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阶段,人们对名字不再看重,“名字只是个符号”的说法,散见各处,延续已久的对名字的认真劲儿一风吹了。新世纪后,我渐渐觉着,由汉字构成名字常常是一个人的精气神,简单说,是一个人的命运概括,生命轨迹。汉字生来就有的象形功能,再次从冥冥中显现出来,我是从我的二姨夫这儿得到暗示与印证的。多年来,我一直听说二姨夫叫罗空宿。他处世豁达世事看得透彻,又自练气功,空字为名实至名归,谁知这只是我的感性、臆度。他退休时去办理户口,我方知道二姨夫大名崑宿,昆字上边顶个山,是罗家教书先生给他起的。不管出自《太玄》还是《诗经》,反正这个字看着头重。
派出所的电脑字库里没有这个崑字,民警提意改为昆宿。姨夫说,这座山压我头顶几十年了,掀掉它还头轻些。话里饱含了一个多年受成分之害的愤懑,话音与表情却是不以为然的蔑笑,这座山扛了一辈子了,还能怎么样?
别人未必如我知道,姨夫话里的头重,他却如耍杂技的顶缸,立着,躺着,坐着,都不让人觉出他的这种着重。
二姨夫出生于罗家庄楼院,那年代一说罗家庄的楼院家,附近村落都晓得。罗家是太原“广源兴”曲坊的东家,广源兴的曲,行内人称“金线吊葫芦”,远近有名,除了供省内缸坊用,还一路远走到汉口、衡水等地。这么大的生意,姨夫却不像个少爷,他生在鬼节十月初一,不招大人待见,又因为从小奶出去,在姥娘家长大,爹妈亲不起来,孩子也不作假,回到家叫妈叫爹叫不出口。再加上他不好上罗家学堂,老子硬是将其扔在自行车后座上拖回来的。父子们时常闹别扭。他性格执拗,执意不按爹妈老子的安排去念书,致使后来没有光光鲜鲜去学生意当买卖人,而落搁在村里,与长工同住,每天骑车驮了饭兜子给下地的人送饭。偶尔上太原到广源兴,兴趣也不在账房,而在曲房,底下工人光着脚,喊着号子踩曲,或者光着身子在曲房翻曲,他都看得津津有味。
广源兴三少爷,那还不是富二代?他不该纨绔一下?进城捧捧角儿,买买赛马彩票?那只是影视剧的做法,应寿不是,应寿是二姨夫的小名,村里人叫他小名,他待在村里,纨是粗布、绔是小布,穿家造布鞋,与土坷垃打交道。好像与少爷二字离得远了些。
老大、老二穿的是绸缎长衫、丝袜买鞋,他是小布儿短打扮,家里的苦活累活也在他身上。他们家楼院的二层除了供狐仙,就是粮库,好些粮食种小杂粮绿豆什么的都要入库,扛上粮食登梯子,也就是他能来的。平时,楼上日落了烧香,天黑了点灯,也都是他的功课。
他在村里遇到的情形,比省里广源兴还要复杂。那年头,八路军与二战区在榆次城东拉锯,白天,二战区的来催粮,黑夜,八路军游击队的来命令抗粮,两头都得罪不起,两边都得支应,村长难当,没人愿当,就抓阄捏蛋蛋,谁抓住谁当。实在弄不出来,村里人花钱雇了一个。这村长应付不下来,作难得跳井自杀了。
村长不好当,村民也不好当,差事多,两个哥哥在太原坐地方,楼院的门应差事,主要就是应寿去承应。
反正就这一骨碌,交代给谁就谁。
就这样,1940年代,二姨夫像一颗刚打下的谷粒,在场上被木锨扬来扬去,风吹了日晒,归不了堆。一句现实话叫,成天支差,两边应差。本来叫应寿,应差多了,各路差人老见他应差,顺口叫成“常应差”。
