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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笼

时间:  2024-09-22   阅读:    作者:  陈刚

  民国二十七年,初春。

  薄暮降临的时候,渔洋关古镇迎来了第一场春雨。绵密的细雨从福源客栈的屋檐滴落下来,在石板街上溅出了碎玉般的声响。客栈的伙计黄小武挑着一盏“客满”的灯笼准备打烊。突然,一辆人拉车冲破雨幕急停在福源客栈门前。一个身着灰色长袍的中年汉子从车上跳将下来,拎着一只藤条箱进了店门。伙计黄小武忙笑脸迎上来,不等汉子落座,便歉意地说:“客官,实在不好意思,本店已经客满,还请多多体谅。水田街的征酉客栈尚有空房,我引先生过去?”

  中年汉子微怔了一下,缓声说:“我是杨启瑞杨老板的朋友,麻烦你去通报一声。”

  黄小武脸上显出几分诧异,低声说道:“回客官的话,杨老板已于一月前过世了。”

  中年汉子脸露不解神色,问道:“咦,杨老板不是一向身体健康吗?他身患何疾匆匆辞世啊?”

  黄小武面含悲戚:“不瞒客官,杨老板是突发心绞痛而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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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年汉子长叹一声:“我是给杨老板送宝来了,可惜呀。我岂不是白费心思了吗?”手中的箱子险些滑落于地,满脸遗憾。

  黄小武愣了愣:“送宝?!福源客栈现在的老板是启瑞先生的儿子杨长荣先生,他也有这一雅兴。您稍歇片刻,待我去禀告就是。”言毕,又细细地看了眼中年汉子和他手中的藤条箱子,闪身进了内屋。

  福源客栈的老板杨启瑞平生喜好收藏古玩珠宝,尤喜玉器,凡遇精品,总是不惜重金购置。渔洋关古镇位于湘鄂两省交汇处,虽旱路艰险,但西扼湘鄂西数县要径,是茶马古道的主干线。加之水路便利,有渔洋河蜿蜒绕城,注入清江,最后在宜都境内归并长江,为湘鄂西山地通往江汉平原的咽喉之地。东至宜都长江码头,早在唐朝初年便成了周边物资的重要集散地和客货码头。南来北往,客船如梭,商贾云集,这里的客栈一向生意火爆。祖祖辈辈经营客栈的“福源”老板杨启瑞就更是富甲一方了。他一不贪财,二不好色,偏偏对收藏古玩玉器情有独钟,所藏又皆为精品。杨启瑞之藏意在把玩,深谙其趣,凡被相中总是不惜重金获取。如此多年下来,已耗去了半数家产,倒是三教九流交友甚广,在江湖上落下了极好的口碑。儿子杨长荣深受父亲熏陶,多年耳濡目染,也对收藏珠宝玉器十分投机得趣。

  片刻,黄小武便领着一瘦长青年出来了。中年汉子仰脸打量着瘦长青年,见他双眉秀长,眼含春水,着一件洋布长褂,倒也显出了几分儒雅。心中暗忖,想必这便是杨长荣了。于是双手作揖,抱拳行礼:“康志广给杨老板请安了!”

  杨长荣见对方虽衣衫普通,但眉宇之间掩藏不了一股逼人英气,心中琢磨,怎么以前就没曾听父亲提起过这位叫康志广的。他也拱手还礼:“幸会,幸会。既是家父的朋友,便请在小店宽住几日吧。”回头吩咐黄小武迅速把楼上一间上好的客房收拾干净,并要厨房添加几道好菜,只管上些好酒。

  两人这才相让着双双落了座。

  杨长荣好奇地望着搁在康志广脚边的藤条箱笑着问道:“听伙计说,康先生似有一心爱之物,意欲割爱?”

  康志广并不言语,只是小呷了一口茶,低声说:“启瑞先生是何故匆匆辞世啊?”

