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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为长风

时间:  2024-01-28   阅读:    作者:  陈烬

  她终其一生仰望天空,却再也没等到他的降落。

  你往后这样牵着我,我便永远也不会失去航向。

  ——《民姝·风筝误》

  楔子

  镇上的风筝铺开了许多年,铺主鬓染霜华,惯爱穿红色毛衣,几乎是每人孩童时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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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者找上门来时,邻居皆以为是传统手艺终于引起重视,殊不知是老兵寻访,她编风筝的巧手,竟曾执过战斗机的操纵杆。

  “都是天上飞的,风筝和飞机也没有什么两样。”丰功伟绩说得带寻常人家的烟火气。耄耋老人将珍藏的相册展开,中央是青年英俊的小像。

  逍遥山色湖光,鹏程万里任飞扬。

  她轻声哼唱,再坠入岁月里波澜万丈。

  (一)

  竹溪遇上沈以铮,是1935年的深秋,落叶萧瑟,人间也因战火跟着衰败。因父亲亡故的噩耗,她中断在美国的学业回国,跟着哥哥辗转到笕桥航校。

  那日夜色昏暗,机库本该空无一人。她却在摇晃的灯泡下看见黑影,下意识地就往飞机后闪身。

  她偷偷往外看,对上年轻男子的脸,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的脸藏在阴影里。他倚在墙边,打火机掀了盖,星点的火苗在指尖闪动。

  竹溪猛然想起储物室有半桶汽油还未封盖,易燃易爆,危险至极。

  “不许。”她着急了,这才从机翼后走出来,出言打断他。

  “好。” 他干净利落一个字,停下手中动作,似是才看清她的样貌,鹅蛋脸,柳叶眉,最标致的江南美人。

  “女孩子啊。”陌生男子吹了个口哨,眼里生起好整以暇的笑,“这倒稀奇了,这年头,女人也会修飞机了?”

  航校里鲜少有青葱少女,只有几位年轻的教官太太。零件还散落在脚边,他误以为她是新招的技师。

  “我替哥哥在这里看着罢了。”少女分辩了几句,声音细细软软。

  她的哥哥是航校的机械师,她也耳濡目染,偶尔跟着帮做些挑选零件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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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是个花木兰,古时替父上战场,今有你为兄修飞机。”见她不答,他兀自笑起来,露出孩子气的酒窝。

  竹溪不理他,默默低下头来做手上的事,想将多余的零件收拾好,却发现缺了把扳手。

  “在找这个?”扳手被陌生人攥在手里,转了个漂亮的圈,银光闪闪,她伸手去拿,却满脸涨红地扑了个空。

  那人笑得张扬,故意不肯给她,却趁她拿时凑近了,仔细地凝视她的脸,温热的呼吸都落到她面上:“我记得你。”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那时竹溪刚到笕桥,哥哥领着她四处参观,谁承想到跑道时却恰好遇到一架孤机降落。气流将她的裙摆掀动,众人都下意识地跑远,只有她不惊不惧,站在原地。

  “沈以铮,高空飞行训练,整个班都回来了,你一个人去哪了?”

  教官的训斥中带着愠怒,驾驶舱钻出个人来,穿着簇新的飞行夹克,从飞机上一跃而下。眉目英挺,笑起来一口明亮的白牙,声音铮铮。

  “报告教官,我看那边风景好,就去山头转了一圈。”

  明晃晃的阳光下,他张扬的模样自此镌刻在她的脑海里。

  教官气得咬牙切齿,却不好随便关他禁闭,战时人员紧缺,时间也宝贵,从航校出来的每个学生都是无比珍贵的财富。

  沈以铮更是如此,是同期最优秀的学员,成绩出色,比第二名高出好大一截。

  “那时候为什么不跑?”