那天夜里,常应差被派了民兵,两个人值夜,民兵没枪,发颗手榴弹,他们不敢走官道,走放羊的小道,溜沟边到了龙白村,应差民兵有粮秣给安排吃住,派他们两个在村边玄武庙前守夜。青砖实砌的庙底门洞是进村通道,当道埋了地雷,防备二战区进村,怕误炸行人。他们俩就守在这儿看雷,夜里起风了,他们在玄武庙避风,前半夜还惊醒着,后半夜,没人走动,犯困丢了个盹,这一觉,差点出了大事。鸡叫天明,听到有人出村,他们迷迷瞪瞪查问,谁?哪来的?答道,山庄头送信的。那会儿,村与村,送信的特别多,当时没有别的联络方式,下令或者上报情况,全凭信件传递。
听到这么说,他们下来看看门道里的脚印,离地雷几寸远。吓出自己一身冷汗。
天照顾,送信的没踩了雷。
守完夜,天明了,粮秣没来告下一步的事,却听得道上轰吵轰吵,村里乱了,乱成一锅粥,骑毛驴的,赶牲口的,人们慌里慌张出村去,拦住打问,说是二战区出动了。他们两个也不敢迟缓,起身就走,没跟村民们一道往东,而是往西走回村去,到了山庄头,看见二战区兵进村了,站着岗,他们便伏下身子,在庄稼地里猴着。倒是本乡地面的,不胆怯。天黑,等兵们走了,他俩这才回村。
除了应公差,还有私差也多在应寿份儿上,就是走亲访友的事,聂村表姐的孩子做满月,老家儿安排应寿去送礼庆贺。应寿的妈慈眉善眼,人称文昌娘娘,那是文化神的内当家。家里的一应事务都由她做主,文昌娘娘给儿换了身新衣裳,新做的衣裳,布却是家造小布,用煮青染出来的。应寿走前,还贩了一筐梨,安预捎脚去山下卖个零花钱。谁知这筐梨惹下了麻烦,二战区的兵听出是东山口音,多盘查了几句。罗家庄来的,那是共产党的地盘,你叫个甚名?他说叫应寿。正巧这时,有个邻村的熟人,也是应差时认下的,耍笑地叫了他一声“常应差”,那兵一听名字不对,更怀疑他是奸细,没说实话。于是绑在树上,审问。半天也问不出个长短,不耐烦了,当兵的一抬胳膊举起枪,戳过来,刺刀明晃晃,好在不是捅,不是削,而是打,挨了几下。表姐闻讯,寻来本村邻家作证,才被释放。应寿出村时摸了摸身上黑青伤,嘟囔了一句,找谁说理去?又一想,打得疼是疼,没破皮掉肉,没伤筋动骨,一半天也就疼过去了。不算什么。自己往开想,不郁结。
二姨夫喜欢动手做点手头活,是楼院圈不住的人,那几年,榆次热衷养意大利蜂,养蜂每年跟蜂箱外出走几个月,正好趁了他的兴,游山玩水,也不孤寂。
1948年,内战形势吃紧,太原成为了华北地区的孤岛,榆次位于太原的门户,先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城。形势容不得二姨夫在村里村外休闲自在了,山西政府实行“无人不当兵,无村不工厂”的政策,他被征到自卫队,这是榆次东北面的几个村庄组成的东北地区自卫队,后来转成保警队,保护铁路的警察,住在城里道北街,主要守护正太铁路。火车在这一段开不快,时常有人爬火车代步,也有小偷小盗爬车的。他们保警队也就是护路护车,那是他第一次与铁路打交道,虽不算铁路内部人,却也接触了与乡村生活全然不同的铁路生活。冥冥之中,预示这条破土而入的铁轨将牵扯他终生?也未可知。保警队发下灰军装来,姨夫一穿,这不是当了兵吗?他不想当兵,逃吧,逃进太原躲开这股风。他爬上火车进省,这或者注定他这辈子要吃铁路饭?所以,他对火车这个风驰电掣的庞然大物并不觉怕,敢对它动手动脚,爬火车如同跨在马车后尾上,省力省心地到了太原。