  杨长荣忍不住长叹一声,已是双眼微红:“家父走得匆忙啊。他老人家一向身体硬朗,连偶染小疾都是十分稀疏,当晚还同几位房客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的。谁料到在夜间突然暴病而亡。待天亮后,我差伙计去唤郞中来看时,早已没了脉搏。他素来诚信待人,慈善为怀,从不与人结仇生怨……”话未说完,已一片哽咽。

  康志广也唏嘘不已,感慨人生无常,但并不提及宝物一事。

  杨长荣脸上就滑过了一丝失望,极快,且隐密。

  细微的神色并未逃过康志广的眼皮。他依然是不露声色,依然呷茶。咂巴,咂巴,很有味道的样子。

  黄小武探身进来说:“依老板的吩咐,酒席已经备好,请入席。”

  菜很丰盛,摆了满满一桌。一壶酒,四只酒杯分占了东南西北,并已经斟满,只待客人落座。康志广面露疑惑,难道还有客人?

  杨长荣说:“略备薄酒,权当是给康先生接风。只是杨某不胜酒力,担心陪侍不了先生,便特意邀了两位房客作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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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音未落,已有两人挑帘进来。一胖一瘦,胖的矮,瘦的高。胖子的眼睛被脸上的横肉压迫得变了形,看着的人都会替他觉得难受。瘦子呢,是一独眼,另一只眼眶塌陷着,分明没了眼球。这只微睁的眼睛显得格外灵醒而有神,目光锐利,令人不寒而栗。据说以前参加过“神兵”,战乱中被流弹射瞎了一只眼。

  胖子抢先说道:“我叫刘俊杰,祖籍江西,在这儿做些药材生意,曾租住民房,终是不便。一年前移至福源,也算福源的老房客了,请多关照。”他又指着瘦子说:“这位是江湖上人称铁口神算曾的,大名曾祥福。看相算卦,吉凶祸福,流年运程,一问准灵。他还是一名鉴宝……”

  瘦子抢断了他的话,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那是人们戏谈而已。不过每日在码头边费些口舌讨食,聊以贫贱度日。”

  康志广放下手中的箱子,起身拱手,报了姓名,一一见过。

  大家推康志广入了上席,四人才重新落座。

  酒过三巡,话自然也多了。刘俊杰问康志广:“敢问康先生发的是哪路财呀?”

  康志广笑笑,说:“哪像刘老板这般财力丰厚又神通,做恁大的买卖。不怕各位笑话,一直在湘西的几所乡下私塾里混口饭吃,真是应了家有一斗粮,不当孩子王啊。也是实在消受不了东家的气,这才出来碰碰运气。唉——”他望着搁在脚边的藤条箱欲言又止,一脸黯然。

  曾祥福用独眼冷冷地乜了箱子一眼,像是自言自语:“运气运气,好运气来的时候,门板也不能挡住啊。当然,有时候厄运来临,也会让人浑然不觉呀。”

  康志广来了兴趣:“还请曾先生指点一二。”

  曾祥福依然是一副不紧不慢的口吻:“所谓运气,是指若遇贵人则犹如神助,有时候损点财都成了好彩头。当然厄运来临的时候就算破了财也未必能免灾。这其中的无穷玄妙绝非一言能尽哪……”

  刘俊杰听了觉着有些败兴,就笑着抢过了话头说:“来日方长,我们改日再听曾先生详叙。今日只管尽兴喝酒。”

  杨长荣也在一旁起哄:“刘老板所言极是。喝酒,喝酒。”

  曾祥福一仰脖就将面前的酒吞了进去,说:“话多了,话多了,我先自罚一杯。”

  康志广道一声:“好!曾先生果然爽快!”

  推杯换盏,这一顿酒只吃到了三更时分。康志广拎着藤条箱跟随伙计黄小武上楼的时候,似乎感觉到了背后有几束阴冷的目光。他故意踉跄着脚步,把藤条箱晃得像摇蒲扇,几次险些从楼梯上跌下来。

  黄小武见状,连忙去接康志广手中的箱子,说:“我来替先生拎上楼吧。”

  黄小武接箱子的胳膊猛地往下一沉,不由暗地里吐了一下舌头。乖乖,这箱子少说也得有七八十斤。康志广拎在手里却跟玩儿似的,这手劲非同寻常!