  “我听不见。”

  竹溪出生时便有耳疾,左耳的声音比常人减半,因此发动机的轰鸣也不让她害怕。

  正在此时,机库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身旁的人比她反应更快。

  “高级驱逐三班沈以铮。”他将修长的食指举到唇前,然后迅疾匿进夜色里,“有缘再见。”

  “刚刚刘教官说派学生来拿扳手,来过了吗?”回来的是哥哥竹斌,看见妹妹对着空气失神。

  沈以铮,她轻轻地念了遍他的名字,点了点头。

  (二)

  那句“有缘再见”还在耳边,殊不知缘分可全靠沈以铮创造。

  就像轻风过境,无缝不钻。竹溪借住在一墙之隔的护校宿舍,只要去找哥哥,几乎时时刻刻都能撞见他,她不肯告诉名字,他见她惯穿白色毛衣,便给她取了个小鸽子的外号。

  “小鸽子,新摘的玫瑰,送你。”白衬衫不规规矩矩穿,沈以铮擦肩而过,顺手就将玫瑰别进她的发辫里,笑得分外张扬。

  玫瑰新摘,还有滚动的露珠,衬得人比花娇,却让她又羞又恼。

  今天是玫瑰,明天是月季,这样的情形每日都在上演。竹溪心里懊悔,早知是个无赖,在机库就不该客气说话,一点可能都不要留。

  但风水轮流转,此刻手里的雏鸟叫得哀哀,她站在树下发愣,难得也有需要他的时候。

  “怎么了?”说曹操曹操到,沈以铮果真出现。

  “雏鸟从树上掉下来,我想送上去,但是不够高。”被他直勾勾的目光看着,竹溪的脸莫名有些发烫。

  “好啊。你答应与我约会,我便同意。”沈以铮有了要挟的资本,好整以暇地抱臂看她。

  竹溪一气之下,自己想攀上树去,穿着皮鞋的脚却晃了一下,险些就要摔跤。

  “好、好、好,我帮你。”沈以铮身形高挑,身手也矫健,毫不费劲就完成任务,可在落地时却起了坏心,假装从树枝上踩空,然后哎哟一声,将树下的她一起带倒在地。

  “你放开我。”女孩温软的身体抱在怀里,惹得他呼吸急促。但他宽厚的大掌护在竹溪的脑后,不让她受伤。

  “不放。”

  她好言好语地谈条件,美目里都蒙上水雾:“你不纠缠我,或许我们还能做个朋友。”

  正在僵持时,两人却听见身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竹溪见他分神,慌忙推开他,从地上站起身。

  金发碧眼的洋老头是来问路的,张口就是英文,沈以铮听得头大,身边的竹溪却流利回复。

  “小丫头,我记得你。”洋老头眯起眼来端详她,电光石火间,竹溪才猛然想起这位老人是约瑟夫先生,他们曾在学校讲座上有过一面之缘。他从美国空军退役后,被请到航校讲课。

  约瑟夫发愁找不到助教,现在看到竹溪,问题迎刃而解。

  两人相谈甚欢,剩下沈以铮干瞪眼,难得那么安安静静。

  等约瑟夫施施然离去,沈以铮漆黑的眸里有委屈,语气也透着酸涩:“你在美国学的什么专业?”

  看他吃瘪,竹溪的心情无缘无故变好:“航空工程。”

  “没想到我的小鸽子,竟是个女飞鹰。”沈以铮眼里的震惊像水波般荡漾开,半晌又变成骄傲,“失敬,失敬。”

  那句“我的”,又令竹溪想起先前沈以铮将自己圈在怀里的失礼举动,小脸泛红,转头就离开。

  竹溪开始做助教,两个人的交集越来越多。

  英文是必修课,航校有进口的教学机,可飞机的构造和部件都是英文标注,没人有闲工夫给他们翻译,都得自力更生。

  她做助教改卷,英文作业错最多的就是沈以铮。

  “小鸽子,今天特技飞行,连教官都挑不出我的毛病。”

  “小鸽子,我今天地靶射了十环,满分,全期只有我一个。”

  偏偏是这样,沈以铮还有空玩花样,上交的作业全都夹着字条, 炫耀的口吻里又带着少年气,只想要一句夸赞。

  她提笔给沈以铮回复,故意呛他:“倘若无所不能的沈先生能将英文学好,那真是天下苍生之万幸。”

  就是这么一句话,又给竹溪惹了个送上门的大麻烦。

  “沈以铮拜女先生补习英文。”那天她从宿舍出门,沈以铮已在转角等候多时,身姿挺拔如白杨,认真行了个军礼。

  “不教。”上次的刁难还在眼前,竹溪抬脚便走。

  “学不好英文,便拎不清零件,就开不好飞机,开不好飞机,便赢不了战争。小鸽子,我的身家性命是小,可民族大义全在你一念之间。”

  沈以铮早有准备,侧身就将她拦住。距离太近,那诚挚的乌眸盯得她恍惚,一个“好”字就从唇边溜出。

  (三)