原以为,太原的城门只是进城的通道,没想到非常时期,城门成了挡道的门户。有当兵的站岗,凭路条才能出城进城。正作难,可巧从榆次来的一个军官,让他看路条,说路条上开了两个人,出城时带了卫兵,现在他一个人进城门,怕有麻烦。真是送上门的空子,姨夫说,没事,我当你的卫兵,他穿着灰军装,以卫兵的身份进了城门。
姨夫回到广源兴,这本来就是罗家的生意,脱了灰皮,还了老百姓身份,自以为天下太平,便进钱庄学生意,到大中寺做期货生意。那时候,做期货,说买说卖,只靠一张嘴,顶多写个白纸条子,全凭信誉,晋商的规矩没破。到交割兑现日,没人耍赖不认账,挣了赔了,倒也自在。后来,形势一天天吃紧,太原城里盘查得上了劲,随时可能被抓了丁。广源兴有个熟客,住在铁匠巷,见他着急,替他寻找了个营生,到武宿驻军那儿打杂。做了几个月,二姨夫想着,躲来躲去,还是在部队,不歇心,找个托词又跑回罗家庄。
回到本乡地面,本可大放心宽,不料被村里的兵役队长瞅见了,虽然他同是本家大族,却还是被兵役队抓了漏丁,这更可怕,送出去就得当无限期常备兵。先被送到乡公所。乡公所原来在什贴,这会儿刚转移到龙白村。到了乡里,漏丁多,谁去问细详?直接就吩咐把他关进东房。东房是临时看守,门子窗户拿砖垒死,门口底下留了半截口子,和狗窝似的。正要往里关他,有人喊了一声“常应差”,天开眼,是蜂友齐向阳,此人在乡里当秘书,是罗家庄的女婿,也好养蜂,两人是蜂箱上结交的相与。向阳对看管说:这人我认识,不用关黑房了,让他跟我睡吧。跑了找我。有人担责任,看守也乐得省心,还送个人情。
第二天,乡公所院里拉来麦子,院里有磨房,每天磨一车面。送来的麦子不能直接上磨,得用筛子撇掉杂质。耍筛子这活儿要手头功夫,那几个人费气巴力,筛子里还是混沌不清,应寿家里家外的技术活都拿手,他看见这几个人全是离把。就伸手帮了几筛子,这下露手了,他们正急于找个磨面把式,这不现成吗?也不再提送他去当常备兵的事。马上留下来磨了面。本来被抓了漏丁,这下又开始支差。
很快,东边风声更叫了紧,各乡公所都收缩回县城,什贴乡公所也一样,牌子挂在城里富户街路南一所大街门院门口。这一带尽好院舍,青砖瓦堂。
没几天工夫,晋中战役打完。二战区赵承绶被俘。榆次城成了不设防的城市,各乡公所仓皇撤出。那时天大黑,下着雨,这些人都没伞,水湿淋淋,也没个明确指挥,糊里糊涂往东门去,像暴雨前的蚁群,乱哄哄往出窜。东门是瓮城,两扇城门已拿沙袋堵塞,只打开半扇,地下积了半腿深的雨水,瓮城成了烂泥滩,人们能带啥带在身上,个个臃肿,发胖,出门越发拥挤,混乱中,不知伤了多少人,有的淋着雨,倒了;有的被城门挤了。有的掉了东西,弯腰捡,被人群涌倒,再站不起,比蜂儿出箱还乱,应寿应差多,出门有经验,与蜂友向阳一起挤出去,人们成群往北走,包袱顶在头上挡雨。乡公所的人们尽穿胶鞋的,土路一步一滑,向阳奇怪这个常应差怎么不滑脚,走得稳当,应寿抬脚给他看脚上的布鞋,这是经验,不管走乡间的小路,还是进城走砖道,他始终穿布鞋,把脚防滑。当时,雨天泥路,空人走还艰难,向阳却抱着个合枕,姨夫好生奇怪,问,你怎么跑反还随带这么个大枕头?向阳也不再装相,告他实话,里边塞了现洋。应差说,荞麦皮着了雨,重甸甸的,你怎么走得动?他帮向阳倒掉荞麦皮,现洋分开背上,两人这才轻身了,快步走回。姨夫说,这也算报答了向阳的相救之情。