  杨长荣和刘俊杰听黄小武一说,也惊得咋舌。

  曾祥福吧嗒吧嗒眨着独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刘俊杰的脑子里也不停地晃动着康志广那双青筋暴露的大手。他想,这绝对不会是一双私塾先生的手,倒像一位武师。

  第二日早晨,康志广推开阁楼的窗子,细雨仍在延绵不绝地飘洒。河面上笼着一层薄薄的雨雾,泊在码头上的小船像春日旺发的螺蛳挤挤挨挨,远处隐约可见大丽寨的城墙轮廓。掏出怀表一看,已过了早饭时辰,索性又缩进被窝睡了一个回笼觉。细雨无声,催人入眠。等这一觉醒来,已近晌午。康志广胡乱抹了一把脸,就拎着藤条箱下楼了。

  曾祥福蹲在板凳上翻一册麻衣相书,书皮泛黄且卷得厉害,可见已有些年月了。书是线装书,密密麻麻的手写体,中间又圈点又夹批,如蚂蚁上树,康志广只瞟一眼便觉两眼发涩。

  曾祥福眨巴眨巴独眼,很友好地朝康志广笑一笑,说:“康先生这一觉睡得可真够扎实。刘老板在正街上一个早市,差不多都收了上百斤的杜仲啊。”

  康志广回头见刘俊杰在库房内忙着拾掇一堆杜仲,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出淡淡的药味。他就很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让曾先生取笑了。也是不胜酒力,这一睡就过头了。”

  黄小武闻声过来,说:“杨老板已在饭厅恭候康先生多时,小武只怕惊扰了康先生美梦,才没敢打搅。请先生即刻用餐。”

  康志广说:“杨老板这般客气,实在让康某消受不起呀。”

  “康先生这么说,倒是见外了。”杨长荣挑开饭厅的帘子,迈着方步从里面踱了出来。

  又是一桌好酒好菜。

  一晃便是半月。杨长荣日日吩咐厨房变着花样做出本地特色菜,盛情款待康志广。每晚待曾祥福和刘俊杰收市后,还邀来一道作陪。康志广日日只管吃酒,不醉不休。偶尔才到码头上逛逛,看曾祥福给人看相卜卦,倒也优哉游哉。他觉得杨长荣为人豪爽,但只字不提宝物一事,倒是藤条箱子不离左右。越发使这藏宝的箱子显出了几分神秘。

  春雨连绵愁煞人,现在这句诗似乎十分适合康志广的心境。在他眼里,好像整个世界都随着春雨的无休无止而潮湿难耐起来了。

  这一日,云开雾散,艳阳高照。不知何时,“福源客栈”门前的柳树枝头已悄然爆出了几抹新绿,真是春深不知处哇。伙计黄小武起了个大早,已将院子内外清扫得干干净净了。康志广换了一身行装,一袭崭新的灰布长袍衬出他的风流倜傥。他左手托着一块用红绸布包裹着的东西,右手拎着藤条箱,悠然从容地下了楼梯。刘俊杰抱着一捆不知名的草药准备到太阳下去翻晒,肥胖的身躯隐在了草药中间,只剩了两条腿在快速地移动,差点与刚下完楼梯的康志广撞个满怀。

  康志广稍稍一闪,便灵巧地避过了迎面而来的刘俊杰。

  刘俊杰似乎毫无察觉,依然晃荡着肥胖的身躯在太阳地里翻晒草药梗子。

  曾祥福刚刚出门,这一幕恰好入眼,心中暗暗叫好。门被他悄无声息地随手带上了,太阳照着他手中的幌子,上面竖写着一行字:铁口神算曾。字是狂草,相当流畅,足以显出书写者的笔力之老到。

  厅堂里,杨长荣端着紫砂壶在细细地啜饮。见康志广这身打扮,手中又托一红色小包裹,心中纳闷,慌忙放下茶壶,起身让座。

  康志广已经放下箱子,将手中红绸包裹的器物缓缓搁在了桌上,一片经屋顶亮瓦铺泻而下的阳光正好落在这块红绸上。

  康志广轻声说:“承谢杨老板连日来盛情款待,康某感激不尽。此行意欲将这尊玉砚拱手让与启瑞先生,哪料到先生却横遭不测,乘鹤西去啊!”说罢,轻揭红绸,一尊滑如凝脂的玉砚露了出来,乳白色的玉砚在灿烂的阳光下似乎正在慢慢融化一般。

  “是一块上等的羊脂玉!”杨长荣禁不住浑身一颤,脱口而出。

  红绸又迅速地掩盖了玉砚。

  康志广说:“杨老板果然好眼力,这正是一块羊脂玉精琢而成的砚台……”

  话未说完,曾祥福已闪身进屋,接过话头说:“既是宝物,我能瞧个稀奇吗?”

