那一代。家里来客人,她们还是扎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着。当客人都坐上桌,她会说锅里还有菜没做完。我想展示的,是大舅妈她们一代人的生存状态和她们的内心世界,她们的母爱是骨子里的。我努力地寻找,还有什么能超过母爱的,至今没有发现。
为了展示大舅妈的心灵世界,我也曾多次站在青山向北遥望,等着看那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的火车。我希望火车快点来,我希望我能多了解一下大舅妈的内心想的是什么,我希望别让大舅妈带着遗憾去另一个世界。
历史,终是昨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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