  竹溪硬着头皮收下沈以铮这个学生,他却愈发肆无忌惮。

  “小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她给沈以铮出了航空用语的翻译,自己捧书看,眼前却倏然是男子放大的脸,漆黑的眼里碎落着微光。

  近在咫尺,竹溪的心跳也跟着剧烈起来,胡乱指了个词组。

  他问到答案,却回过头去一本正经地再做,让竹溪怀疑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

  沈以铮本就聪明,再补上英文的缺,就是专业顶尖。航校从中央造机厂取了新飞机,他在考核中脱颖而出,获得首飞的奖励。

  “明天我要试机了。”沈以铮来跟她第一个汇报,英俊的脸上挂着兴奋。

  “哦。”竹溪淡声应了,心里却也有隐隐的期待。

  “明天你哪都别去,在这里等我。你听见飞机的轰鸣,就是我来了。”

  “我听不见。”

  从小被叫作“小聋子”的糟糕回忆又被勾起来,竹溪的心蓦然一疼,紧接着摇了摇头。

  “飞机声这样大……”

  沈以铮还想辩驳,才想起她的耳疾,后悔自己说错了话。

  于是他站在她身后,用手掌蒙住她的耳郭。

  “你用心听风的声音便好,风来了,我就会飞到你的面前。”

  那是她第一次没有将他推开,沈以铮清朗的声音就像一阵风,竟字字入耳,抚平波澜的心绪。

  “要穿那件红色的毛衣,这样我就能在人群中将你找出来,一定要记得啊。”那边的吹哨声喊他过去集合,沈以铮生怕她忘记,不放心地交代了好几遍。

  试飞时,他果真寻到竹溪的坐标。

  像是搏击长空的雄鹰,飞机低空俯冲,又猛地抬头,最近时甚至能看见沈以铮脸上熟悉又好看的笑。

  降落的地点和平日训练时相差不少,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竹溪的眼前。

  平素里也有学员追求护校的女学生,年轻气盛,大家都见怪不怪。

  可像沈以铮这样明目张胆的,还是第一个。

  “学特技飞行是让你能够逃离敌军,不是让你在女生面前做戏表演。”教官也发觉了,生气地训斥了他一顿。

  他看似认真检讨,余光却在偷偷地往小姑娘的方向看,桃花眼里都是狡黠。

  “三月二日,下午二点三十分,天气晴,风向东南,心向竹溪,报告完毕。”等教官将他批评完,沈以铮快步走到她面前,有声有色地汇报一遍。

  像被流星击中,竹溪的心怦怦直跳。

  可心动当然不止于此。

  “小鸽子,给你送只风筝。”没过几日,沈以铮站在宿舍楼下,眉眼如春风温柔,“你帮我补课,这是我给你的报酬。”

  他的声音清亮,竹溪害怕引来别人注意,只好匆匆忙忙下了楼。

  竹溪原想男生的手工一定糟糕,仔细端详,风筝却骨架轻巧,图案精美。

  “我在模型课上用边角料做的,”见她诧异的眼神,沈以铮笑着解释,“别小看我,我家世代做风筝的,如果不是打仗了,我应该早就是风筝铺的主人了。”

  战争将每个人平顺的未来揉碎了,抛掷在虚无之中。竹溪心间突然翻涌起浪潮般的情绪,喘不过气。

  “不说这个了,”沈以铮看她不对劲,连忙把话题转开,“我下午有半天假,一起去放风筝吗?”

  少年的请求太难拒绝,她原本只答应收下礼物,最后竟被他诓去一起放风筝。

  西湖还没有半点战争的影子,三月是踏青的季节,春暖花开,游人如织。

  竹溪尝试了,方法却不得当,风筝没在天上飞一会,就缓缓坠地。

  “要像这样,慢慢地放线。”沈以铮亲自指导,宽厚的掌心将她的纤指裹在里面,清晰的呼吸声也在耳畔,像是羽毛扫过竹溪的心。

  “你往后这样牵着我,我便永远也不会失去航向。”风筝升空,沈以铮抬起头,亮眸里盛满温柔,让丝丝缕缕的红晕,又染上竹溪白皙的脸庞。

  越抗拒,反而越深陷,最后竟也成了手中一只风筝,被他牵着跑。

  (四)

  沈以铮将时间尽数花在她身上,竹溪本以为他纨绔,却无意知晓他也有凌云壮志。

  那日她偶尔路过教室门口,听见他洪亮的声音,鬼使神差地在墙脚听了一会。

  航校培养飞行员,自然也有政治素养课来振奋士气,教官一个挨一个地询问学生:“为什么要应征?”