回到罗家庄,村里土改了。
给罗家留了一头骡子,土作队的问他,要不要骡子?庄稼人哪能不要牲口?自然是要的,那你和北头的二货家的马搿犋起来,驾一辆车进城去给县政府支差吧。姨夫知道那马是罗家分出去的,不生分。
姨夫不但自己继续应差,这次连骡子也跟上了。进了城,又派到富户街那家院里拉东西,正是挂过乡公所牌子的那座街门院。他把车装满,与其他车辆一起往寿阳开拔。
那个雨天,官军一撤,政府一溜。城外的部队没打一枪就进了城。随后新政府挂牌工作。虽然进了城,总觉不踏实,担心榆次城守不住,这儿毕竟不是自家地盘。于是把家当倒腾到大后方去。征来的车队就是做这事的。这是姨夫给新政府的第一次应差。
回到村里,炕头还没暖热,姨夫又被派了支前,去往太原战场,他这次还生平第一次当头儿,当上排长。打太原是人海战术,不但部队多,支前队也多。长治那边的支前队走这儿过,河北山东的也翻山越岭赶来,沿路村子住了个满又满。支前队统一编队,二姨夫带领他的车队,拉着门板与粮食,先集中在寿阳泰安驿,然后,住在鸣谦庄儿上。这地方抗战时期死人特别多,川军入晋被日寇包了饺子,死伤惨重。至今河滩里偶尔还能见到川军的遗物。
傅作义的炮兵部队从北京调过来了,刚刚投降,连帽子上的国军帽徽还没换下呢。拉过炮来,村民拿门板搭盖起工事,他们把榴弹炮架上。东山上,布满炮,打太原,这些大炮顶了大用。
前一程子对太原实施围而不打,叫围困。守军没吃的,靠飞机空投大米度日,支前队在高处望着,飞机去往太原城丢粮食时,枪炮响起,飞机惊慌失措,乱了方位,胡乱丢下粮包了事,粮包也有飘落到榆次北山的。跌散了包,露出里边的大米,发红,听说城里没菜吃,吃上这种红大米,天一黑,什么也看不见,就像雀儿宿了眼。叫色目眼,宿眼眼。这次应差前,二姨及孩子都由婆婆带到太原,给全家做针线去了,姨夫看着红大米直摇头,她们每天就吃这个,黑间瞎摸瞎揣地,怎么做针线?
可是身边又是枪又是炮,愁也就是这么一眨眼。没空。
支前的,一线是担架队,两根长扁担,用两条横棒子一梆,四人一副担架。上前线抢救伤员。
二姨夫他们是二线,他带领着十四辆马车。一天拉三万斤小米。部队不能生火煮饭,目标大,天上有小飞机巡视,人们叫这飞机“黑姑娘”,名字温柔,可它却狠,在高处盘旋,看到有火,有烟,就俯冲下来打机关枪,扔小炸弹。部队做饭暴露目标挨打,支前的就送熟食,他们接上榆次人最拿手的小米干饭。装在干粮袋里,送上去。当时冻得梆硬,部队用木炭烤热吃。木炭不冒烟。飞机发现不了,所以支前队还陪随送木炭。
支前队从鸣谦到了秋村、王杜,又下到太原的武宿。部队领导找姨夫时,也叫常应差,后来才知道他的大名,罗空宿。支前队的人奇怪,排长宿眼眼,还不算睡觉?叫空宿?问他,他说,睡觉没梦,就叫空宿。咱们睡在猫耳朵里,没空做梦呀。这儿离太原近,枪炮打得很稠密,枪子连电话线都能打断。这比下雨也密。担架队的伕儿们,没打过仗,夜里怕炮,就钻在猫耳洞里睡,猫耳洞挖在同蒲铁路路基下,一个洞,钻两个人,常应差再应差多,也没有住过这洞,他受了湿阴,落下了腿疾。这是无意间又一次与铁路结下的缘分,不打不相识,以后,姨夫一辈子就与铁路难分难解了。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竟然是铁路改变着他的命运。
