璐璐已近而立之年,但给人的感觉不过二十有余。脸白,肉粉,不沾一点儿浮尘,看见她,就让人想到新鲜的牛奶。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带有较强的磁性。只要她在街上一露面,行人的头就会像并排的百叶窗一样齐刷刷地甩过来。
璐璐来自乡下。父母都是土里刨食的庄稼人,日子过得不是那么舒坦。甚至好些倒霉事都被这家人赶上了。这不,老爹是驼子,走在路上,远远地看去,好像战争年代的老百姓给八路军送粮食。老妈是跛子,右腿总要在路面画一个圈儿才能迈步。还算老天有眼,给他们留下了一个美人胚子。这就是璐璐。村里人说,歪竹子长出了直笋子,那是前世积下的阴德。
璐璐在一所煤校中专毕业后,来到了矿上,成为家族中文化最高的人。
璐璐被安排在机电队,专与电气设备打交道。起初还有些新鲜,后来就有些烦了。走进车间看着一堆堆的铁菩萨,就会想起乡下土里的一堆堆烂红苕,烦透了。烦归烦,烦过之后还得耐心地伺候。
由于璐璐的脸忒招人,自打她到机电队上班后,井下的电气设备坏的就多了起来。来送故障设备的,来找设备零配件的,来向师傅讨教技术眼睛却像不干胶粘住璐璐就扯不掉的。队长曾多次在矿的生产调度会上提建议,要求各队应加强设备的维护和管理,结果马蜂窝越捅越多。真他妈烦人,队长也烦透了。

一天,师傅叫璐璐修理一个潜水泵。璐璐刚拆下脏兮兮的铁泵壳,一个纸团像流星滑落出来。好奇的璐璐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团,一行歪歪斜斜的字把璐璐的眼球吸引住:漂亮美丽的璐璐,我们交个朋友吧。落款,运输队李二娃。璐璐皱了下眉,将小纸条又捏成了原样,嗖的一下扔进了油污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门儿。
璐璐虽在心里嘀咕,可那小纸团好像外婆拨弄油灯粗糙的手,把她不轻不重地点拨了一下。唉,是该耍朋友了。但是,我难道就是配李二娃的命?天大的笑话。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这句话太对了。你看老娘,本来自身基础就差,结果嫁给基础更差的老爸,一辈子都撑不起皮。璐璐只要回忆起乡下的日子就摇头,就提醒自己一定要找一个有学问的,要找一个有官帽子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璐璐除了修理看着就心烦的电气设备外,还多了一项拆纸团的活儿。虽然每拆一个纸团她都眉头紧锁,嗤之以鼻,但是她很乐意。比打整那些傻大粗的铁疙瘩心里还是好受些。有时打开设备,像捡药丸似的,好几粒。药丸不苦,但也没有值得咀嚼的味道。
璐璐姑娘很靓,井下二哥没资格。煤炭工人黑是黑,却对老婆很负责。不要小看煤炭王,表里如一心亮堂。如果璐璐不嫌弃,晚上一起看场戏……
下午四点,队里召开职工大会。璐璐从队办公室顺手抓了两张《矿工报》,一张垫坐,一张打发时间。
会议开始了。照样的书记主持会议队长讲话,照样的本周的工作和存在的问题。就像队长那张皱皱巴巴的老脸,越拉越长。璐璐瞟见左边的两三个人都在打哈欠,她也忍不住地打了个哈欠,弄的眼睛湿漉漉的。于是,就低头像日本鬼子扫雷一样扫描《矿工报》。扫着扫着,眼睛慢慢地开始亮起来。第三版有一篇文章,题目叫作《工资分配与职工积极性之我见》,作者肖强,配有作者近照。更让璐璐感兴趣的是下面的编者按语。按语说,作者二十八岁,采煤一队队长。按语还特别提示,此篇文章在市里的劳动学会年会上被评为三等奖。
