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张照片,一直留存于我手机的珍藏相册中。
这张照片的纸版,因为之前保管不善,受了潮,满布斑驳的黑点霉斑,背景更是已经模糊。所幸的是,照片中的人像大体清晰,表情依稀可辨。后来我赶紧将其扫描成电子版,保存下来。
那是三十五年前一个不经意时刻的定格,是在当时僻远的小山村里,一个普通平凡的家庭里完成的一次合照。
照片中的父亲,不期然承受了最多的黑点霉斑,尤其是嘴唇正中也模糊了一小片,仿如现实中的他,曾经承受着家庭中最多的艰难。
父母并肩坐在一张条凳上,就在他们自己亲手搭建起来的几间瓦房的厅中央。他们的穿着是几十年不变的蓝布衣褂,表情是那个年代农民形象的典型。还有屋梁上的挂篮,墙壁上的贴纸……一望便知,这是乡土中国的一户贫寒人家。
站在父母身边的,是我们兄妹六人。父母一生育有八个子女。最年长的大姐,当时已经出嫁;还有最年幼的一位弟弟,被拍照的架势唬住了,就是不肯合影。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外面阳光灿烂而安宁,使得原本并不亮堂的屋子里,也拥有着还算充足的光线,得以定格那个永恒的瞬间。这是父亲留存在世间唯一的真实的瞬间,也是他与妻子、儿女们唯一的一次合影。
所谓的“唯一”,自然都是事后的回忆。没有恰当的笑容,没有刻意的修饰,当时只道是寻常。应该都是刚刚从干完农活的地里回来,洗脚上田,肯定都还光着脚,只是拍照时有意作了回避。
影像艺术定格的是有意味的瞬间,这张照片不是艺术的创作,而完全出乎偶然。然而,这偶然中,不期然中,却恰恰定格下父亲一生中内心最高光的时刻;在这困窘贫寒的背后,凝固的正是我们这个家庭曾经最温馨最幸福的一幕。
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再回味,唯有庆幸欣慰。不经心的偶然,却走进了最深的内心。
后来每每凝视这张照片时,我无数次地揣想,父亲当时的心里肯定是明白的,是清醒的,是意识到这份幸福与自豪的。尽管他的表情平静,看似风轻云淡,波澜不兴。
就在那个暑期,在拍下这张照片前不多久的日子,他的二儿子拿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努力了一辈子的梦想,终于开出了一朵花。他用全部身家下注,总算赢得了这个村子里的一位大学生。这,无论是对于20世纪80年代末江西井冈山脚下的这个小山村,还是对于我们这个家族,诚然算得上一件脸面有光的事。在父亲艰难甚至是苦海茫茫的一生中,这该是他人生中最亮丽的一抹色彩,最无上的一份荣光,是对他一生辛劳的馈赠。
只是,父亲不会表露出一丝一毫的骄矜之色。记忆中父亲也没有因为我考上了大学,当面对我说过明确的表扬或鼓励的话。唯一能想起的,就是在某一个赶集日的夜晚,从墟集上回到家的父亲,透过微弱的煤油灯光告诉我,镇上的文化站门口今天贴出了录取分数线,我们过线了。颇有几分庆幸的意味。
入学前,父亲也没有像别人家的父亲一样,摆上几桌升学宴之类。但我相信,当年的父亲,一定在他的内心,为他升学的儿子,也为他自己,曾经张灯结彩,鼓乐齐鸣,大张筵席过,那一定也是他一生中最豪华的盛筵,最痛快淋漓的酒醉。
为我们拍下这张全家福的,是我的幺舅。他当时刚退伍,转业在省会城市某银行工作。利用假期回老家为外公、外婆扫墓,照例也来看望他多年不见的姐姐姐夫一家。
外婆家在我们隔壁乡,论地埋位置,比我们家更僻远,但因为几位颇有出息的舅舅,方圆百里,可谓无人不晓。四个舅舅,个个长得身材魁梧。两个参了军,转业后分配在县城、省城工作,当了局长、行长;另一个在地级市的大型国企当工程师;留下老大侍奉在家,当了一辈子的大队书记。
父亲偶尔会和远方的舅舅通个信,尤其是逢年过节时,彼此互通一下音讯。舅舅们寄自部队的信件,用的是那种特制的牛皮纸信封,一看便知。还有信封上盖着的那个“义务兵免费信件”的红色三角戳,都让人心生自豪羡慕,于我们可以说便是一件奢侈品了。很像是收音机长出的那根天线,使得小山村里的我们,有可能接收到来自省城、县城那边的一份消息。
来到家里的舅舅舅母得知我考上了大学,也不免惊喜一番,赞扬一番。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幺舅用他自己带回家的稀罕物相机,为我们拍下了这张全家福。
古语曰:四美具,二难并。在引以为傲的嘉宾亲戚面前,也算有了一件值得说道的事,不难想象作为主人的父母内心的喜悦之情。也因此,这个平常无奇的下午,因为机缘巧合,因为远方亲戚的加持,定格下父亲一生中最长脸的时刻,成为奢侈无比的一个下午!