  康志广似乎不想让外人看见这方玉砚,见曾祥福这么说了,又不好意思再隐藏。犹豫了一下,还是很勉强地揭了红绸布。玉砚重新展现在阳光下,熠熠夺目。

  曾祥福毫不客气地捧住玉砚在阳光下眯起了那只独眼,那是一只半明半浊,闪着玻璃一样光泽的独眼。他屏住呼吸,老僧入定般细细鉴赏起来。在阳光的照耀下能清晰可见砚台深处有几缕血丝,似乎正在汩汩流淌,十分动感。他在心中忍不住暗暗称奇,这可不是一块普通的羊脂玉,而是一块世上罕见、珍品中的极品通灵活玉!他知道也只有借助阳光的折射方能一睹这天下奇观。难怪康志广在绵绵阴雨的这些日子里只字不提这尊玉砚呢。

  康志广见曾祥福已经是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了,料想他一定是看出了什么名堂,就干咳了一声,提醒着他。

  曾祥福马上觉出了自己的失态,慌忙掉开目光,嘴里淡淡地说:“果真是物华天宝啊!当然我不过是外行看热闹罢了,只是觉得这台玉砚雕琢得蛮精致,玲珑非凡。”

  杨长荣吃惊地发现曾祥福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在他枯瘦乏肉的颧骨周围,有几处皮肤怪异地颤抖了几下,这说明曾祥福内心深处正在经历着一场怎样的风起云涌。

  杨长荣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里,连气也出不匀了。他坚信这绝对是一块价值不菲的玉砚,曾祥福刻意装出来的平静口吻恰恰证明了这一点。因为父亲在世时就十分佩服曾祥福的鉴赏水平,一度视曾祥福为古玩知音,并经常将一些秘不示人的收藏品拿出来与他一道把玩品评。他几次看见曾祥福在父亲房里观摩藏品时,父亲总是自顾手捧紫砂壶,双目微闭地呆坐在太师椅上,木雕一样,这样一坐是就好半天。只有曾祥福一手拿着藏品一手握着放大镜翻来覆去地细看,还一边小声地嘀咕着什么。好像是在说一些数年前“神兵起事”的故事,声音太细,在屋外根本就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父亲偶尔才轻轻地点一下头,表示赞许,并无言语。杨长荣对这些情景还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康志广笑了笑说:“说来不信,我不过花了两块大洋,就换来了这尊玉砚。当时也就是看中了砚台的精细做工。对于玉的成色,我不过略知一二,顶多也就算半个内行,与启瑞先生相比就判若云泥了。原本也是打算请启瑞先生帮着鉴别一下玉的品位,定个合适的价位才好脱手,并不图赚多赚少的。哪想到启瑞先生却已撒手人寰了呢?难怪业内人士都说藏存是缘,聚散在天呢。可惜这样一尊举世罕见的通灵活玉宝砚却痛失了启瑞先生这样知音哪。”

  曾祥福满脸狐疑地盯着康志广。

  刘俊杰已经在屋外将药材铺晒好了,也挟裹着一身草药味进了屋。他双手拍打着身上的草药末子,大大咧咧地接过康志广的话题说:“这里面定有个故事吧,说与我们听听。”

  杨长荣唤伙计黄小武泡了四杯香茶端上来。

  康志广呷了一口茶,慢慢地细说起来。

  去年腊月,康志广去恩施拜访一位昔日同窗。不巧同窗乘坐顺水木排到宜昌办事去了,须两日后才能回来。闲得无聊,他便从客栈步行至附近的土司府赶边场。因为盛传国军在前方战事吃紧行将西撤,要迁都重庆。当地许多富户人家抢着逃避战乱,惟恐溃败的散兵游勇骚扰,纷纷竞相变卖家产,以换成方便携带的现钞。明白人都知道时局动荡现钞容易贬值,再则又惟恐身上钱财太多,一遭露富必惹人眼红,反而误了卿卿性命,那就更不值了。上上之策,就是把现钞再换成古玩玉器,不显山露水又能随时变卖,可使藏宝者一辈子再无衣食之虞,这才是隐藏富力的绝佳手段。于是,每逢集市便成了古玩玉器交易的高峰时节,聚积了各类贩卖古玩珠宝的小商贩。有投机商贩看好这个市场,弄些真假难辨的赝品夹杂其间,以便滥竽充数糊弄那些行色匆匆的逃难人家。上当的人多了,即使偶尔碰上稀世珍宝也不敢要价太高,防止受骗。集市上匆匆行人如过江之鲫,嘈杂的脚步声、哭喊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市场上早已喧嚣吵嚷乱成了一锅粥。一种国难临头的悲哀充斥在恩施古城的街头巷尾。

