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衬上月色来看,便似乎有了一种永恒之美。
有一年春天,跟两位友人在老家无为的城南公园里散步。彼时是月夜,月色疏淡朦胧,仿佛蓬蓬地敷了一圈羽绒。我们在月下并肩走着,一路细细碎碎地聊,我们走到一片草坡上歇脚,一抬头,满树的白花悬浮在月色与我们头顶之间,宁静无语。
真美。
开在月色里的海棠,看不清是白色还是粉色。遥远的月光和浩瀚的夜色为这些海棠滤去了颜色,只剩彻底的白,白得有种永恒的意味。
看着这样的海棠,真让人恍惚。恍惚间以为它们是从远古开到了今夜,其间一刻都不曾凋零;恍惚间以为它们开得无始无终, 无生无死。它们开成不会褪色的照片,不会变老的少女;它们开成最纯洁的诺言,最沉默的践诺。
我们三个女人坐在月色下,坐在海棠花的花影里,一时不知要说什么话。我们被美给惊讶得呆住了。
我们静默相对,陪着海棠花沐浴着毛茸茸的月光。我们的头发上、肩上、面颊上也像起了毛, 是月色,是海棠花吐纳过气息的夜气,在我们身上起了毛。
那一刻,我们也像拥有了永恒之美。我们暂栖在花与月搭建的岛上,时间绕道,我们停止衰老。
白日里操持的各样琐屑庸常,生活中经历的诸番辛苦奔波, 那一刻都从我们身体里轰然漏掉了。我们恍然觉得,自己和月光、海棠,是一样的轻重了。
好一会儿,我们仿佛醒过来,纷纷拿手机来拍这月夜里的海棠。
聚焦三两朵,聚焦累累的一两簇,闪光灯亮起的那一刻,我忽然心生愧疚,觉得这手机强光像一把利剑,打扰了它们,冒犯了它们,割伤了它们。它们开在古代,开在未来,开在触摸不到的宇宙,是我用一束光,将它们拉到现在,拉到面前。
月色空蒙,海棠空蒙,花月交融成梦幻之境,而我,是这样莽撞的闯入者啊。
多年前,读苏轼的句子“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一时惊艳。海棠花睡,又是红妆,这是怎样的绮罗香艳!
可是,如今看过这月色里的海棠,再品味苏轼的“花睡”,竟不觉那是香艳了。分明是说夜里的海棠有寂静之气。
它们静静地敛住若有若无的香,敛住或浓或淡的色,敛住风和月光。它们静静地开,时钟停止走动。它们寂静,静得像要随时睡去,不再理睬这个世界。它们静得呀,仿佛此时的盛开,已然是微凉的回忆。
我看过无数回白日里的海棠,它们在艳阳下,在和风细雨里,开得前呼后拥、光芒万丈,开得气喘吁吁、热气腾腾,开到肝胆俱裂、残垣断壁,直到开没了自己。
它们开给世界看。开得太累了吧,真让人心疼。
想想,还真是爱极了这月夜里的海棠,爱极了这海棠的寂静。如果世间有神仙,神仙一定像彼时的我和朋友,坐在月光里, 坐在花影下。神仙一定像月色里的海棠,有广大无边的寂静。
单位旁边有座古老的逍遥津公园,公园里也植有各色海棠。如今,每年春上,我会故意迟迟不下班,等夜色上来,然后穿过公 园回家,就为了顺路看一看那些夜色里的海棠。
我经过那些海棠时,心里默念:哦,你开你的花,我走我的路。
借一树月夜海棠,我便抵达了一夕的寂静。
寂静,有永恒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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