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日的午后，一汪恬静的水面，宛如一面银镜，镶嵌在村子中央。阳光热烈地抚摸着一张亮莹莹的脸颊，它赧然腾起一片亦真亦幻的雪色雾霭……几只鸭子兀然闯入，打破了它与阳光的相互缱绻之态。荡起串串涟漪，弄皱了水面，也把时光延荡到岁月的深处……

　　这就是在我的心空里，梦里，无数次萦回的那方水塘——

　　说起来，水塘并不大。占地约三亩大小，形状呈圆形。在东、西、南三面塘岸，几株老柳的掩映下，散落着几户人家。北岸刚被开垦的土地上，已被勤快的农人种上了庄稼。当万物葱茏的夏季，我曾随想象的翅膀，飞到高空，俯瞰着被绿色环绕的水塘，像极了嵌在村子的一颗闪闪发亮，光彩硕大的明珠。

　　水塘，不知形成于何年。它丰沛的水量，我想还是跟村名中有一个“河”有关吧。家乡，依傍着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河，在村边蜿蜒而过。上天没有忘记再为村落配置一方水塘。小时候，村里供全村吃水的两眼井，其深度仅有三四米，根本不用把长长的绳索套在辘轳上打水，而用扁担或一条短绳即可。可见地下水位之旺盛。至于水塘的水是否泉水所聚，连母亲都说不清。她说，从嫁到这里，这个水塘就没有干涸过。只是遇上旱年，水位要下沉一截。它是天上掉下的明珠，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宝物!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对于我们这些孩童来说，水塘又成了我们的乐园。

　　到了蝉声四起的季节，我和伙伴小申站在塘边，望着莹光闪烁、流光碧影的水面，一颗心早已按捺不住。有了那些蝉的群声催促，我早已把母亲的叮嘱要注意安全的提醒抛在一边，拉着小申，钻进北岸的青纱帐里。彼时四岁的我，虽然没听母亲的话，却知道水塘的北侧，是一块沙底的浅滩。以前和父亲下过一次水，就牢牢记住了水下的深浅。最深的部位是在塘的东南，深及两米。对于我和小申这两个旱鸭子来说，在水塘面前，就像面对严厉的父亲，欣喜中又有着几分胆怯。

　　我俩蹑手蹑脚走入水中，一股凉沁沁的寒意袭满全身，但很快就被我们的嬉戏驱之体外。火辣的阳光聚焦着两个小小的酮体，在水中任意地泼洒，那么投入，那么忘情——水光与阳光交织，自然和童子成趣!仿佛世界就只有我们两人。小脑袋瓜里是无尽的快感，嘴里尝到了水底沙土的芳香……

　　我背着母亲，一次次与水塘幽会，有一次却乐极生悲。那是一个冬日的上午，时节已至“二九”。我穿着母亲刚做成的新棉裤，偷偷地溜到塘边，此时满塘的水面已经结冰，像一尊慈佛，似在闭目养神，抑或祈望春日?我欣喜地看着眼前冰封的世界，两只小脚已悄然离岸，迈向冰面。开始，还小心翼翼在冰面上挪动着脚步，走着走着，胆子变得大了起来。离开岸边五米多远，忽觉脚下有异响，本能地想扭头回返，但为时已晚，一只脚已掉进了冰窟……幸被家住岸边的祥哥出门看见，才把我拽上岸并送回家中。这一次，我不仅挨了母亲的笤帚疙瘩，也领教了水塘的严肃和深奥。它用寒彻肌骨的冷告知我，要敬畏冬天。古哲学家老子曾说过，人要顺乎自然，就是合乎大“道”。我们要与自然和谐相处，不仅要热爱自然，更要敬畏自然。

　　二

　　水塘，自我蹒跚学步开始，陪我走过了一年又一年。池水汤汤，草木青青。它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水，润泽着万户千家。村里的农家小院里，那青翠欲滴的菜园子，是水塘滋润出来的绿洲。青菜生产的季节里，络绎不绝的担水者，在用心呵护着那些生机勃勃的青菜，也把水塘对生命的关爱担回家。