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一生窘蹇辛劳的父亲,得以在这一刻把自己最好的状态,最从容高贵的一面,留给他的子孙,存留于人世间。
二
父母一生养育了八个子女。这也意味着,他们婚后每隔两三年,家里便要添一张吃饭的嘴。而起初能出去干活挣工分的劳动力,只有父亲和大姐,母亲则在家操持着无尽的家务。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
后来,在我读到晚唐诗人聂夷中的那首《伤田家》时,尤其感同身受。“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这字字句句,不正是我们家当年的真实生活情景吗?千百年来农夫田家的日子,竟然如此同出一辙!
每年的三四月份,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存粮已经无剩,田里的庄稼还没成熟,望眼欲穿,只盼着田里的稻子能早日收割。乃至等不及足够成熟,便已经要卷起裤腿,镰刀霍霍了。
新谷一出,吃饭的问题得以暂时解决,可以稍微透一口气。家里其他的支出变现,唯一能打的主意,也就是粜卖新谷了。此时的新谷,能卖的价钱自然是最低贱的,可要解决眼前的急用,又哪里顾得了这么多。用日本大实业家稻盛和夫的话总结,穷人之所以为穷,就在于总是把好的东西送人,还担心着别人瞧不起,看不上。
田里的收成,命运如此;山上的油茶,地里的蔬果,命运也是如此。日子就是在这样反复的变卖算计中,千疮百孔地延续着,生活也便在这样的“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中一日穷似一日。
父亲的变卖算计,绝大多数是为了填补我们兄弟数人上学缴学费所留下的一个个的坑。我想,如果不是要填这些坑,以当时家里的田产山产所出,至少温饱问题是不必太过发愁的,父亲也不必一年四季三日一墟集地往镇街上赶。
赶集的目的,就是把当时家里能变卖的东西悉数变卖出去,除换回必要的日用品,就是积攒下来支付我们的学杂费。田里出的一粒粒米,山上产的一滴滴油,一个个鸡蛋、鸭蛋排列起来,便攒成了我们上学的学杂费。这是当时绝大多数农村家孩子的学费公式吧。如果要仔细地罗列,那一定会是长而又长,碎而又碎的一道公式,竟或称得上公式的长城吧。
一个上学的孩子就是一道公式,一道长城。至于这道公式长城能否延续下去,能否最终成立,需要小孩的努力,更需要父母家庭的接续拼凑。
父亲的艰难在于,他需要同时应付几道公式。父亲生前坚守着他的一个信念,也反复地对我们说道,只要我们的学习不出现留级,他砸锅卖铁也会供缴我们一直读下去。也就是说,在我们家,这道公式能否成立,只取决于我们自身的努力成效,而不大可能因为家庭的断供而辍学。
对下一代的期望与用心,人皆有之,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标准与要求。在孩子读书的这一问题上,父亲执行起来,似乎比常人更执着,更不打折扣。最吃紧的时候,我们兄弟有四个同时在县、乡、村不同的年级上着学,但从没听过父亲要有所放弃的任何抱怨。
我没有机会问过父亲,何以能如此执着,如此重视我们的读书?当然,也并不难理解。高小毕业的父亲,在当地也算得一个读书人了,对于读书自有他某种神圣的看法。他也肯定心知肚明,读书是唯一有可能改变我们自身及家庭命运的途径,舍此别无他路。
好在村里便有完整的小学,离家近,便多了些许回旋的余地。学费一时给不上,便找校长通个人情,暂时拖欠着,赊着账。记忆中,我的小学阶段,几乎从未能在开学时便按时缴交学杂费。那时大哥正在乡中学读高中,肯定要优先保障他,就像大哥毕业后,家里便优先保障我一样。有很多次甚至是到期中考试过后,在学校反复的催促下,才勉强缴上学费。上学可以有所通融,但课本之类的,肯定是要缴清学杂费才发放。所以,小学五年,有多半的时间,我的课桌上都是空空如也,只能靠着两只耳朵“盲听盲学”。
