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我忽发奇想,要去看看向往已久的大海,于是就去了北戴河。
那是我第一次到海边,同时也是一次孤独的出游,所以不会有百看不厌的通宵脱口秀、无聊却能有效地杀时间的牌局、轰轰烈烈地聚众下馆子。我想,也许大海会是我孤独心情最好的理解者。
火车渐渐远离了北京,我可怜兮兮地一个人坐在位置上,望着周围三五成群的人们玩着一些无聊游戏,只有绝望地企慕。但是不久,我就发现从观察别人中可以得到更多的乐趣。我的对面坐着一位大男孩,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一双眼睛很清澈,让人觉得好像能一直看到你的内心深处。后来,我知道他的名字叫扬。
一路上,扬一直在不停地吃东西,什么话梅、牛肉干、葡萄、荔枝……一大堆。扬的手指很长,不停地夹着各种食物送人口中。看着那张一开一合的嘴,我不禁联想起小时候的夏天,我总爱蹲在墙角边找蚂蚁洞,看见一个小小的洞,便执著地往里灌水,但总也灌不满。我沉浸在这种快乐的联想中,脸上禁不住露出笑容。想必看起来有点古怪,扬竟停了下来,用那双很清澈的眼睛看着我,我的脸红了。扬笑了,那笑容让我想起了车窗外的夏日阳光。后来,扬告诉我,他就是在那一刻爱上了我——一个喜欢偷偷地观察人,然后又偷偷发笑的女孩。
尴尬中,我听见他问我:“我吃东西的样子很好笑吗?”我拼命摇头,却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扬便不再说话,也不再吃东西,眼光转向了窗外。我叹了一口气——观察人的乐趣就这样被搅了,唯一的消遣就这样结束,我再次被抛入百无聊赖之中,我只好也转过头去望着车窗外飞闪而过的绿色的田野。
火车到了北戴河已经是下午两点,我拎起行囊径直下了车。按照临行前朋友的提示,我成功地找到了一辆正要开往海滨的中巴。我刚舒舒服服地在位置上坐定,猛地看见从车门处上来一个人,有点熟悉,原来是火车上坐在我对面的那个男孩——扬。他笑嘻嘻地向我走过来,说:“你走得好快,刚下火车就不见影儿了。”然后很自然地在我身边坐下,留我一个人在那儿兀自发愣。车开出没多久,中巴的售票员就开始极力鼓动游客们去他家的私人旅馆住。因为走得仓促,我没有预订房间,据说这时候的北戴河,所有的旅馆几乎都是爆满,而且都贵得没有道理。因此,当那位售票员走到我身边开始新一轮的游说时,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旁边的扬立刻说:“我也住!”我好奇地问:“你也没预订房间吗?”“是啊,昨天晚上,我梦见了大海,醒来后突然想去看看真正的大海。于是,今天就上了火车。”他又是一脸灿烂的笑容,怎样一个率性的男孩!我的心中竟对他生出了一种单纯的信赖。就这样,我们一起住进了那家私人旅馆,我俩的房间正好相邻。后来,我问扬:“如果当时我不住那家旅馆呢?”扬笑:“那么你住哪儿我就住哪儿。”
“你当时就爱我那么深了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我下火车一不留神就找不着你的时候我的心好像空荡荡的。当我惊喜地发现了你正在登上中巴的身影时,我就暗暗发了誓。从今以后我一定不会再把你弄丢。”
刚把简单的行李扔进旅馆的房间,我便迫不及待地想去看海。扬的想法和我一样。长久生活在北京的人通常都是喜欢水的。北京是一座缺水的城市,一个曾经沧海的平原。于是,恣肆的汪洋便成为这座城市内心深处的热烈向往。
我们所住的旅馆离海滩很近,步行的话也就十来分钟。路上要经过一条热闹的街,街两边有很多经营海鲜的大排档。还有租售游泳衣、救生圈等游泳物什的小门脸儿,生意异常火爆。我和扬沿着街慢慢走着,有时会客客气气地说上几句话,更多的时候是被街边的热闹景象弄得目不暇接。穿过一条小马路,我们终于踏上了柔软的沙滩。我兴奋地奔过去,任凭双脚陷入细细的黄沙中。于是,那个夏天,在渤海之滨,我和扬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大海。只是我们那时都没有想到,那片海,会成为我们俩爱情最为鲜活和永恒的见证。