　　我曾跟随母亲，无数次往返于家和水塘的路上。我跟在母亲身后，目睹并体验了生活的艰辛。两只硕大的水桶挂在一条扁担上，压在瘦小的母亲身上。她如同挑着两座小山，直直的扁担压成了弓形，母亲的脚步也在踉跄中前行。我心里暗自思忖：等我长大后，一定不能让母亲这样劳累。有一次，我从家里找到一只能盛两升的小铁桶，跟着母亲去水塘取水。小桶里装满了水，跟在母亲的身后珊然而行。三百米的距离，却仿佛走了三里地去赶集。手里的小桶越发沉甸甸，我左右倒换着手，走一会歇一会……眼看着前面母亲的身影越来越远，我咬咬牙，提起水桶，向前奔去……水塘，让一个小小的童子，初尝人世间生活的维艰。

　　我上了初中，真的变成一个小伙子的时候，我发现水塘也在变化着。它似乎已度过了活力四射，精力泉涌的青年时代，变得麻木呆滞，反应迟钝。我知道，是一次严重的透支，让他耗尽了周身的体力。那是一次大旱灾，大地龟裂，稼樯萎靡。人们知道了水这个寻常之物，它与人类生存的关系。为了大地上那些枯萎待淋的庄稼，要保住一年的收成，水是唯一良方。救青苗如救火!村里动员青壮劳力，集中做好一件事：将水塘，小河里的水，运到地里，抢救奄奄一息的幼苗!那是多么宏大的场面——车拉肩挑的运水大队，恍如银幕上解放战争的支前大军!青苗大部分抢救过来了，小河也变成了一条似断似连的小溪。水塘却完全干涸，第一次裸露出它的真容。它因此伤了元气，变得一蹶不振。如果不是小河在休养生息后给它注入了水源，恐怕它的命数已经就此终止。

　　也就在水塘干涸后，乡人们在它身上又发现了一宝，并大加开发利用。起因是塘西岸的二伯(祥哥的父亲)家，后院一小块地里，用了塘底的淤泥做肥料，种上了土豆。结果，秧子碧绿，果实硕大。这事引起了生产队长的关注。这是个有头脑，实干的中年人，他特地跑到区农科站，在那里了解到关于塘泥的成分和使用。一个改良土壤的计划，在他的脑中形成。到了初冬农闲时，动员全队的劳力挖塘泥。原来那泥里含有氮磷成分，正是庄稼所需的重要元素。经多年的沉积、合成、沤化，它简直就是高粱、大豆，玉米的高等营养品。在吃过它的营养后，那庄稼秸秆粗挺壮硕，果实胀大饱满，每亩产量提高了两三成。为此，队长作为先进个人，受到了区上的表彰。

　　水塘经过了竭泽和清淤，如同身染重疾。村里从小河到水塘，开挖了一条沟渠，把小河的水引进了水塘。被注水后的水塘，看似恢复了充盈和饱满。但如同一个垂危后靠输血救命的患者，它的躯体里，哪里还有自己的本色?它像一支蜡烛，奉献了自己全部的光啊!

　　三

　　儿时，看我在水里玩得像条鱼那般惬意，父亲曾跟我说起，他在这个水塘里，有过和我一样的快乐。在我的眼中，父亲一向以坚忍、严肃、诚实的信条处世，也深得乡邻们的敬佩。我曾想，这是他在苦海中铸就的性格吧。谁会想到，水塘也曾给过他一个欢乐的童年。父亲的人生时时伴随着苦涩，因此我写过很多的文字记下他的经历。不管是早年丧父后的凄风苦雨，还是日伪时期的艰难度日，或是解放战争的戎马倥偬，都让他尝到的世间足够饱和的苦味。现在，我不想再让一颗已遁入冥冥中的魂灵再生不安，还是来一些欢乐吧，以抚慰他那颗饱尝苦难的亡魂。在我的记忆里，绝少看到他的笑容。是水塘，才让我看到了父亲，几次快乐的模样。

　　那是父亲的一个公休日，平时在家里我很难见到他的身影。那天，突然来了雅兴的父亲，说带我去水塘洗澡。我开始一怔。继而欢呼雀跃!我听到了树上群蝉骤起的轰鸣，午后火热的阳光，也似乎变得温柔起来。

　　父亲跳入水中的那一刻，我看出他与水塘像久别的老朋友。父亲欢快地投进水塘的怀抱，在水中上下翻飞，摆出各种姿势，像是要抖落掉多日的疲惫和郁闷。此时的他完全像个戏水的顽童，仿佛已穿越到他少时的欢愉时光……我的记忆里，立即刻下了这少有的一幕。

