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牛活一年,人活五载。我家那头老牛跟了我十八年,算起来也活了九十岁了。它已经老得不像样子,毛长骨瘦,耳朵低垂。双眼就像上了岁数的老女人,浑浊且经常流泪。犁是拉不动了,就连拉车也不能装得太多。七八百斤尚可,再多了就有些步履蹒跚,行动迟缓,走上十几里路就呼哧呼哧喘气。我说:“卖了吧。”妻子还是舍不得:“下了一辈子的力,老了还要被杀头剥皮。”说着竟流下泪来。我没说什么,默默给老牛筛了些干草。老牛连咀嚼都变得迟缓了,太粗硬的棒子秸就难以下咽,只能吃些柔软的麦秸和花生秧。胃里也少了动力,有时就反刍不上来,需要灌些中药。
虽说舍不得,可那几十亩地还要耕种,缺少了精壮的畜力总是不行。没过多久,长得五大三粗的牲口贩子就把老牛牵走了,牵到了大街上那焊着铁笼子的辆三轮车旁。老牛不肯上车,牲口贩子就用铁钳子钳住牛鼻子,生生地往上拽。牛鼻子都夹出了血,鲜红的血。我看不下去,扭头走了。走出很远,似乎仍觉得那老牛在望我,流着泪水的眼里满是留恋和悲伤。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妻子也没有吃饭。
没有月亮,只有满天的星星冷冷冰冰。院子里黑咕隆咚的,鸡不鸣狗不咬。牛棚里也黑咕隆咚的,没有了老牛吃草的喳喳声,没有了小牛吃奶的啾啾声。
我家的那头老牛,是头母牛。是父亲养的那头老黄牛生的,刚刚断奶就送了过来。小母牛有着金黄的皮毛,油亮油亮的,滑滑溜溜的,抚摸上去手感很好。它也喜欢让你抚摸,依偎在你身上磨磨蹭蹭的,像个粘人的孩子。两个大眼睛透亮透亮的,像两汪清凌凌的水。恰逢春天,粉红的桃花在它眼里开着,嫩绿的柳枝在它眼里摇着。它也像春风一般不安静,撅着小尾巴,在天井里到处乱跑。有时便破门而逃,跑到原野上去啃青草。还不自量力地追着一只低飞的喜鹊,撅着尾巴追出去一里多地。踩坏了人家的西瓜苗,让人家拿着柳条撵出去老远。
可快乐的日子也就那么一年,浅浅短短。第二年春天,我赶集买了一副牛套:牛笼头、牛笼嘴、牛梭子、牛鞭子。把这套工具用在小牛身上之前,先要给它扎上鼻钳子。用一根铁锥子,将牛鼻孔之间的薄薄的皮肉刺一个小孔,然后将一个弯弯的铁鼻钳穿过去,系上缰绳。如此你就能自由地控制那头小牛。牛最怕牵鼻子,猴最怕抡鞭子,鸡最怕拧脖子。这是老祖宗总结出来的,控制动物的要诀。
野性十足的小牛,对我手里的牛套充满恐惧和敌意,连窜带蹦的,老是不肯就范。累得我出了一身的汗,脚丫子还被牛蹄子踩得青紫,生疼生疼。我急噪起来,绰起牛鞭子狠狠抽了它几下。咬牙瞪眼的,生平第一次对一个活生生的生灵如此狠心。小牛吓得四肢抖动,惊恐无措的眼神显得楚楚可怜。挨过鞭子之后,套上牛套之后,小牛也就变成了大牛,变成了耕牛。
耕地,耙地,耘地。运土,运肥,运粮。套索紧绷着,大牛把头深深埋下去,四个蹄子在泥土上踩出深深的印记。粗重的喘息喷出鼻孔,就像拖拉机的烟囱突突地喷着黑烟。它突然变得沉默,不再昂起头对着天空哞哞地叫,原先活泛的眼神也呆滞了许多。它唯一的乐趣,似乎就是解开套索卸下牛车后,趴在树荫里稍稍休息。或者牵进牛棚后,大口大口咀嚼石槽里的干草。这和我差不多。我最惬意的时光,就是锄禾日当午时,坐在地头的老柳树下吹一吹汗水,抽一袋旱烟。或者耕了一天的春地,喷了一天的农药,割了一天的麦子,挖了一天的沟渠,回到家里洗一洗浑身的汗泥,喝上一杯老白干,吃上一把花生米。
那年秋后大牛怀孕了,肚子渐渐隆起,体态渐渐丰腴,有了成熟少妇的韵味。不过它没有爱情,没有伴侣,有的只是生育,只是出于本能的生儿育女。不像我,最起码还有一个妻,陪着你唠唠嗑,帮着你干干活。九个半月,也就是第二年夏天,大牛生下了一头小牛。大眼睛大嘴巴,虎头虎脑的,也是一身金黄色的皮毛。大牛低低呼唤着,伸出舌头舔着小牛湿漉漉的身子,眼神从未有过的温柔和深情。就像我的妻子在医院里生下女儿时,轻轻抚摸女儿娇嫩的脸蛋一样。