璐璐内心那平静的湖面被这张报纸打了一个水漂,从这头直到那头,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后来,璐璐就像一个侦察案子的女探子,走街串巷了解民情。
半年后,女探子就成了采煤一队肖队长的夫人。
二
自打成为肖队长的老婆之后,弟兄们就嫂子前嫂子后地,喊得璐璐的眼睛常常变成豌豆角。师傅的态度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队长那张老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好像光生了许多,不再那么讨厌,根本就是长辈对待晚辈那种和蔼可亲的形象。
周末的夜晚,肖强和璐璐心情特别的好,有如窗前明亮的月光。夜饭时,璐璐还特意露了一手做了两道肖强喜欢吃的菜。小两口还酌饮了点小酒,璐璐脸上已略显红润。正当他们洗漱完备,打算早早上床干彼此都渴望干的事情时,有人敲门了。亲爱的,别理他,璐璐恳求道,充满柔情的双眼似乎要粘住肖强。肖强说恐怕不理还不行,怕队上有事。把本来不大的嘴唇努到璐璐俏嫩的脸上啪了一下,就去开门了。
肖队长不好意思,周末都来打扰你们。门刚一拉开,李队长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没打扰没打扰。肖强低头顺势接过李队长手里一袋沉甸甸的东西,转头朝里屋喊,璐璐,你们李队长来了。
噢哟,太阳从西边出来啦,里屋飘来璐璐的银铃声。
接下来就寒暄,就吹牛,就拉家常。

当李队长的余光瞟到璐璐连续打了几个哈欠时,才意识到该离开了。
李队长欠起身,刚迈了几步,忽又停下,望着肖强说,璐璐样样儿不错,人又能干。璐璐睁大双眸盯着李队长犯疑。李队长当即把眼睛转向璐璐,当修理工可惜了,干脆到办公室干点儿别的吧。
这恐怕不好吧?肖强说,眉宇间显出难色。这难色瞬间就像日出前的雾,很快消失了。
李队长似在队里下任务,没啥不好的,用人所长嘛,就这样定了。话毕,如释重负地跨出了门。
璐璐喜不自禁,原来干轻松活儿这么简单,就是队长一句话,跟伸伸懒腰差不多。
进得屋去,瞧见肖强的双眉又被挨了骂似的锁起。这是好事噻,咋愁眉苦脸的哟?
肖强横了璐璐一眼,你晓得个屁,他二娃子在我们队。咽了口唾沫,接着补充一句,不贪干活,懒猪一个。
三
就这样,璐璐上班就不再穿那硬扎扎、脏兮兮、油腻腻的工作服了。就给队里领导打打开水泡泡茶,抹抹桌子送送报啥的。
轻松下来璐璐有时又觉得无聊。打水、泡茶、抹桌、送报的活儿眨眼工夫就走完了,天天如此循环往复。于是,璐璐就开始串门。串门过后就打瞌睡,就打哈欠,就伸懒腰。李队长有两次从隔壁的收发室路过,都目睹了璐璐美丽的模样。
李队长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跟惦记他家闺女选重点高中的大事一样。
一天临下班时,李队长手里捏着一个信封来到收发室。又见璐璐趴在桌上。李队长勾起食指轻敲桌面,哎哎哎,咋上午都打瞌睡哟。你看看吧,李队长用食指并拢中指将信封里的一纸函件慢慢夹出,说,这里有个电脑短训班,举办三期,有成都的有杭州的。李队长稍停顿了一下,继续报喜,干脆走远点儿,到杭州去。
璐璐就到杭州去了,时间一个月,任务学电脑。
璐璐前脚刚踏出矿区,李队长的二娃子李贵后脚就到巷修队报到。
四