当时,晴空万里,湿湿的海风迎面扑来,挟裹着海的气息。一波又一波的海浪不停地涌向岸边的礁石,盛开出无数朵雪白的浪花,起伏的水面一如我们雀跃的心情。近海是一片密密麻麻的人群,穿着各色各样的游泳衣,远处的海面上有星星点点的渔船。海天相接处,一线千里。看着前面这片一望无际的海水,暗自揣测着那宽广犹甚于大海和天空的人的心灵,该是怎样博大的胸怀,我的自然是远远不够的。
扬爬上岸边的一块大礁石,吟诵起东汉末年曹操北征乌桓途中在此留下的那首脍炙人口的诗篇:“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我不由闭目遐思,那种潮起潮落、雪浪翻腾的图景,是何等的壮观。海是不平静的,然而却有一种特别的美,那种瑰丽而壮阔的蓝色有着一种特别的魅力,让人不由自主地被深深吸引。让人不由自主地被深深吸引——有点像扬。想到这儿,我偷偷地望向他,却不期然地与那对清澈的瞳仁相遇,我的心没来由地狂跳起来。我赶紧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将脸转开。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里写下了这样的话:“这里有钢筋水泥森林里看不见的辽阔、听不到的涛声、呼吸不到的干净而湿润的空气,同时也有繁华都市里惯见的喧嚣。看似完全的异质,却在这里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北戴河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还有扬。”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身在北戴河当然是吃海鲜。我们在海边消磨了一两个小时,眼看天色将晚,便直奔离海滨浴场不远的大排档。那里有很多经营海鲜的饭馆。我俩拣了个比较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旁边摆满盛海鲜的大盆小盆,海鲜品种繁多,螃蟹、海贝、海蚌、皮皮虾、海虹等海产品正在每一个食客的手指间捏来捧去。问了问价格,螃蟹居然28元一斤,海虹20元一斤,价格不菲。由于迫不及待想尝鲜,我们顾不得再选择其他饭馆,跟老板简单地讨价还价后,便要了一大堆海鲜,暴撮了一顿。买单时,扬掏出了自己的钱包,我则坚持要AA制。正在相持不下时,我忽然抬眼看见了站在一旁的老板脸上暖昧的笑,我不由得脸一红。
出了饭馆,我们向繁华的海滨浴场的反方向闲逛。那里同样是灯火通明,店堂林立。我随口问了问那里的海鲜价格,螃蟹才20元一斤,海虹也仅15元一斤,而且个头似乎还要比刚才吃的要大。一位卖海鲜的大姐说得好:“咋去那儿吃呢?那里贵死了,知道那边繁华,都哄抬物价。要吃,到俺们这里吃吧,俺给你便宜。”
没想到,第二天,我们在海滨浴场旁边遇到了一个卖海鲜的“坐地贩子”,他的海鲜更便宜。小桶里盛着大个的母螃蟹。砍价之后,才15元一斤。买了五个螃蟹,七斤。本来说好管加工,可旁边加工的摊主却向我们要加工费,最后我们还是交了钱才吃上了熟螃蟹。加工的摊主还气不过,说他跟那个卖海鲜的也不认识,凭什么免费蒸螃蟹呀。他还想揭卖海鲜的老底,跟我们说这些螃蟹顶多也就五斤。其他的分量,都是秤砣和袋里的水搞的鬼。他还善意地告诫我们,当卖海鲜的人自己准备了黑色塑料袋的时候,一定要小心。里面一定已经准备了至少一斤的水想要卖给你,就算他当着你的面将里面的水倒了也没用,因为卖海鲜的人往往会准备两个袋子,倒了其中的一个。还有一个装了不少水的塑料袋在里面等着你……我们听了都大笑,看来,北戴河海鲜虽多,但是要想吃得新鲜,吃得便宜,这里面还真大有学问。
扬笑了笑,对我说:“毕竟是多年的旅游胜地啊,这儿的人经济意识都浓厚。”我告诉他,据以前来过的朋友说,北戴河的商人只要能赚你一百元的绝不会心软说只要90元。最邪乎的是有很多海上的产品,开价150元,游客砍到110元就买了,可那东西只价值不到五元钱。所以有经验的游客不管他卖的是什么,哪怕要价200元。也一律按照15元以内的价钱还价。最多不超过十五元——可怕的是最终还真的可以用这个价钱买走!