  “报告,因为喜欢自由自在的感觉。”

  课堂上登时一片喧哗,不乏有人大笑出声。

  “国难当头,可不是享受个人自由的时候。”离窗户最近,有其他学生嘀咕。

  “理由。”

  教官眉眼凌厉,仿佛早料到他会如此回答,又继续追问下去。

  “报告,因为喜好自由,所以才不愿见国之将亡。愿千千万万个中国同胞,也能同享这一份自由。”

  他声如洪钟,原本喧闹的班级突然肃静,紧接着响起热烈的掌声。

  那时她才幡然醒悟,他也是铮铮铁骨,看似不羁的外表下却藏着一片滚烫的碧血丹心。

  竹溪对他钟情更甚。那次放风筝后,天朗气清,她又和沈以铮打了个照面。

  他和同窗下了学,大家都认识她,有嘴快的嘻嘻哈哈地喊了声“竹姑娘好” 。

  “叫什么竹姑娘,要改口叫嫂子了!”大胆的好友说了一嘴,沈以铮一个眼刀,挥手示意他们抓紧时间离去。

  站在他跟前,竹溪的脸又跟着红。殊不知远远站着的竹斌看见两人相对而立的身影,摇头叹气。

  数日后航校又有毕业生即将奔赴战场,毕业宴也邀请了护校的姑娘,将贺信一并带来。

  这些信都像是心照不宣的善意谎言,这些年轻的飞行员,多半未有娶妻,倘若地面上有人牵挂,总会让他们求生的意志更强。

  沈以铮也在,好几个小护士误以为他也毕业,抢着将信给他。

  竹溪也偷偷写了一封,却不是给毕业的学长。

  “你的信呢?”她信里的主角看见他,微笑着问。

  眼看着他的怀里被花花绿绿的漂亮信封塞满,她没来由地不开心,赌气地顺手一指:“我是送给学长的。”

  沈以铮顺着她的目光看,像是小孩子气似的要分个输赢:“学长是我的手下败将,上次他跟我比高空飞行输了,哪一点都不如我。”

  “你的信只许给我。”沈以铮趁她不注意,就将她的信抢来,珍重地放在自己的心口,然后跑远,生怕她再将信夺回去。

  竹溪因他孩子气的举动而勾起唇角,却被护士班的女先生单独叫过去,人生地不熟时是女先生给自己的关切最多。

  “你的心上人是空军?”

  原来她喜欢一个人,竟是这样明显,旁观者一眼就可看尽。

  见竹溪不答,女先生摇头:“那你可知上一届的毕业生,一个也没有从天上下来?”

  紧接着,女先生缓缓讲了个故事,原来她的亲妹子也是空军眷属,校园时光美则美矣,可飞行员毕业后上了前线,不出半月就壮烈牺牲,妹妹承受不了打击,自缢而亡。

  空军上了天就是九死一生,通知家属时,寄来的也只有一块冰冷的名牌。她不愿竹溪重蹈覆辙。

  “天空是他们的归宿,你永远也牵不住他。”

  竹溪下意识地去找在人群中交谈的沈以铮,仿佛感应到她的视线,他回身时眉眼含笑,眼里都是温柔。

  她也会留不住他吗?

  (五)

  更令她难受的是,连哥哥也不同意她的决定。

  “不是我不愿意你和他往来,可若我支持,才是真正害了你。”竹斌终于忍不住与她深谈。

  身处乱世,空军牺牲率太高,他不愿唯一的妹妹将下半辈子托付在这样的人身上。

  “哥哥,让我好好想一想吧。”长兄如父,竹溪心间挣扎,终于松口同意。

  一想到他会牺牲,她心底就像刀剜一样,倒不如及时抽身而退。

  竹斌将机库的仓库腾出一间房,让竹溪从宿舍搬到这里,免去沈以铮的纠缠。

  沈以铮自然不甘放弃,可竹斌是出了名的护妹,凶神恶煞地拿了铁棍,将来机库内的沈以铮驱赶而去。

  沈以铮不依不饶,直到挨了处分,渐渐地也不再折腾。竹溪想,他还有壮志未酬,自不会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儿女情长之上。