小牛和它母亲小时候一样调皮活泼,才一个多月就溜到天井里乱跑。撅着小尾巴,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外面的一切。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飞来飞去的小燕子。还有一个小女孩坐在树荫里,歪着脑瓜玩弄水盆里的塑料小鸭子。再两个月,小牛犊就关也关不住了,经常跑到原野里,和别的小牛犊一块儿吃草玩耍。原野开阔,满眼的绿色。南风吹拂,蝴蝶飞舞。野草和庄稼散发着青青的香气。这样的环境,最适合小牛犊游玩撒野;也最适合七八岁的孩子们,粘知了,逮蝈蝈,扑蜻蜓。
小牛很懂事,不管白天玩得多么野,每到黄昏还是会乖乖回家。站在大门口,遥望母亲出门劳作的那条小路。远远看见母亲拉着牛车回来,小牛犊便撅着小尾巴跑过去,撒着娇钻到肚皮地下吃奶。吸得滋滋直响,嘴角冒出白白的泡沫。大牛也是不停舔舐小牛的皮毛,好一阵子亲热。
只是有一次,天都黑透了小牛还是没有回家。急得大牛伸长脖子哞哞叫,绕着木桩不停打转转。我和妻子打着手电筒出去寻找,村里村外转悠了一个多小时,仍未寻见小牛犊的踪影。心中急躁,以为小牛被人偷走了。父亲说:“你牵着大牛出去找,母子连心,大牛一叫唤,小牛兴许就跑过来了。”于是便牵着大牛去原野上呼唤。大牛步履匆忙,叫声高亢,就像一位母亲站在村口,呼唤贪玩的儿女回家吃饭。寻到村西的小河边,大牛忽然站住不走了,低头嗅探着脚下的泥土,叫声变得低沉而急促。我打亮手电筒,见小牛犊竟然掉进了河边一个土坑里,上不来了。那土坑是下大雨时冲涮出来的,深而狭窄,一旦掉进去便极难上来。小牛浑身是土,气喘吁吁,想必挣扎了很久,显得有些疲惫。可听见母亲的呼唤,小牛还是鼓足了勇气和力气,扑腾了几下从土坑里爬了上来。大牛用长长的舌头不住舔舐小牛,小牛也依偎在母亲身边寸步不离。那个亲热劲,就像被人贩子拐走多年的孩子,突然回到了母亲身边。
可相聚总是短暂的,离别总是长远的。等小牛长到八九个月,为了换钱贴补家用,我还是把它狠心卖掉了,卖了八百块钱。那天晚上,大牛一根草也没吃,伸长脖子不停地叫。整整一夜没有停歇,黎明时分,叫得嗓子都嘶哑了。整个小村,整片原野,整个夜晚,大牛的叫声孤独而倔强地在空气中奔走着,寻觅着。我睡不着,妻子也睡不着。她说:“活生生就给割开了,要是人的话还不疼死。”我无语,妻子也不再言语。春天的夜很静,狗不咬鸡不鸣。
在失去生育能力之前,老牛总共怀了十二次孕,总共生下十二个小牛犊。只有最后一个我留了下来,精心饲养着,以便接替它母亲的职责,继续生儿育女,继续耕地耙地。其余十一个都统统卖掉了,将十一个活生生的生灵,变成了一沓干巴巴的纸币。十一次亲生生的相聚,十一次活生生的割离,让大牛渐渐疲惫,渐渐消瘦,渐渐衰老。同样的故事、同样的命运,反反复复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对谁都是一种摧残和折磨。就是一块坚硬的石头,太阳反复地暴晒你,冰雪反复地冷冻你,早早晚晚你都会风化破裂,残碎不堪的。当老牛步履蹒跚,神情呆滞,双眼浑浊,又有谁会怀念它青春时的健壮和漂亮。当土地肥沃,庄稼旺盛,粮食满仓,又有谁会感激老牛吃力的喘息和汗水的流淌。
老牛老了,老牛走了,这寂静的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妻。我的女儿也已经十八岁,水仙花一样的年纪,读书去了遥远的城里。幸好还有老牛留下的一头小牛陪伴我们。牛活一年,人活五载。算起来它也有十来岁了,已经能够拉车运肥,耘地除草。那皮毛和她母亲当年一样金黄,那容貌和他母亲当年一样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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