一个月以后,璐璐学成归来,收获颇丰。不仅学会了使用电脑,还学会了使用QQ上网,昵称“含笑的玫瑰”,引来好友一大摞,如井口等待入井的矿车。
璐璐此行还有另一大收获就是开了眼见,真的是外面的世界更精彩。你看人家那日子才叫过日子,脖子上耳朵上手指上全都亮晃晃的。同寝室那个小妹儿的手指甲、脚指甲还是彩色的,哪像我们除了白色就是黑色,除了白天就是黑夜。那天到西湖游览,旁边一个女人怀里抱着的小狗不知比乡下那小黑丑好多少倍,还幺儿乖幺儿乖地叫个不停。璐璐给同路的说,肯定她没得生的,把狗当儿养。同路的哈哈笑过之后,斜着眼说璐璐缺少见识,一看就是乡下人。
一看就是乡下人,仿佛家里削苹果的锋利小刀,在璐璐的心窝上不深不浅地戳了一下。
眼下的璐璐,时间不再难熬了。到了办公室,就是上一次厕所的工夫就把活儿干彻底了。接下来,就赶紧坐到电脑旁噼噼啪啪地敲键盘,就对着显示屏或笑,或眯眼,或翘嘴,神色就像每天路过办公室的那位傻妹子。稍有区别的是璐璐不唱歌,傻妹子唱歌,唱得最好的是《北京的金山上》,末了,还不忘“巴扎嘿”。
没过多久,璐璐的心事比以前似乎多了几分。凭啥她们该吃好的喝好的玩好的住好的?想想自己,成天除了上班以外,就只能在家里猫着。那天跟机关销售科的梅梅到县城逛街,一万多的貂皮冬衣,梅梅眼睛眨都没眨一下就买了,就像到农贸市场买只兔子似的轻松干脆。自己买件三百元的鄂尔多斯羊毛衫,还弄得小妹马嘴驴脸的满不高兴。梅梅还反过来劝自己在外买东西最好别讲价,那多没面子。
入夜,老公上夜班。璐璐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唉,梅梅的话真还有点儿道理,确实没面子。如今,小两口所居住的房屋还是不到八十平米的二手房。两居室,七成新,两间卧室门对门,只要来个啥亲戚朋友就被塞得满满的。上周的一天,婆婆大老远来看儿子。夜深人静后,小两口很默契地想到好几天没有高兴了。不一会儿,就听见隔壁婆婆发出深沉的鼾声。正当璐璐即将坠入五里云雾飘然欲仙的紧要关头,门外一声炸响。强儿,快起来看看,好像屋里有耗子在拖东西,门外婆婆边敲门边嚷。璐璐赶紧接话,妈,不是耗子,是你儿那笨牛!
再也不能这样过,再也不能那样活,璐璐突然间想到了那首很响亮的歌。
璐璐,我们该有个娃娃了,我妈在催呢,肖强说。
不慌,你现在拿的几个钱养得起娃娃?璐璐答,还是先换了房子再说吧。
肖强的恳求被璐璐的话如擀面杖压面团,立时就扁了。
咳,肖强叹口气,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五
龙头井煤矿是个老矿,从上到下走了来,来了走,换的头头脑脑就跟市场上赶集一样。前年,新来的一个矿长报到不到三天,就给了他两个见面礼,运输、机电各死亡一人。上面着急了,又换人,恍若电影里的战斗场面,前面的倒下,后面的赶紧跟上,不得延误。
这下似乎有点儿盼头了。新来的矿长精明,不多语。中等个,最不喜欢文绉绉的。一天,矿长在井口职工大会上说,弟兄们,这样干不行,规模上不去,钱从哪里来!要搞机械化,上综采。工人中有人疑问,能行吗?怎么不行?矿长强调,语气铿锵,只有这样,我们的腰包才能鼓起来。
这烫手的山芋恰被扔给了肖强的,接也不是扔也不是。谁叫他是能人呢。
就选人,就组队,就带人到省外大矿跟班培训。令肖强没想到的是,培训期满,以李大胡子为首的三个熟手不回矿了。
真不回去?肖强瞪着眼,手掌变换成拳头。
这里票子拿得多,大胡子说。
如风的拳头挥了过去,大胡子瞬间一个趔趄,打我也不回去。
大胡子可以不回去,肖强不能不回去。
六