  数日过后,竹溪终于再也听不见沈以铮的声音,像是彻底两清。

  紧接着是圣诞节,几位外籍老师一商议,两校一起筹备了宴会,处处洋溢着节日氛围。

  气氛之外的只有竹溪,她依旧将自己锁在房间内,每日的活动范围只有机库。

  “出去玩玩吧。”竹斌回房,明显看见妹妹瘦得尖尖的下巴,“主楼有晚宴,不少姑娘都在那里。”

  顿了半晌,他复又叹气:“倘若你心意已决,我不拦你。”

  等他回过神时,竹溪早已没了踪影。

  圣诞树上流光溢彩,众人欢歌笑语,像是黑夜前的最后一线夕阳。

  晚宴上也有沈以铮,他穿墨绿色西装,英俊挺拔,女伴换得最勤,好似已经将她抛诸脑后,目光偶尔从她身上掠过去,像看陌生人,礼貌又疏离。

  竹溪看不过去,就往屋外走。沈以铮见没了竹溪的身影,透过窗户往外看,便看见她安静地站着,像是与一切热闹格格不入。

  “你还回来做什么?”他走到她身畔,硬声说。

  信里还写“希望以铮得偿所愿”,现实里却二话不说,狠心地将他推开。

  “有些事没想清楚,”竹溪的鼻尖冻得通红,转身看他,“哥哥说你给不了我安稳的未来。”

  “是,我朝不保夕,”两人沉默了许久,他细碎的刘海垂在眼上,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不该拖累你,你的选择没错。”

  “我现在想好了。”竹溪柔声说,却被沈以铮止住。

  “你先别说,我数十秒,如果你不走,我就当你依然愿意跟我在一起。”

  沈以铮话里洒脱,却还是紧张她的答案,两个人就这么背对背地站着,他将十个数数得飞快,见她未走,就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既然是你撞上来,那我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手了。”他将她圈着,力度大得似要将她融进身体骨血里。

  “都这样了,你还要把责任推卸给我。”被抱在怀里的竹溪,声音瓮声瓮气的。

  沈以铮扶住她的肩,漆黑的眼里是惊喜,是温柔,是无边的月色。

  “清风为证,明月做伴,竹溪小姐,愿不愿意嫁给我为妻?”

  竹溪还愣在原地,沈以铮单膝跪地,拿着弹片做的戒指,眼神闪闪发亮。

  她的心上仿佛被投掷了燃烧弹,熊熊烈火,怎么也无法熄灭。

  她说“好”。

  多疯狂啊,就这样许下终身。

  沈以铮抱着她转圈,翻飞的衣裙旋转出好看的褶皱,然后珍重地在她的唇上许下承诺。

  “我答应你,我会回来的,小鸽子。”

  (六)

  航校偏安一隅,培训的日子时常让人遗忘,战争早将外界变做惨绝人寰的修罗场。

  直到那天的到来。

  竹溪在午睡时,却突然被急号吵醒。

  航校照常训练,半空却突然闯进敌机,教官用无线电宣布紧急返航。

  其他学员都照做,偏偏沈以铮不听无线电里教官说的话。

  他与敌机在半空中周旋,击落了两架。敌方不敢确定这里的虚实,宣布紧急撤退。

  飞机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翻了个跟头,终于平安地降落在了地面。

  焦急等待的人里也有竹溪,手上的纱布攥紧了,眼见他从敌机上下来,赶紧飞奔过去。

  挡风玻璃被打穿,他的飞机上也有无数弹孔,甚至连外套里还夹杂着温热的子弹。所幸没有生命之危,只有弹片从他的额角擦过去。

  “胡闹。学艺不精,就赶着去给敌人送命。”终究是违反命令,教官嘴上批评,眼里却是赞许的光。

  “是。”沈以铮的伤口还在流血,却认真地敬了个礼。

  重振士气,自然缺不了沈以铮这样怀揣孤勇的逆行者。

  翌日果真有了报道,头版头条称他是民族英雄,甚至不少记者都来了笕桥,将他团团围住拍照。

  “民族英雄的照片,给你一张珍藏。”应付完记者采访,沈以铮找到竹溪,从怀中拿出一张黑白照片,“特地交代记者留给我的。”

  照片上的青年意气风发,可英雄背后的挣扎和苦痛,却从不为人所知。

  或许是心有灵犀,竹溪辗转难眠,外出去散步。月色皎洁,却笼罩着熟悉的身影。

  “那个日本飞行员下坠时痛苦的表情,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沈以铮看见她来,苦笑着倾诉,“我没想到,我竟然会害怕。

  “小鸽子,你的肩膀借我靠一下好吗?”

