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远赴英国曼彻斯特探望女儿之前，同事春燕花了两个月时间，将3双新跑鞋尽可能地穿旧一些，因为她听说英国的很多大街小巷还是百年前的石子路，曾经马车走上去咯噔作响，如今汽车在上面行驶时也会有轻微的颠簸，车里的人被震得浑身麻酥酥的。新跑鞋跑旧路会磨脚。

　　一个习惯跑步的人，探索一座陌生城市的“毛细血管”时也要靠跑步。到了英国已经是伦敦时间下午4点30分了，春燕把行李箱里的10包火锅底料、6瓶“老干妈”、两身连帽雨衣拿出来，将一只熊猫玩偶往女儿的床头柜上一放，就换上连帽防风夹克、运动裤、跑鞋，想出门跑步。女儿很不解地问：“倒时差得躺两天，而且你认得路吗?别最后迷了路让警察送回来……”春燕笑嘻嘻地伸出手，打开地图软件给女儿看：“我规划好路程了，丢不了。时差越倒越累，照常锻炼，就没有时差。”女儿拦不住她，又追出来喊：“卫星云图上显示，过一会儿可能会有强对流天气，说不定有冰雹。”

　　春燕已经跑出30米，挥手大喊：“我会找地方躲冰雹的。”

　　英国的天气晴雨莫测，春燕出发时还是多云天气，跑了不到40分钟就乌云压顶了。很快，有豌豆大小的冰雹砸下来，春燕赶紧躲进咖啡店的雨棚下。正在露天咖啡座喝咖啡的人不慌不忙地一手持包，一手端着咖啡走了进来，连店家放在桌上的方糖罐子，也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老爷爷、老奶奶带了进来。

　　大家在雨棚下，听冰雹打在顶上的声响。春燕觉得七八个人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多尴尬呀，就没话找话，夸赞一位背着大布袋子、扎着丝绸头巾的老太太：“You had an artistic temperament. You're like a ribbon bird。”说出这句话，春燕就感觉自己有点儿唐突，她的本意是表达“你像绶带鸟一样有艺术气质，有风度”，但万一表达得不对呢?还得道歉或解释。

　　没想到，老太太友好地颔首微笑，还把自己随身携带的大布袋子打开给她看。春燕一瞧，这老太太采购的食物可真有意思：洋葱不是裂开的就是被蹭破了皮，西红柿没有一个长得周正，南瓜是一个大歪脖子，苹果和柠檬都有点儿干了，还有一个敦实的圆茄子。老太太拿出一盒看上去完好的树莓，要送给春燕。这怎么好意思呢?春燕连忙摆手，老太太放慢语速，连比画带微笑，跟她解释：“这一大袋子食物都没有花钱，是在集市撤摊的时候捡的。我一个人住，只有捡这些集市上的次品蔬果的时候，才能找到与人说话的机会。”

　　春燕只好拿了那盒树莓。老太太见她不拘束、愿意交流，干脆从大布袋子里找出一个纸袋子，将西红柿、茄子、辣椒和豆角各装了一点儿，塞到春燕手上。她微笑着说：“周六我还会来捡，你会来吗?你找我的花头巾就行。”

　　春燕被这种温暖的亲热感打动了。这老太太跟一般印象中矜持的只会谈论天气的英国人不一样，她的自来熟让春燕想起自己小时候那些热情的邻居大妈。那是20世纪70年代末，春燕住在国营大厂的宿舍区里，那些大妈会把水饺和粽子挨家挨户送给邻居。可能处于这种熟悉感，临别时，春燕用蹩脚的英语吐露了她的心事：“我来自中国，飞来英国是想劝说我的孩子别转学去美国。她抱怨英国的天气太差了，伙食也差，来了快一年也没有交到什么朋友。但是，去美国的话很多课程就要重修，您觉得我应该阻止她吗?”

　　老太太歪着头想了想：“您女儿猜出您的目的了吗?”

　　春燕尴尬地攥紧纸袋：“我想她猜到了一半。”

　　老太太狡黠地眨眨眼：“那你得等她来问你。她不问，你就天天做菜、跑步，去曼彻斯特大学的博物馆，看那边的侏罗纪恐龙化石。相信我，给她一点儿时间，让她自己想清楚利弊，你们之间的交流会容易得多。你越沉得住气，你说的建议她越听得进去。”

　　二

　　冰雹停了，比孩子的脸变得还快的天空立刻湛蓝一片，西边的天空依稀出现了彩虹，彩虹在几分钟内变得清晰起来，竟然在晶莹剔透的空气中出现了双彩虹。春燕抱着纸袋慢悠悠地往回跑，心里感叹英国天气的神奇：真的是暴虐与温柔交织，像一首隐晦的诗，吟咏到最后，突然有一个明亮的高音。