担架队的人渐渐不怕炮了。听炮弹们嗤嗤响,趴下就是了,二姨夫趴在地上甚至想,曲射炮如果能这样改一下,那样改一下,就能增加威力,他全然不管自己也在挨炮弹的行列,他只想着如何改进炮的技术。脑子不闲着,琢磨些天马行空的事。他一生都在这类胡思巧想中安放自己。
打太原外围,主要是打炮楼碉堡,这些工事修得顽固,难打。
他们使用的飞雷,绊雷,还有手榴弹都厉害。二战区的兵工厂造出的武器精良,战斗力强,当年日本人打山西,从正面攻不进来。也与武器有些关系。
炮楼里分几层,底下是水,上边有口粮,鸡蛋,准备着死守呢。
打过临汾的部队,抬着棺材上来,突击队还是接近不了炮楼,伤亡过重,部队就开始挖战壕,前边挖,后边搭上门板,蒙上泼过水的毡片,这些都是支前队往上送。搭成坑道,子弹打不进。然后,爆破队队员顺战壕冲到跟前,往里扔炸药包,一炸,碉堡里的人不动了。炸死的炸死,没炸死的也震懵了,待在那儿,动不了。好一阵才能缓过来。
眼见炮弹上去,炸药上去,兵上去,伤员下来,死尸下来,双方死人多了去。担架队的人双腿觳觫得厉害。
先是城里往外打炮,后来就是围城部队往里打炮,不停顿地打,城里的房舍院落没有没挨过枪炮子弹的稀少。
太原城墙终于轰塌开个口子,部队洪水似的冲进去,支前队跟进去,太原城里,电杆横七歪八地扭在地上,电线耷拉着,楼房平房上的枪炮痕迹,就像不会宿眼的雀儿。
打下太原,二姨夫的排长也就当到头了,差事一交,回广源兴看望过家人,仍回榆次,罗家庄还种着地呢,他应了这么多回差,还不算个劳力?罗家十八口人,算下来,人均八亩地,在山上算不上地土最多的大户。土改按政策定了罗家个富农成分。不过,以后才知道,地富反坏右,富农这顶帽子也不轻快,与地主右派什么的平起平站。
太原城打下来,榆次吃了定心丸。一切又平稳下来,二姨夫往城里去,看到铁路招工,他就报了名,参加考试。他学过钳工,正是奇缺技术人才,顺利入了铁路行。在阳泉铁路局当列检,他耳朵灵且用心,五十年代,他的小铁锤曾从某节客车的轮箍上敲出岔音。经过紧急处理,这节车厢的旅客分散到其他车厢,这趟车平安下了太行山大坡,他也为此得过几十斤小米的奖励。
上班,下班,二姨夫的工作就在阳泉稳定下来,二姨夫“常应差”的名儿也被人忘了,不光他,连全家人都觉得这下能过安稳日子了,再不必出远门应差了。1966年,高成分统统赶出城,二姨全家都回原籍罗家庄种地,姨夫瘦瘦的身架,并没有表现出苦不堪言的样子,他对农村不恐怖,说,去就去,村里怎么?村里不是人待的地方?土里刨食也是活法。
他的心理承受力应付裕如,倒能意守丹田。
重回村里种地,当了农民,又开始不断应差,这倒是他没有料到的。重操旧业,他笑笑说,咱就是应差的命。
老年间,百姓要服徭役,万喜良修长城上过戏。现在,不修长城修公路修铁路做大工程,摊派下来,出门在外,舍家撇业,冬时寒月,吃不热络,睡不暖和,修公路、挖河、修水库,还有大工程3202,反正不是动土就是动石,苦重。本村人坐地户都不愿去,只能派四类分子、外来户,他们不敢不去。让姨夫始料不及的是家里的孩子们也都陆续应差。只能各顾各。