  康志广优哉游哉,一路闲逛,偶尔也在各摊贩之间稍作逗留,假装讨价还价,做出一副欲买欲不买的样子,只当是消遣拾趣,一派逍遥自在。

  突然,一个裹头巾的土家汉子用肘轻轻碰了碰他,问:“不知先生想淘什么货?”然后挺神秘地把他带到一僻静处,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裹,递给他看,“不瞒先生,我已悄悄跟了先生很久。料定先生不是一般的买主,才敢斗胆打扰先生的。”

  康志广打开包裹,是一方砚台。厚厚的尘垢裹住了砚身,上面脏迹斑斑,想来这必是主人为了掩人耳目,故意涂抹上去的。砚台十分称手,他翻来覆去地把玩了一阵,觉得除了雕工精细,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就重新包好,准备还给他。

  对方慌忙说:“先生,这可是一件好货啊。”说完,就紧张地朝四处瞅瞅,见并无旁人注意,这才压低嗓子又接着说,“这是我在巴东码头跟踪了一逃难富商整整五天,才顺手牵羊捉出来的。看那富商穿戴打扮,温文尔雅,绝非一般财主。所以,我敢肯定这砚台不会是赝品。”

  康志广重新展开包裹,又细细地看了一阵,总算瞧出了一点端倪,估计这可能是一只玉砚。又琢磨了一番,发现了玉砚深处那几缕若隐若现的血色经络,起初以为是瑕疵,对着阳光认真一瞧,结果——他猛然间只觉血脉贲张,心里一阵狂跳,不敢再看了。他知道碰上了一块稀世活玉!

  康志广依然不动声色地包好,装出不想买的样子,口里却说:“这不过是一方巧若范金,精比琢玉的瓷砚,实在没多大价值可言,磨墨都不行,我买他作甚。最多也不过摆在书桌上,起个装饰好看的作用而已呀。”

  土家汉子叹了一口气,说:“怪我手气不好,还以为逮了块宝呢。原来却是个瓷的。”他其实不甘心,又用眼神质疑着康志广的表情,细细琢磨了一阵。

  康志广强抑住心中的激动,面无表情地把包裹又递还给了汉子,做出转身欲走的样子。

  康志广刚一转身,就被汉子拉住了袖口:“先生,看您也是读书之人,就当买了一件玩意儿,放在书桌上装饰装饰。我留着它也是毫无用处。您就凭着良心随便给几个小钱,让我换顿酒吃吧。”

  康志广一下子激动得差点站不住脚了,稳了稳神,才慢腾腾地从怀中摸出两块大洋,似乎很不情愿地递了过去。

  汉子惟恐康志广反悔,迅速将包裹交还与他。接过大洋后,贼一样逃离而去。

  康志广待汉子走远,便用袖口轻轻地擦净了砚台一角的污垢,一块滑若凝脂的上等羊脂玉砚现出了本色。又用指头轻碰砚身,闻声视色,果然其声铿铿如也,其色温温如也。他如获至宝,立即怀揣了玉砚绕道返回客栈,哪里还有心思等待同窗回来叙旧,便取了行李匆匆离去。

  故事讲完了。康志广这才停顿下来,细细地品了一口茶。

  刘俊杰按捺不住紧张,狠狠地灌了几大口茶,一向白晳的脸颊上少有地泛起了一抹血色,嘴里直呼:“过瘾,真过瘾。”心中却说好一个康志广,真是比狐狸还精!