无论如何艰难,甚至到了顾不上所谓面子的地步,父亲都一直维持着,让我们不至辍学。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直到父亲后来因故早逝,这条脆弱的“资金链”再无法维持了,一道接一道公式无法再运算下去,便只能悲伤地无解。几位弟弟后来陆续都辍了学,和村里的大多数孩子们一样的生活轨迹。
在我读到初三的时候,成绩稳步上升,考上中等师范学校也就成了父亲的期盼。因为中师三年毕业后,便可以分回到乡里的某所学校当老师,从而跳出“农”门吃上商品粮。
那时的我,其实并无任何明确的奋斗目标。有一位哲人说过,人的理想是由一匹骏马和一匹劣马共同驾驶的马车,骏马以遥远的天空为目标,而劣马则匍匐在地面前行。我那时应该还处于懵懂无知状态,还在贪玩的年龄,并没有特别地仰望过遥远的天空,为所谓的理想目标而奋斗。
但班主任对我的期望是明确的,并为此付诸行动。他知道,中师生对考生的身高、体貌等都有一定的要求。他不为我的成绩担忧,却为我的身高着急。为此,好心的班主任特意为我申请过一个学期的生活补助,让我可以去学校教工食堂改善伙食,也叮嘱父亲一定要给我加强营养。所以,那时周末回到家,母亲总会想办法给我煮上两个荷包蛋。
然而,我终于是辜负了他们。
成绩达标后,去县教育局体检面试。我姑父当时还在教育局担任股长,那天早上,他亲自领着我去体检。第一项就是量身高体重。负责的是一位女工作人员。看见姑父来了,她高声地打着招呼。姑父把我领上前,她问,这是您什么亲戚呀?姑父说是外甥。她紧接着便摇头,唉呀,他这肯定是不够呀,都不用量的。她的嗓门够大,大到此后我再没忘得了。
招录的标准是男生身高1米55,而我当时连1米5都不到。
为此,家里很是懊恼过一阵。已经上了线,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便难免百般滋味在心头。譬如炒股,本来有机会及时获利套现,终究还是砸在了自己手里。
中师上不成,不得不继续寒窗苦征。
当时我选填的高中志愿是乡镇中学,考虑的无非是价位低。但人算不如天算,县中学捷足先登把我给录走了。
乡镇中学有意挽留我,许诺父亲可以在学费上有所优惠。父亲去了县教育局打听,说是学籍档案已经被县中学调走了,实在要转可以去县高中找他们协商,但是县高中难道不好吗?为什么要转回乡下去呢?
于是,究竟是让我去县城,还是就近在乡镇读,成为困扰父亲多时的一道难题。去县城,便意味着要付出多得多的学费、生活费。实际上,这可谓押上全部身家的赌博。而“豪赌”的结果会是什么呢?还会是一场空吗?只有天知道。
在县中学就要开学报到的前一天,一个晴朗多云的日子,父亲领着我往乡镇中学走,准备再去找那位见过面的校领导,问一下他们究竟能给予哪些学费优惠。
正对着乡镇中学的大门,是一条有着四五百米长的笔直的大马路,一条走过无数来回,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
那天,路上几乎没有其他行人。在走到离校门约两三百米远的地方,父亲停下来转身问我,也许他是在自问,你想去哪里读?我答,都行。父亲默然。又往前走了几步,猛然,他坚定地回身,对我说,算了,不去问了,我们就去县城吧,再坚持三年。
就这样,我去到了县城念高中。
父亲的那一句“算了”,似乎随口而出,但这个决定肯定不会是随意的,肯定在他的心中盘算过无数个日夜,无数遍来回。也许,是在那一刻,父亲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也许,我模棱两可的回答,反而坚定了他的信心。
我的命运,很可能也便在这声“算了”中被改变。如果不是这声“算了”,没有那天的转身折返,选择退身下了县城,而是继续往前,再度跨进那道熟悉的大门,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呢?
所谓人生的十字路口,大抵即此吧。往左,还是往右;向前,或是向后;偶然,又藏着必然。
三
想起考上大学后,我的一位伯母如释重负般说,幸好你考上了,要不然,真为你担心呀,难不成还要戴着眼镜下地里去干活吗?