眼下最要紧的是人。那次到省外培训的只有二三十人,其余的还得想办法。自打实行一胎化后,现在的独生宝贝都不愿下矿井挖煤了,说宁愿出去舔盘子,也不愿干你这个早晚不见天的活儿。肖强找矿上要人,领导说你自己想办法。这几天,肖强就召集几个兄弟当起了人贩子,起早贪黑地到周边乡镇集市发招工启事,像街头艺人一样扯起红布幡子和高音喇叭。一段流行音乐过后,就介绍该矿的美好前景和招工启事云云。某日,一位老农杵着一根拐杖颤颤巍巍地来到肖强跟前,伸出沟壑纵横的枯手遮挡着嘴送到肖强耳边,大声地问,你们是不是那卖假种子的哟,我正要找他算账呢。
几个月过去了。综采队按照矿里的时间要求,终于赶鸭子上轿了。
上轿容易下轿难。农民工比例大,文化少,悟性差,一道工序教了几十遍都不会。简直是木瓜脑袋,肖强说。上班第一天,个子矮小的夏有田穿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满脸荡光。嘿嘿,新鲜,安逸。临到工作面时,瞅着低矮的采煤机支架,一副苦瓜脸立时就耷拉下来。说,队长,这么低啊,咋干活呀?别人咋干你咋干,肖强说。夏有田还是犹豫不动,我干不了,比我下秧田的腰还勾得低。不干就滚!肖强一声吼。滚就滚,家里的田多,饿不死。说完,就真的滚回家种他的一亩三分地去了。
还好,夏有田滚了,其他兄弟没滚。
自从这个铁机器转起来后,肖强就没消停过。不是机头卡链子,就是机尾电机烧。好几次夜班出井前脚刚进屋,调度室就来电话,像催命鬼一样地哇哇叫。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半夜来电话,肖强深有感触。三天两头矿上这个科那个处的还蚂蚁搬家似的来查你隐患、扣你款。大半年下来,弟兄们没拿到钱不说,还似待脱毛的猪灌了一肚子的气。你看你,干上这个综采队后,弄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璐璐嗔怪道。
农历九月十九,菩萨的生日。璐璐随姐妹们三三两两地到土地庙赶庙会。有人劝璐璐,烧烛香抽支签吧,看你老公这段时间有点儿像霉冬瓜。璐璐顺从地掏了五十元烧了一烛高香,虔诚地叩拜了大雄宝殿的菩萨。最后,在竹筒里的一把签里选了一支抽出。施主瞟了一下签上的字说,恭喜你,你抽了支上上签,你要走鸿运了。
下得山来,半道上一个衣衫不整、头发花白的瞎子老头蹲在路边。地上一张泛黄的纸厚得如过夜的豆腐皮。上面的字格外醒目:瞎子摸相,百发百中。准吗大爷?璐璐问。不准不要钱,大爷答,很干脆。璐璐就蹲下,把粉嫩的脸支给老大爷。只见那双脏兮兮、硬扎扎,铺满老茧的手从璐璐的额头、眉毛至到颧骨、下颏来回摸了两下。这一摸,璐璐感觉生疼,让她顿时想起小时候家里用旧了的抹桌帕。老大爷收回“抹桌帕”,顿了顿,说,姑娘,你属虎吧?啊,是呀!璐璐睁大双眼,你咋知道的。老大爷不作答,粘着眼屎的眼皮眨巴了两下,又说,你先生是属兔的吧。璐璐的双脚往前挪了挪,颇感惊奇,啊,对呀!心想真神了,催促道,大爷快说说我的运程吧。
大爷说你得多拿钱。
好多?璐璐问。
两百元。
待璐璐把钱递到棕树皮似的“抹桌帕”上后,大爷说,老虎吃兔,老婆克夫噻。你是富贵相,你的运程好你先生的运程差。
晚上,璐璐第一次失眠了。
七
老公上夜班,明天早上才回,说这段时间采煤机好像上了年纪的人,周身都是毛病。
璐璐草草地扒了几口饭,就往电脑桌前凑。跟别人打麻将一样迫不及待。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