  曾祥福暧昧地笑了笑,说:“好一个波澜不惊啊!这正如书法中所讲究的欲下先上,方能运笔藏锋一样!藏得妙!”口气里颇含了几分羡慕。

  杨长荣早就听得呆了,忍不住大发感慨地说:“所谓藏缘藏缘,也是天意难违!这注定就是康先生的财富啊。”

  康志广稍稍沉思了一下,说:“康某以为世上所藏不外乎趣味二字,原本出自无端。再则物无尽藏,一为所有,二为所用。康某现在居无定所,食无定律,藏存这玉砚便显有心无力了。既不能有,便只好用,无奈生计所迫,就只好待价而沽了。”说罢,只拿眼睛环顾众人。

  杨长荣忍不住再次凑近砚台,小心翼翼地捧起了玉砚,爱不释手。

  刘俊杰快人快语:“杨老板何不说个价钱,成全康先生呢。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若做成了这桩买卖,也不枉了朋友一场,那可是两全其美呀。”

  曾祥福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杨长荣只是沉吟不语。客栈里一片肃静,一团阳光环绕着玉砚,氛围突然凝滞。

  康志广见杨长荣似有隐忧,便打破沉寂说:“既然杨老板不甚喜爱,也勉强不得,那我只好另觅买家了。”

  杨长荣叹一口气说:“实不相瞒,杨某十分珍爱此砚,只是苦于囊中羞涩,不好言价,恐怕有心无力承接如此贵重之物,枉费了康先生一番美意。还望康先生体谅。”

  康志广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说:“只要杨老板有心,可先不谈价格,缓些日子待手头方便了,我们再作商议。”

  杨长荣听了,心下释然,击掌笑道:“三天之内,我可凑齐两千大洋。也就这个能耐了,不知康先生肯否割爱?”

  康志广稍作沉吟,便笑着点了点头说:“若换了别人,我是定要再加一千才肯出手的。”

  杨长荣爽快地说:“谢康先生了。三天后,我们还在这里当面钱货两清。”

  康志广也朗声道:“还请刘老板和曾先生一并到场作中人,成交后,我请各位到醉翁酒楼痛痛快快地吃一场酒。”说完,就将玉砚重新包裹好,又轻轻地打开了藤条箱。藤条箱里还有一只铸铁盒,玉砚放入铁盒,盖上,发出一声闷响。难怪箱子如此沉重。

  一弯新月如钩,福源客栈这座南方小镇的客店已彻底沉潜在了喑哑的月色中,只有哗哗的渔洋河水在低吟浅唱着。房客们早已酣然入眠,鼾声一片。

  一个肥胖的身躯却还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这人便是刘俊杰。此时他手里正把玩着一块抚得熟透了的玉佩,玉佩在黑暗中幽幽闪光,像一只入夜的猫头鹰眼。憋在心里的那个想法让他陡觉心绪烦躁,就索性披衣从床上坐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开始神往将来,直到月轮西沉,才悄然入睡。

  只两日工夫,杨长荣便筹齐了两千大洋。想着明日就要成交了,杨长荣心中不免有几分激动。只是连着两日往返宜昌、沙市,到各票号、银行筹措资金,几乎一刻也不曾闲过,现在突然懈怠下来后,方才觉得特别累人。晚上特意又添了好酒好菜,请了曾祥福与刘俊杰陪康志广喝酒。

  酒过三巡,康志广已是脸色微酡,疲惫不堪,似乎要支撑不住了。

  杨长荣甚觉怪异,不解地问道:“康先生一向海量,难道今日身体不适吗?”

  康志广摆手笑道:“岂非小看了康某,无论如何也不能败了几位的兴致呀。来,再干一杯!”

  刘俊杰击掌叫好,只呼爽快爽快,就端着酒杯很谦恭地弓腰站了起来。康志广并没有起立,只是傲慢地伸手用杯口朝刘俊杰酒杯的腰部碰了一下,仰起脖子就干了。

  在两杯相撞的瞬间,有一粒细微的物体已从刘俊杰的指夹内悄然弹落进康志广的酒杯内。

  一屋子高声喧哗的人,似乎谁也没有留意刘俊杰的细微举动,谈笑风生如故。刘俊杰这才暗地里悄悄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落了座,又重新给各位斟满了酒。