岁月轮转。当我的女儿也长大到了中考的年龄,我曾经把这件事说给她听。时过境迁,在她的身边,她的同学中,哪个不是一门心思一路奔着重点学校去呢?而当年的我,曾经很为从县重点高中转读非重点而犹豫徘徊过一阵,最后在些许无奈,甚或是赌气中屈从,想来颇觉匪夷所思。
生活无法假设,生活没有如果。就在我们的暗淡日子中,因为我的升学,似乎出现了那么一点点曙光的时候,父亲的突然离世,迅速将我们这一大家子的生活,抛向了深渊的更深处。
在我刚上大二的一个下午,刚刚从篮球场上回来,同学给了我那纸电报。“父病速回县”,五个字,猝不及防,如雷轰顶。
待我赶到父亲的病床前,父亲已经无法开口说话了。想不到,一个多月前暑假结束时还送我上学的父亲,如今已躺在生死的边缘。
大哥告诉我,父亲是在从市场上买了一头耕牛回家的路上遭遇的车祸。
父亲弥留的日子里,亲戚们陆续前来探望。某日,与父亲平时走动较为密切的小姑来看他时,他突然显得情绪大动,努力要挣扎的样子,然而,终于徒劳,慢慢无力地合上双眼,良久,从眼角缓缓滑落下一滴眼泪。……就在那个晚上,一个深沉的午夜,父亲无言地告别了这个人世间。享年五十三岁,与此刻写下这些文字的我同样的年龄。
那天晚上,我就在父亲病房外的走廊上睡着了,睡得很沉很沉,还做了一个长长的梦。等我从梦中惊醒过来的时候,病房里父亲的床上,已经人去床空,家人们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我顿时跌坐在地,捂着脸,流着泪,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你们不及时叫醒我?
近在咫尺,咫尺天涯,我曾无数次地为之痛悔。
父亲的离世,对我的打击是毁灭性的。那个我可以心安理得向他伸手要钱的人走了,那个大事小事可以替我拿主意的人走了,从此以后,我的日子里,不再有父亲!
父亲对我的影响,是刻骨铭心的。他的言传身教,我从未敢忘。
父亲的严厉是出了名的,于我尤其如此。某年的春节,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我们小屁孩无事跑到对门人家去玩,围在旁边看几位后生仔玩赌牌。所谓赌牌,其实不过玩扑克输赢一两支烟而已。期间,父亲曾喊过回家去。等我回到家时,天已黑,父亲已雷霆震怒,操起棍子就要追打。我分辩只是在旁边看别人玩。父亲的逻辑却是,看也不可以,看着看着你就把自己看进去了。
父亲的逻辑,很长时间让我觉得委屈,深不以为然。不过,后来在读《论语》“宰予昼寝”的故事时,便总是想起儿时的这件事,并因而获得某种共情。宰予在大白天睡了个觉,却被他的孔夫子先生痛斥为“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进而至于要听其言而观其行,可不更显得小题大作、上纲上线吗?
孔子奉行的是因材施教。面对同样的“闻斯行诸”的提问,他对于个性退缩的冉求,是鼓励他行动,而对于行动莽撞的子路,却更多的是约束。父亲未必读过孔子的这些故事,但在教育子女的方面,他颇有自己无师自通的一套。
小时候的我,很不让人省心,应该是他最大的麻烦制造者,因此父亲对于我,有着格外的严苛管教。印象中,他曾给我撂过一句狠话,你就是会飞,我也能用鸟铳把你从天上打下来。
对他的这句名言,我后来有过带着一份自嘲的理解:父亲在用全部的力量托举着他的子女努力去飞,但同时更告诫他们,时刻保持对鸟铳的警惕与敬畏。在严厉的背后,父亲的心思其实是缜密细腻的,做事很讲究方法。
在我刚下县城读高中的时候,可能是贪玩,也可能是不适应,总之学习成绩下降很快。为此他专门跑到县城,咨询过班主任,可以想见他内心的焦虑。但他没有直接来教导训斥我,甚至有意不让我知道他专门来过学校,而是转而央求在县城的舅舅、舅母出面劝诫。
于是,在某一天的晚自习时间,舅舅、舅母专程骑车来到学校,把我叫到教室外的操场上。口才了得的舅母和舅舅,一唱一和,把我狠狠地数说了一通,直说得我涕泪交下。父亲是明白的,知道这比他自己出面说法更有效。知子莫若父,父亲是做到了的,他了解自己儿子那点好强的小心思。
父子一场。父亲在世的时候,我却几乎没花心思去理解过他。要直到日后生活的磨砺,在初尝生活的多般滋味后,才慢慢地懂得了父亲的所言所行,感受到父爱的深沉如山。只是,父亲此时已经不在了。正所谓当时只道是寻常,待到晓知已沧桑。
在我上大二的那个暑假,父亲最后一次送我去上学。从我去县城上高中开始,差不多每次回学校,父亲都要送我到河对岸的马路上搭班车。最后的那次也不例外。
因为此前暴雨涨水,冲垮了过河唯一的木板桥,我们只能趟水过去。河水齐腰深,父亲坚持要背我过河,虽然感觉难为情,但终究拗不过他。
感谢上苍,约百米宽的河道,成全了我们父子一次最亲密的接触。所谓大爱无言,至亲不谢,我们这种家庭,对亲情的表达,从来显得吝啬。父爱如山,父亲就是那山一样的巨大存在,也便像山一样威严高耸,不易亲近。