二姨夫最长一次出外工,是到榆次河口修水库。他骑上老铁森帽车子,带上行李卷和工具,一路往北。道不陌生,当年支前打太原,就走这条路。这些年,河口没甚大变化,就是把标语换了。那阵一起支前的有各县的农民,甚至还有外省的,七音八语的,走着,也就熟惯了。各种口音叫“常应差”,他也听惯了,他也答应。这阵来出工的,大都是各村不受待见的,成分高的,来的都是常出外边工地的几类人,大家见了面,会心一笑:又是你呀。又来了,不来不到不热闹。这倒好,省下背书,咱是受苦人,不怕出力受苦。怕动脑筋。
修水库是重活儿,一车一车土往坝上拉。姨夫有钳工手艺,被派修平车,工地上的平车成天坏,补胎、上辐丝、拆洗轴盘、上油……经他手的平车,拉起来轻身,人们喜欢用。
收工后,走在熟路上,看见支前时住过的院子,姨夫还认得出,想想当年浩浩荡荡过兵的情形,他心说,领导们打仗打惯了,至今一说就是决战啦、大战啦、轻伤不下火线什么的,有承继。当年他们的营长,现任水库总指挥,也作“战前报告”,经典段子是,毛主席又下了总动员令,一万年太久,快些快些。
拦洪坝修高后,往上拉土容易后溜,不能停车,他就在轴上加了个小装置,扳动它,平车能前进不能后退。人们就叫这个装置“铁森帽”,因为它与森帽车的倒蹬闸相似。
姨夫住在河口狐子庙里,据说这儿有狐仙,猎人朝他开枪,枪会炸膛,别人害怕,他不怕,罗家楼院里,楼上就供过狐仙,那个白胡子老头画像,笑眯眯的,不瘆人。天天点灯烧香,他与狐仙老交情了,住在庙里还有点楼院味道。多年后,听电视上唱“牛鬼蛇神倒比人可爱”姨夫笑脸一闪,讲起这两个狐仙的事。我说,你把楼院的伴儿也带去应差了。你是常应差,它是狐应差。
二姨生过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大儿上初中被赶回农村心情抑郁无解,放下鲁迅的书,拿电线缠在左手指与右脚趾上,电击自尽。这类悲伤事,姨夫很少叙说;二姨有文化有见识,终是太要强,太心强,折腾不起,也去世得早;二儿子高高个子,壮壮实实,然而,一只脚上的病,治成一条腿病,最后,治得祸至全身,没熬过去。
接二连三的人生大不幸,挤在他身上,这要多坚韧的心,才能承受得住。
可能姨夫的生存哲学成为他渡过苦海的一叶苇舟。
落实政策回归铁路,姨夫的脸明显瘦了,但身子骨硬朗不变。依旧叮叮当当勤勤谨谨敲打列车轮子,看着它们一路火星驶下石太线。
不同的是,现在不再出远差,也没人叫他常应差了。
初到铁路,姨夫常出远工,同浦线倒在本省,远处直到黑龙江绥芬河一带,比宁古塔还要靠边,还要苦寒。姨夫在那儿最眼热远东铁路火车站,白白净净的,像白俄,姨夫偶尔说到绥芬河,话题出乎意料的多:我在那儿参与修理那四根铁轨一组的线路,离咱们的窄轨更是十万八千里,吃的“列巴”,听的是“哈拉稍,斯巴塞巴”,那天听见有人喊“常应差”,老榆次话,一听就是喊我。听得我笑了:姨夫你是梦回清朝了吧。宁古塔有被流放的老乡,不然,怎么能听到山西口音?姨夫说他当时真听到了,你猜我看到谁了?向阳,我那个养蜂的相与,乡里的秘书,我一看那走手,就认出来了,向阳从站长办公室走出来,头也没扭,咯咯咯,翻毛皮鞋一路响走过去了。没看见我。我也转过脸去,没看见这个人。我跟当地铁路的打问,他们站长不叫向阳,更不姓齐。我就没有再打听。