  曾祥福冷眼旁观,不时用手抚着自己的尖下巴,心中若有所思,却是含笑不语的表情。曾祥福的独眼充满了期待,仿佛在预备着看一场即将开演的好戏。

  待到席散人去,子时已过。月光透过雕花窗格照着屋内的一派杯盘狼藉,虽然人去屋空,腾腾酒气菜香犹存。福源客栈的一切都在月光中凝滞着,仿佛一种神秘深藏在天地间。

  皎月当空,如水银泻地,渔洋河面上一片波光粼粼,仿佛浮沉着千万个月亮。刘俊杰在月色中悄悄地起床推开房门,俨然一副做贼的架式。他蹑足潜行到了康志广的窗下,侧耳细听。

  曾祥福心中贪恋着一场好戏,便远远地尾随着他在黑暗中站了片刻。

  刘俊杰倾听了一会儿,并未捕捉到任何声息。这才濡湿了指头,悄悄在窗纸上捅了一个窟窿,贴了眼睛细细察看室内动静。康志广头枕着藤条箱,僵直了身体挺在床上,情形果然不出刘俊杰所料。刘俊杰心中窃喜,拨开房门,径直走向大床,伸手去取藤条箱。房门就在这时戛然关闭,仿佛从天而降的曾祥福切断了刘俊杰的退路。刘俊杰这一惊吓,手中的箱子便訇然坠地。躺在床上假寐的康志广应声弹出双腿,一个反剪,将刘俊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刘俊杰着地的瞬间,一手撑地就势一滚,另一只手已敏捷地从怀内掏出飞刀朝后一扬,白光一闪,两把飞刀同时出手。康志广偏头躲过一把,但被另一把飞刀划伤了耳朵。不及细想,他腾空一个鱼跃,就骑在了正欲起身的刘俊杰后背,三下五除二,把刘俊杰绑成了一根麻花。曾祥福这才掌灯近前,他看见刘俊杰臃肿的脸上堆满了难言的痛楚,不禁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

  屋里的搏斗声很快就引亮了客栈里所有的灯。房客们争先恐后地挤过来看热闹。康志广向众人亮出了宜昌警署探长的牌子,又把那尊以假乱真的玉砚赝品递给众人观赏,然后才细细地详说了事情的缘由。众房客听得入迷,愣了半天才置疑:“康探长,那酒中的药丸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康志广只是笑而不语。他看到曾祥福朝他挤了挤那只浑浊的独眼,他太明白这一眼的意思了,就把想说的话吞进了肚里。心里却说,多亏了曾先生的解药啊!

  杨长荣早已惊呆在门外,泪湿了满眼。他眼望着屋内五花大绑的刘俊杰,就像两个萍水相逢的过客,在互不相识地打量着对方,心里头涌动着千头万绪的疑问。

  曾祥福低头静默了片刻,又轻轻叹了一口气,声息里充满了遗憾。他在替谁遗憾呢?

  刘俊杰觉得这一声叹息太遥远了。他不由就想起了数月前的那桩旧事。

  那天刘俊杰收市很早,刚刚进屋。见客栈老板杨启瑞在躺椅上熟睡了过去,手里还摊着一块玉佩,从门外射进来的一片夕阳透过玉佩在他手心里仿佛凝成了一滴水,美丽异常。刘俊杰看着好奇,忍不住弯下身子想凑近了细瞧。杨启瑞却猛然惊醒,慌忙将玉佩揣入怀内。定睛一看原来是刘俊杰,就抱歉地笑一笑,说:“一块戴了几十年的老玉,不值一看。戴在身上图个清心明目,养生辟邪而已。”说罢,就起身进里屋去了。

  几天后,刘俊杰在与曾祥福闲聊时,无意间将这事说了出来,曾祥福以为刘俊杰在逗笑取乐,并不相信。他很不以为然地说:“杨老板能有什么稀奇宝贝我会没见过?!你就别哄骗我了吧。”迟疑了片刻,又笑着补充道:“假若真有这样一件宝贝,那必是杨老板的护身符无疑,就该是无价之宝了。起码也可抵你这样做几代人的药材生意啦。”

  正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再见到杨启瑞的时候,刘俊杰的眼神里便暗含了不可告人的隐秘。杨启瑞是个温文尔雅的老者,见谁都笑脸相向,从不拿架做派。何曾理会过刘俊杰异样眼神呢?