　　水塘还带给父亲的另一份乐趣——捕鱼。水塘常年聚水，里面有着丰富的鱼类生存的条件。嗜爱捕鱼的父亲，却因他伤残的身体和繁忙工作，出去的机会不多。只在水塘用罾网捕过几次。每次捕鱼，我都伴在一旁。当看见那水中罾网上的绳索，被父亲拉紧，我就知道要起网了，便屏住了呼吸，瞪大眼睛，直勾勾盯住水面。随着网从水面上露出，网兜里扑腾的众鱼在阳光下闪着鳞鳞白光，我就想，它们何以这般兴奋，是在欢庆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我在给父亲递抄的时候，看见了他的脸上，漾开的笑纹……

　　四

　　长大后参加了工作，像只离巢的鸟，与故乡，与水塘拉开了距离，相见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但在我的心里，依然储存着一汪清澈，一方灵秀。一俟回家，我必然先走近它，伫立岸边，与它对视良久，默默地为它祈祷：你是上天赠予凡间的圣水，愿你与我们世代相伴，永不衰老。令我没想到的是，在以后的两次相会中，我的不祥预感变成了现实，水塘已开始老去，其状凄惨堪忧。

　　最早一次回乡，是因为邻居三哥家建房，跟我家有一点地基上的纠葛，我回去要处理。与上次回家相隔数月，却没想到村里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大兴土木之工四起，繁华喧腾之声遍闻。仿佛要同过去的那个旧村庄做最后的诀别。小河边也建起了一座冷食厂，厂门口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我看见，往村里输送小河水的沟渠，正处在冷池塘的脚下，已经变成了平地。我心里蓦地一颤：那水塘岂不断流?我连忙疾步奔向水塘。

　　到了近前，我的心沉了下来：水塘处在三面的施工包围中，它的宁静已经被沸腾的施工噪声打破，北岸边也堆起了沙石砖块。水塘沿岸废料向塘里蚕食着，祥哥所处的西岸，本来是一条羊肠路，现已变成了宽宽的汽车道。水塘处在四面楚歌中。塘里的水尽显浑浊之态，像老翁眼中溢出的浊泪。

　　我的心像被人扯了一下，惊颤不已……

　　已经预测到水塘的结局，只是不敢面对眼前的事实，我的心碎了……人有时很怪，明明已经预知结果，还总要在内心存一份侥幸，期盼着奇迹的发生。我在纠结了半年之后，又终于腼然回乡，一探究竟。

　　如果不是自己的家乡，我甚至要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进入村庄，仿佛置身处一处风景苑中，一条条新路相连，一排排新舍俨然。但在见到了水塘的一刹那，我默然了：眼前的水塘早已变成了旱塘，四面的废料垃圾正向塘里聚拢。平地在一点一点向塘里扩展。祥哥他家刚建起的车库，正是原来的水塘之上。仅存的一小块水塘，里面已长满杂草，像个胡子拉碴的老人。畏缩地环视着周围岸边那挺立气派的大房子。我再也抑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这就是我梦魂牵绕的水塘吗?那个曾经水光潋滟，绿树倒影的水塘?

　　离开故乡的晚上，我失眠了。辗转反侧，朦朦胧胧间，水塘处凸现一方仙池。一碧天光的池水中，鱼翔浅底，水面上荷花盛开，紫气升腾，蔚为壮观!白玉石的岸台上，坐着父老乡亲。他们神色飞扬，谈笑风生。我朝祥哥奔了过去，就在手握到他手的一刹那，我忽然惊醒，方知是一梦境。细细忖之，还愿梦景会变成现实。我相信，人类能移山造海，九天揽月，还有什么奇迹不能创造出来?但是，心空里已忘不掉给我快乐童年的那清清水塘……

　　他们应该留下这座水塘，为什么不能留下?建设还在继续中，或许他们是要给水塘找一个新家?在我的意识里，没有水塘的村庄是不完整的。我曾漫步村落低洼处，看看有没有建塘的迹象，多数人在水塘里有着欢乐的童年，有着被滋润的过往，我想他们一定会重建的。下次回家，我还要去找寻这颗在我心中闪闪发光的“明珠”。

　　祥哥说，不会让我失望，他听说要建一个有山有水的新村。塘，留住水，留住一颗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