人生三大快事,他乡遇故人,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姨夫也这么说,真遇了故人,他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不去相认,这倒也符合他清淡做人的习性。
姨夫在那儿听到多少老毛子疯抢掠夺的事,东北的工业设施、车床、刨床、钻床等成列成列地装上火车拉走,成月成月地拉,连高压线都卷走。听到他们光天化日在大街上强奸甚至不避人……回到阳泉后,与谁都不说。广播里正一本正经地赞扬老大哥如何伟大,他听听不动声色,有一天也是从广播里听到老大不小的人物管人叫爹叫爷,他说了句,乱了辈儿。跟前有人问他,他露出一面意味深长的笑,说起的却是自己从小口硬,亲爹都叫不出口,家里做好饭,让他去叫爹回来吃饭,他寻到街上,走到爹跟前说,叫你吃饭哩。你叫谁哩?叫你。那个爹字就是叫不出口,为此挨一顿揍。
二姨夫退休后,骑辆车子到处赶会看唱。他总说,从前,三天两头出远门,跑惯腿了,这阵,在家待不住,憋活人。
尤其当年应差走过的地方,泰安驿、寿阳、鸣谦、河底、河口……他越看得细详。
看来,到处应差,也不是全无好处,远近处开眼,见得多,长不少见识,他打心里贬低那些虚荣假眉,看穿那些口是心非,看淡那些蝇头小利。只是我行我素,心里有真天地。这倒像暴雨后出的正虹,不是本意,是日头爷淋了雨碰到的巧劲儿。
有次姨夫来到河口,村里新修了公路,正拆旧照壁、烂山墙,战争年代的那些破砖烂瓦全拆豁走,扩建出了新模样,连狐仙庙都整修得崭新、明亮,还立块新石碑,叫“狐仙皈依处”。听说这儿的山水卖给个人经营,办成游乐场,来玩的城里人多,太原来,榆次来,滑草、滑雪,高车低轨,年轻人尽情尽兴。
村里的人全不认识,没人叫他常应差了。
姨夫那辆老眉老眼的26森帽车,低身段,牛角平把,浑身油光,却不光亮,小把儿管车铃,铃铛平身平响,很礼貌,不惊扰别人,像二姨夫说话。什么人,骑出什么车,倒也相像。
上月,我去俄罗斯伊尔库茨克采风,回来飞机晚点了,就住在机场附近。旅馆是武宿村开的,夜里安静得连狗都没叫,二姨夫却来了,骑着那辆铁森帽,我好生奇怪,问姨夫,你怎么能寻见这儿?一个武宿还有甚寻不见的?我的名字里就带着宿字,咱中国的字可有说道了。我今年九十五,那年做米寿八十八,你给咱写的那寿联里,嵌有个茶寿,看来,我还要活到你说的那寿数呢。
醒来,屋里黑沉沉,窗口隐隐有些亮,影壁上画的白鹤脖子长长的,似乎噎着什么话。我有些惆怅,从来没梦过姨夫,倒是表弟入过我梦,是他亡逝那天,今天姨夫突然入梦,敢是有了病?他说名字里有个宿字,为何强调这个字?难道要寻归宿?回家赶紧打电话,旁敲侧击地问问。表妹讲老人精神着呢。
过半个月,表妹突然打来报丧电话,说,老人上午还与客人聊天,下午去洗澡,就没有回来。他走得干干净净,一天没累人。我惊讶地回忆起那个梦,老人天南地北跑惯了,没费劲就跑去托个梦道别。姨夫这么洒脱 ,一定会走得好。坦荡,无痛苦。
我去殡仪馆,看了姨夫最后一眼,花圈上有驾鹤西去的字样,我写了副挽联:洗个澡方去不带走凡尘才叫起驾;托场梦作别无修为仙境不算应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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