  那晚杨启瑞到客房里来邀曾祥福一同饮酒。曾祥福与刘俊杰的房间仅一壁之隔,杯盘交错声尽收耳内。

  刘俊杰心中一动,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背上不由就沁出了冷汗。犹豫了一阵,还是弯腰从床下的木箱内摸出一样东西捏在了手中。这是一粒用苗药精心配制的秘丸,状如白芝麻,入水即溶。

  两人刚刚斟满酒。

  刘俊杰端一盘香喷喷的蒜苗炒腊香肠从他们门口一晃而过,香味飘然入室。人已经过了,又被曾祥福叫了回来,他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吃独食难享其味。这里一壶好酒,正候着你的腊香肠呢。”说完,就将桌上的酱牛肉、卤猪头、炒花生仁朝里挪了挪,给刘俊杰手中的腊香肠腾出了地方,又拿出一只酒杯摆上。

  三人开怀畅饮。

  刘俊杰夹菜时用手指头轻轻一弹,夹在指甲内的细小药丸便落进了杨启瑞的酒杯里。连贯动作就在二人的眼皮底下一气呵成,无人知晓。

  当晚,杨启瑞便突发心绞痛而亡。刘俊杰潜入室内轻松盗走了玉佩,一切都是天衣无缝。等到天明后,客栈里才慌乱一片,而夜色中发生的一切早随着滚滚河水绝迹而去了,只剩了杨启瑞生前从没让别人过目的那块玉佩留在了刘俊杰温热的怀中,谁知道这是一颗镶嵌在镂空碧玺里的夜明珠呢。这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哇!现在这块玉佩已握在了康志广的手中,人赃俱获,没有波澜,也不用任何多余的语言,它已经验证了杨启瑞的死因。恐惧慢慢地吞噬着刘俊杰,他已面如死灰。

  对于杨启瑞的突然暴亡和不翼而飞的玉佩,曾祥福一直心存疑虑,怎奈人已入土为安,死无对证。偏偏刘俊杰又镇定自若,连一丝惊慌的神色都没有,换了别人早就远走高飞了。这让曾祥福的怀疑更加失据,不敢定论。刘俊杰原本等收购完这季药材,借着交货的机会就一去不返。怎料关键时刻,又突然冒出个携宝而来的康志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便顺延了归期,等做完这单再逃之夭夭。岂料曾祥福早已托人秘密报官。康志广的到来,以及此后的亮宝沽价,不过是演了一出请君入瓮的戏。

  天空微明,尚有一抹淡淡的月影。康志广解押着刘俊杰离开福源客栈,上了一叶扁舟朝宜昌警署而去。众人目送着小船顺渔洋河而下,很快就消失在了晨雾里。几只乌鸦在远处的青岗岭上发出凄厉的叫声,然后箭一般飞向了密林深处。

  杨长荣手捧失而复得的玉佩,想想父亲,不觉悲喜交加,便急匆匆地去找曾祥福。敲了半天门,也无人应答。推门一看,室内空空如也,连看相算命的幌子也不翼而飞。他料想曾祥福出门不会太久,想想他会去哪儿呢?难道曾祥福也会是道上的人物?

  杨长荣脑子里一片茫然。

  天色大亮,正飘然行进在通往恩施古城大道上的曾祥福,只回望了一眼隐在晨雾中的福源客栈,大踏步朝前走了。

  又一年春天。残雪落尽,东风催雨。轻盈的雨点落在那些还来不及融化的残雪上,像掉进了井里,悄无声息。但天气已经明显从衰冬凝滞、沉郁的氛围里挣脱出来。这天傍晚,伙计黄小武挑出一盏“客满”的灯笼正准备打烊。福源客栈来了几位神秘的客人,他认出其中一位是曾祥福,虽然他戴着一副墨镜。还有一位客人用礼帽压住了半边脸,看不太清,但走路的姿势似乎很熟悉,黄小武偏一时想不起来。直到客人们在夜色里告辞,他才想起这个人好像康志广。

  从此以后,福源客栈多了一些神秘的客人,住店的极少,大多是歇歇脚便走,有时只是讨口茶喝而已。更离奇的是,明明还有床位空着,杨长荣也让黄小武挂上“客满”的灯笼。远远看上去,灯光在福源客栈的匾牌上恍惚出一团昏黄,显得愈加神秘。

  后记:根据 《五峰县志》记载,1928年8月,共产党员唐清和、陈栋川等人联合鹤峰、五峰、长阳、巴东、建始五县“神兵总指挥”万提臣组织暴动,掀开了革命斗争大幕。1939年春,共产党员章致全、邹育才等受命在渔洋关镇建立联络站,开辟了恩施党组织、鄂西党组织和鄂中党组织的地下交通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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