我趴在父亲的背上,父亲则直接湿着衣裤涉水而过。此时的父亲,仿佛摆渡人,再一次渡我去向远方。那一刻,我离18周岁的成年,就差两三个月时间。这便是父亲在我成年前的最后一次托举。
上到马路,车也很快到了。父亲与司机师傅熟识,彼此打过招呼,他只来得及对我交待一句“这是刘师傅”,汽车便一溜烟开走了……
这一转身,再无以后。
许多年以后,我考进北大读博。入学后第一次去拜会导师葛先生,她当时住西门外的蔚秀园。当我走到北大西门的那片荷塘时,我们不期而遇。我看到先生的肩上搭着一个网兜。她告诉我,看样子天要下雨了,她要给读小学的儿子送一双雨靴去。
我蓦然便想到父亲当年背着我涉水过河的那一幕,想着我也曾像先生肩上的那双雨靴一样,静静地趴在父亲的肩头。一晃多年,如在眼前。无论是在僻远的小山村,还是在这最高的学府里,天下父母的爱又何曾有差别?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如果此刻父亲尚在,他一定还会把我送到这里来,还可以在未名湖畔坐上一坐,或者再点上一支烟吧。
可惜,再无机会。
四
本来,我还是有机会带母亲到未名湖畔走一走的,但终究也是失之交臂。母亲自己没机会上学,而我一路读来的那些学校,她终究也没能有机会进去其中走走看看。
2008年的寒假,我们一家三口带着母亲专程到北京游玩。这是母亲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去北京,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尽管,到底有多远,远在何方,她老人家应该不会有什么概念。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她的生活圈子,大抵就是围着家里的三尺灶台转,就是在村里的田间地头来回。
北京之行,我们去了不少地方,上了天安门城楼,去了颐和园、圆明园、天坛等地。
一个下午,我们按计划去北大,可母亲因为晕车厉害,感觉不大舒服,便留在酒店休息。本有心让母亲去学校看看,但担心她受不起折腾,不敢勉强,乃成遗憾。
母亲的晚年,是可以享几天清福了。子女们都长大成人,日子在一天天好起来。然而,天不遂人意,母亲的身体却一天天虚弱下去,实在也是底子太薄,透支太过。
母亲小时候意外受伤,肩颈椎落下些许残疾,但她以残疾之身,将我们兄弟姐妹八个拉扯大。在长年累月中,无论做饭洗衣,还是上山下田,她的胸前背后总离不开襁褓中的我们,点点滴滴都加剧着她身体的消耗。
但是对于母亲的辛劳,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们是并不完全能领会的。待到后来自己成家有了小孩,才越来越能理解母亲当年的艰难,平常背后的艰难。
一大家子的家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日三餐,天天如此,循环以往,无有竟时。纵使孙悟空七十二变,怕也难面对这日复一日的平常平庸吧。而母亲只是几十年如一日地操持着,张罗着。这也正是天下无数母亲的日常与平庸。
正是在庸常中的积劳成疾,使得晚年的母亲一直为各种病痛折磨。也曾辗转求医,终无根本好转。久病之下,渐渐又滋生起心灰意冷来。在安慰她的同时,我们也深责自己的无能无力。小时候我们替代不了她的辛劳,长大后我们依然无法替代她的苦痛。所有的辛劳与痛苦,只能由她那具瘦弱的身躯去全部承受。
接到母亲去世的噩耗时,我正在香港出差。当天刚刚从广州过去,参加香港书展上的某项征文活动。
大约是中午时分,两位弟弟相继来了电话。再看家庭群里,已是一片慌乱奔走中。多年来,我们做过很多次的准备,但母亲终于还是挑了一个令大家最猝不及防的时候。
我赶忙走出会议展览中心,来到连廊处的休息区,告诉正在那里歇脚的女儿,我们必须马上赶回去。本来是特意带她来书展现场见识一下的,如今是不可能了。下午就要开始的颁奖座谈会,也只能告罪爽约了。
不远处便是维多利亚港。海风拂过,带着一股淡淡的咸腥味,几只海鸟在空中像枯叶般翻飞。阳光透过灰色的云层,洒向海面,随着云层的变化明灭不定,仿如一场露天电影,无穷心事都在此中幻灭。多年来,手机里每次响起家里弟弟们的电话,都不免心怀惴惴,总是担心着那个不好的消息。如今,这个电话终于还是来了。
此刻,书展现场依旧人头攒动,喧闹不减,没有人可能留意到我们的异常。正所谓,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而在这吵闹中,我已然怙恃俱失。俗语曰: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处。此心彷徨,何所归依?