那天晚上,和扬闲逛一圈后回到旅馆。约好第二天一早一起去鸽子窝看日出,我正要关上房门。扬探头进来说:“晚上睡觉记得盖好被子,这儿可比北京凉多了。”我的心里感到一阵暖意,我便带着这样的暖意写完了当天的日记。关了灯,躺在床上,听着远处海浪拍打岸堤的声音,耳边还有海风一阵阵撩过屋檐的钟声——在这个海边小村庄的一间小屋内,我再一次感到自己离海真的是这么近。脑中浮上一个很浪漫的句子——枕着涛声入眠。怎样的意境!想着扬就在隔壁,我和他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墙,心里便觉得踏实和亲切,他在想些什么呢?会想到我吗?他给我的感觉竟然像已经熟识多年的老朋友。不可能啊,我们今天才刚刚认识。哎呀,我是不是有点喜欢他了?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不知何时才沉沉地睡去。夜里,偶尔被海风唤醒,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但很快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凌晨四点,闹钟响了。我爬起来,加了件外套走出门来,扬竟然已经站在院子中。老板娘正在絮絮地给他讲着去鸽子窝的路线,看见我出来,又转过来问我昨晚睡得可好。真是一个和善的人。我和扬拿了相机便走出门来。宽阔的沿海大道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海风呜呜地吹,没有路灯。除了天上浓密的繁星和远处一闪一闪的交通灯,一切都是黑的。尽管老板娘说过本地治安很好。我还是下意识地往扬身边靠了靠。要是我一个人,这会儿还真不敢出来。那一刻,我真庆幸半路“捡”了这样一个游伴。
快到鸽子窝时,人渐渐多了,都是来看日出的人。我们买了门票进去,占据到一个极不错的位置,耐心等待朝阳从海中“出浴”。鸽子窝,与著名的位于北戴河的东山一隅的鹰角亭相距十数米,在亭的右前方,一块巨大礁石突起海中,延伸到近岸边缘,色泽微黄,姿态雄劲,景色壮丽。因这海中礁石年久风化,石缝很多,栖息着不少鸽子,朝出夕归,热闹异常,“鸽子窝”之名便由此而来。涨潮时,鸽子窝的石脚经受着雪浪捶击,发出轰鸣巨响,浪花四溅。这比号称“壮观天下无”的钱塘江潮,又有几分逊色呢?