  那次迎战,也是他第一次杀人,此后数不清的夜晚,沈以铮都从噩梦中醒来,梦里是那人鲜血淋漓的脸庞。

  少男少女倘若在太平盛世,旖旎的开端便有个浪漫的结尾,可他们生不逢时,便身不由己。

  “罢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的头抵在竹溪的肩上,像是受伤的小兽。

  竹溪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好给他唱《西子姑娘》,少女的声音软软糯糯,终于慢慢地将他的情绪抚平。

  相思不断笕桥东,几番期待凝望碧空。

  谁想做英雄呢?沈以铮不过是数千万同胞中普普通通的一个,骄傲、贪玩、心里揣着喜欢的姑娘,却被岁月推上危急存亡的十字路口。

  但他生于华夏,就义无反顾,注定了要为这片温热的故土奉献一腔热血。

  “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再一起去放风筝好吗?”

  “不许反悔。”她轻轻地将沈以铮冰凉的手焐热,然后指尖相扣,许下承诺。

  (七)

  沈以铮食言了。

  笕桥轰炸,他们紧急起飞迎战,哥哥带她仓促逃难。他们就这样离散。

  又是三年春秋。

  战火燃遍了华夏每一寸土地,航校已搬迁到西南后方。大队在航程中遇上敌军的轰炸,本不在任务范围,沈以铮看见惊慌失措逃命的百姓,用无线电命令队友撤退,自己却去救人。

  野马机来去无踪,炸弹却总能扔准,敌军吃不准他们编队的人数,放弃轰炸,主动撤退。

  他的汽油也耗尽,在天空上盘旋许久,在空地降落。

  平头百姓不懂飞机,只将他当作从天而降的救世主,纷纷下跪称老爷,只有她一人站着,像是初见时。

  目光相碰,两人都愣住。沈以铮揉了揉眼,看见朝思暮想的脸庞。

  是竹溪啊。

  分别之后的竹溪做了许多事。她重赴美国完成学业,回来时已是优秀的航空技师。她原本已接到航校的任教邀请,却意外遇到空袭,被人潮裹挟而去。

  “小鸽子长大了,”沈以铮感叹一声,伸手在她剪短的乌发上揉了一把,“真成花木兰了。”

  休假时,他重新找回笕桥,打听过她和哥哥的下落,却一点音信都没有收到。

  竹溪也怔在原地,然后落下泪来。

  经年重逢,没有物是人非,他依旧是她的挚爱。无论相遇第几次,竹溪都心甘情愿地沉沦。

  他现在成了大队长,麾下也有精兵强将,不再孤军奋战。

  竹溪跟着他回到部队,将腰间的平安符拿出来给他,却被他拒绝。

  “我不需要,你就是我的守护神。”

  他的眼神真挚,还夹杂着隐隐的期盼。于是竹溪婉拒邀请,申请调到他的部队,毅然留在前线。

  如他所言,他去守护泱泱华夏,她来守护他。

  第九大队传遍了好消息,都说有个厉害的技师,再支离破碎的飞机,都能在竹溪的手里起死回生。

  “阿溪,看看我给你买回什么来了。”短暂的和平时光,偶尔沈以铮仍像个孩子,小心翼翼地将礼物捧给她。

  竹溪看向他的手心,是茉莉花味的香膏,在部队的日子里,她总习惯亲力亲为,纤长细嫩的手指变得干裂粗糙,早已不像是姑娘家的手。

  她和别的小太太又不相同,只在闺阁中深恨自己无能为力,她始终伴随在丈夫左右,

  拼命钻研图纸,熬青了眼眶,只为了能在战争中多一份胜算。

  那次徒弟因为粗心漏掉了零件,所幸让她在检查中发现,没有酿成大祸。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不小心,就可能会有一个活生生的人要被摔成碎片。”徒弟低头道歉,竹溪气极,红着眼训斥他。