　　回到女儿住的小公寓，春燕在公共厨房里做了女儿出国后吃到的第一顿中餐：西红柿炒蛋、地三鲜、烩牛肉。女儿一下子吃了两碗饭。她看到春燕留在料理台上的树莓的盒子，看了上面的标签，解释说这些东西都出自附近的一个有机集市，每周三和周六才开，卖的东西都是经过有机认证的，不便宜，对品质要求很高，下午5点撤摊后，很多附近的居民会趁垃圾车还没有来，赶紧去捡那些被摊主丢下的“歪瓜裂枣”,“很多大学教授也去捡，还有艺术家，他们觉得这是物尽其用”。

　　蔬菜的味道都很好，一番烹调后，西红柿浓郁鲜香，茄子软糯入味，土豆又沙又面。春燕与女儿商量：“咱给那老太太一瓶‘老干妈’吧，我觉得她肯定会喜欢的。”

　　女儿爽快答应。她早猜到妈妈千里迢迢飞来的目的，这一天，她都像一名十分警觉的棒球手，弓着背，随时准备将妈妈投过来的球猛力回击。但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妈妈就是不开口说出此行的目的，仿佛真的仅仅是来旅行和跑步的。每天她都围着一条腰带，腰带上系着一个小腰包，腰包里放着两三张纸币、手机和一个折叠成香烟盒大小的尼龙丝大提兜，早上出门一次，跑步、喝咖啡，去逛各种各样的古董店和手工皮具店;黄昏又出门一次，跑步，逛集市与各种博物馆。集市不开的时候，她会去中国超市采购。

　　三

　　这探亲的20多天，春燕设计了不同的奔跑路线，她沿着运河或老城的小巷子慢跑，不断了解当地人的故事，与女儿分享。

　　古董店的老爷子来自波兰， 90岁了。20世纪40年代，他跟随大哥来到英国的时候，兄弟俩的所有家当只装满了一个破烂小皮箱。现在，老爷子四世同堂，光古董店里的一架自鸣钟就价值连城。

　　手工皮具店的老板娘来自意大利，为追随爱情来到英国。但在她踏上这块土地的第二年，男友就移情别恋，而她留了下来，拜一位意大利皮具老师傅为师，从学徒做起，津津有味地当了20年的皮具匠人。她说：“意大利的阳光永远那么火辣，像金叶子;我更喜欢此地阴郁中偶尔绽放的阳光，它特别安慰人。”

　　距离曼彻斯特大学不远的中餐馆的老板在饭后主动替春燕打包，说口水鸡用的是从四川空运来的调料，“这一大盒底汤，带回去煮土豆和鹰嘴豆，再加点儿去骨鸡腿肉，又是一道好菜”。中餐馆的老板是为了读土木工程的硕士来到这里的，没想到拿到学位后英国的房地产业不景气，他很难在相关领域找到合适的工作，最后还是身为四川人的做菜天赋“救”了他。他在中餐馆打了3年工，接着在这里盘下了自己的餐馆，慢慢地，他有能力把妻儿、父母，乃至舅舅、舅妈都接过来。

　　有时，这些故事让女儿有些恍惚—这是她认识的那个经常凄风冷雨、浓雾弥漫的城市吗?这些生动的故事会发生在那些看似一脸淡漠的当地人身上吗?为什么她觉得充满隔阂的城市，母亲一来，换上跑鞋，就突然有了变化?

　　春燕回答：“因为我到哪里都有一个‘安心堡垒’—我的配速、我的跑步里程，我到哪里都有运动的习惯。阴天更要跑起来呀，只要跑下去，说不定就会见到阳光和彩虹。你看，那位带着大布袋子捡果蔬的老太太，独自生活，还努力省下钱来买书看，发誓要读透托尔斯泰的作品;古董店的老爷子70多年来，从没忘了少年时代对钟表与首饰的一见钟情;手工皮具店的老板娘在背井离乡的岁月里，一直想做可以随时随地放下都不走形的好包;中餐馆的老板刚刚研发出几种由水果丁、酸奶与糯米小圆子组合而成的绵绵冰……”

　　是的，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抱怨、不把时间浪费在懊悔上的人，都是行动派，他们很少去设想“当初我若是有别的选择，我会不会少一些磨难与坎坷，会不会过得更顺当”。昨天的大雨和冰雹，昨天的犹豫与苦痛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应该想一想，下一刻跑向什么方向才可能遇上彩虹。

　　待了25天后，春燕要回国了，女儿在机场的安检处依依不舍地拥抱了她，有点儿不解地问：“妈妈，你好像忘了此行的目的……”

　　春燕之前把自己的跑鞋留了一双给女儿，她说：“你的鞋码都跟我一样大了。做是否转学的决定，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我不能再替你做决定了。”想了想，她从背包里掏出签字笔，在自己遮阳帽的内里写下了古董店的老爷子与中餐馆的老板的电话，她默默地将帽子往女儿的脑袋上一扣，并仔细理了理女儿耳边的碎发。是的，她希望迷茫之中的女儿有机会去与他们谈一谈，她希望依旧一脸稚气的孩子有一天能理解这句话—阴郁中猛然绽放的阳光才是珍贵的，因为经历了浓雾弥漫与漫长等待，它格外安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