待辗转回到老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再没有母亲翘首倚门的迎接,再没有母亲轻声软语的嘘寒问暖。母亲原本就显瘦矮的身形,如今已经缩成摆在方桌上的那张小小的遗像。
睹物思人,我们才离开母亲几天时间,再回来便是阴阳两隔。
一周前,趁着暑假,我们一家三口刚从广州驱车回来看望她。虽然当时她身体依然虚弱,但也并不像马上要走之人。在家住了三四天,我们便赶回了广州。
临行前,我们在母亲的床前和她告别,安慰了她几句便出去了,想着就不折腾她起身了。
稍顷,待我发现落下了一点东西,再返回屋里去取时,看到母亲正慢慢从房间移步出来,坐到了大厅的椅子上。看到她出来,我稍微又停留了一会,说着找时间再回来看她。
母亲没有应答,只是默默地坐着。事实是,再不用我们所谓的找时间了,这便是最后的诀别。一转身,已是永别,是此生不复有团圆。
此前,每一次要出远门了,母亲都要把我送到门前的那棵李子树下,总要叮咛又嘱咐,总要祝愿上几句“步步高升”之类的话,然后目送着我,直到远去。这一次,她不能再送我到门外了,但她依然坚持着起身送我最后一次。只是,当时的我没来得及想,这会是母亲最后一次的相送。
五
人生就是一次又一次的离别,一次又一次的目送。子女越多,这样的离别也便越经常。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是在春节的时候,忽喇喇从四面八方回到母亲身边,春节一过,又如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四散而去。只留下母亲带着几个孙儿女在家,寒暑晨昏度日长。欢聚的日子有多热闹,居守的日子就会有多冷清,尤其是在母亲晚岁多病的那些年,这样的聚散离合,对于她或许竟无异于一种精神上的反复折磨吧。
母亲是在那个上午,在没有一个亲人在她身边的时候,自己收拾好吸氧机,独自远行了。那台机器,是我专门从广州给她买回去的家用呼吸机,陪伴着她人生最后数年的日日夜夜,直至她再也用不着了。母亲走后,家人们将这台呼吸机捐给了当地镇人民医院。
一生儿孙满堂,最后却选择孑然一身而去,这也许是母亲对人生聚散离合最后的领悟吧。
母亲的葬礼操办得还算得体,在他人眼里,或也可谓极尽哀荣了。然而,再繁复的仪式,又如何抵得过她生前所遭受的一点点苦痛?
如今,母亲总算是解脱了。只希望她去往的那个地方,一定不要再有苦痛。在那里她记忆清零,重新开始。
感谢香港书展的主办方,没有嫌弃我当天的爽约,后来给我邮寄回了一份嘉宾纪念相框。桃红色的花纹边框,内镶银白色的证书,一本书的大小与厚度,极其精美讲究。落款有日期。二○一六年七月二十三日。正是母亲的忌日。
按照家乡的习俗,母亲最终没能与父亲合茔,据说是怕有碍于其世间子孙。如今,父亲的骨殖迁葬于老宅后山,母亲则守望在对门,一左一右,中间隔着进出村子的那道马路。正如一双眼睛,虽左右相隔,却保持着同频共振,注视着共同的目标。莺归燕去,春往秋来,目迎目送着他们的子孙,一次次归来,或者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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