  “从前还时常害羞,现在竟教我看见这样凶悍的模样。”沈以铮恰好来寻她,开着玩笑解围。

  “我只是怕。”将他抱在怀里,竹溪还在微微颤抖。

  习惯了与炮火相依,竹溪也目睹过好几场空战,地面上一片混乱,其他小太太都哭成泪人,她却不惊不惧,仰头看向蓝天。

  125,她永远在心里为他祈祷,愿他和将士们都平平安安。

  (八)

  可那次的战斗却没有如她所愿。

  沈以铮平安地捡回一条命,不少其他队员却没有那么大的幸运。

  “小白天天爱拉小提琴,以前在宿舍的时候,我还嫌他吵得很。”

  “大梁你也是,说看上个女护士,队长还没帮你牵线呢。”

  站在墓碑前,竹溪听他絮絮叨叨,泪水跟着盈满眼眶,他却强撑着。终于,她没能抑制住自己,失声痛哭。

  沈以铮见过牺牲,却没有一次损失过这么多人。队员中有不少是笕桥航校出身的同窗好友,从前那些年轻的生命,鲜活的脸庞,如今成了一抔黄土一把青。

  彼时这场战争已经接近尾声,却将可用的飞机都消耗殆尽,中国根本没有独立制造飞机的能力,依赖盟国的援助才勉强支撑,机型老旧,打掉一架便少一架。

  沈以铮接到几乎是必死的任务,军区的陆军部队撤离,却要他们牺牲去打掩护,往死路上送。

  他不知道该如何同竹溪开口。

  敌方换了零式战斗机,攻击力大大增强。他们却已弹尽粮绝,竹溪展开蓝图,仔细研究被打落的飞机构造,最后摇摇头,给出的回答是“无解”

  她的眼眶通红,终于知道自己爱莫能助。

  “撞毁一架算一架,我们总不算吃亏。”到了这样的绝境,沈以铮倒是轻笑起来,语气像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事,只是他停了半晌,“只是舍不得你。”

  “舍不得”三个字说得很轻,掷地无声,却沉重地砸在了竹溪的心上。

  她想起笕桥航校上残忍的校训:“我们的身体、飞机与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又伸手去拥抱他。

  只是没想到那一天这么快到来。

  他执行任务,子弹用尽了,身上的疼痛感也越来越深,沈以铮拼尽全力,猛拉操纵杆,往敌机上撞。

  敌机躲闪不及,他如愿以偿。

  熊熊燃烧的火光中,沈以铮将双眼闭上,最后一秒钟,脑海里像走马灯一般晃过许多的画面,然后定格在那年操场上身着红色毛衣的竹溪上,明眸皓齿,笑靥灿烂。

  没能陪她放风筝,终于也放了场烟花让她看看。

  他这一生,短暂而热烈的一生,大约对不起的也只有她一个了。

  (九)

  “姓名?”

  “竹溪。”

  “专业。”

  “航天工程。”

  中央航校第十五期的申请,多了个女学员。

  “我有一个请求。”

  “125是我丈夫的座机,我希望能继续延用这个编号。”

  竹溪申请入伍,却引起了一阵激烈的讨论。

  她说自己是烈士沈以铮的遗孀,却拿不出有效的证书。空军有二十八岁才能结婚的规定,他们不过是私订终身。

  她只好在美国受训,回国时绵延的战事却将将收尾,又被再三阻碍,说不需要女人上战场。

  竹溪不肯放弃,用高空表演引来万人围观,惊艳世界,筹款送回国内支援,在胜利后谢绝表彰,隐姓埋名回到故乡。

  尾声

  故事结尾,老人将《西子姑娘》唱完,众人听罢怅然。

  竹溪学着编风筝解闷,一只又一只地送上蓝天,还是习惯穿红色毛衣。等沈以铮来了,便可一眼将她从人群中挑出来。

  归程争乘长风,万花丛里接英雄。

  可她终其一生仰望天空,却再也没等到他的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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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一善文案(精选94句)有一种牵挂叫做:甘心情愿!山村雨后题你在我的诗里,我却不在你的梦里止于唇角,掩于岁月时光是个看客唯有暗香来左手流年,右手遗忘蓝色风信子那一季的莲花开落无处安放的爱情那首属于我们的情歌,你把结局唱给了谁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为旧时光找一个替代品,名字叫往昔少年的你南方向北处,似有故人来行至盛夏,花木扶疏你是住在我文字里的殇其实爱不爱,变没变心,身体最诚实墙外篱笆,墙内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