等了一会儿,天色开始渐渐发白。海水看上去仿佛墨一般,海风很劲。海浪欢快地一阵阵向沙滩上涌。海和天交接处的颜色给这凌晨的风景增添了几许轻灵:东北方向是伸入海中的秦皇半岛,凌晨的灯火好像天上的星星缀在岛上;东南方向是纯净的一小条蓝,柔和的调子,仿佛含入口中即刻会融化似的。
不知是被风景震撼,还是被海风吹得有点冷,我和扬都痴痴地站着,不说话。周围的人们也都静静的。于是,空中的海鸟便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它们时而顺着风滑翔,时而逆着风冲浪,刹那间在空中有个停滞。锐利的鸣叫声穿过厚厚的海风,传入人们的耳膜。瞬息间,我有些疑惑自己是否真的身处如此奇妙的境地。
直到五点钟左右,天空的暗色全部褪去,沙滩上也热闹起来。有很多渔船归来,号角伴着潮水的声音此起彼落。渔船靠岸后,渔家会出售赶海打来的海鲜。船上的海鲜不仅新鲜,而且便宜,那些螃蟹和蚌类还会泛着海水晶莹清澈的光泽。我买了一只漂亮的海星,准备带回北京。结果还没有登上回程的火车,它就毙命了。扬说,那是因为离开了大海它不习惯,所以用自毙的方式来抗议人类的残暴。我半开玩笑地说:“你懂得海星的心情?”扬说:“我懂得海星作为一个生命的心情。”我听了竟有种莫名的感动。
卖珍珠贝壳的小贩被兴奋的少年们簇拥着。还有很多胸前挂着长焦镜头要给人照相的,每人手中拿着一板相册,是以往的业绩。我和扬走近看,无一例外的是游客手托“鸡蛋黄”、手压“鸡蛋黄”、或头顶“鸡蛋黄”之类的创意。过来一对恋人,男的寻到宝一般指着相片对女友说:“对,对,就是这个意思。”扬小声说:“小学三年级的idea!”我抿着嘴笑,他说的这句话也正是我想说的。
天上的残云已经散尽,晨星在天空中闪烁出最后的光辉。东方的天际泛起了粉红色的霞光,很快便染遍了大海,一种柔和明快的美!未几,霞光中渐渐裂开一线金黄的缝隙。这缝隙越来越宽,越来越长,横亘在地平线上,放射出万道金光。天空和大海,像着了火似的,通红一片。一刹那,在那水天融为一体的苍茫的远方,在那镀光好像燃烧着火焰的大海的远方。一轮巨大的紫红的太阳,冉冉地升腾起来,若沉若浮。到后来,仿佛积聚了万钧之力,一跃而起,跳出了海面,扶摇直上。霎时间,由紫红而玫瑰,由玫瑰而火红,把大半边天上的云霞映得红彤彤的。辽阔无垠的天空和大海,一下子就布满了耀眼的金光。我和扬都拼命地按动着各自相机的快门,想要留住这壮丽的瞬间。
下午,我们去海滨浴场游泳。路两边租售泳装、泳圈等的小门面儿里,游泳的物什可谓一应俱全,身穿大裤衩的老板手脚利索地忙着取物点钱。我换上泳衣又不免害臊地披上件浴袍,拿着泳圈,和扬一起随着人流向前走。向沙滩上望去,满眼亮丽的泳衣和鲜艳的阳伞。在防鲨网围起来的海域里。游泳的人们在水中追逐嬉戏,无不尽情欢笑。我急切地下了海,迎面一个浪头卷过来,不懂得躲避的我,迎着浪呛了满满一口海水,又咸又苦。“呸!呸!”跟在后面的扬正好看见我这样的狼狈相,不由得笑弯了腰。我没好气地瞪着他。“嘿!浪头又来了!注意!”扬怕我又呛海水,紧张地招呼我,我慌忙转身做好招架的姿势,却已来不及了。大海是用这种方式来欢迎我吗?
玩累了,我惬意地躺在撑着遮阳伞的沙滩上,让沙子当棉被盖在身上。
扬还在海中做着快乐的鱼;我则在沙堆里让快乐的遐想随海风飘动,像加菲猫一样幸福地晒着太阳,望着远处翻卷的白色浪花,只觉得人生之乐莫过于此。
在北戴河呆了三天。临回北京时,我们彼此已经很熟悉。三天的时间,要想彻底了解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但要爱上一个人却是绰绰有余。是的,我们就这样走到了一起,我们本来只是想去看看大海,大海却回报给我们一段美丽的爱情。因了这段美丽的爱情和爱情的美丽,去年的夏天和北戴河的海都被记忆涂上了最瑰丽的色彩。
我们本来只是想去看看大海,大海却回报给我们一段美丽的爱情。因了这段美丽的爱情和爱情的美丽,去年的夏天和北戴河的海都被记忆涂上了最瑰丽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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