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哥去医院看伤。对着断了一根肋骨的X光片,医生大惑不解:“怎么搞的?”答曰,打拳打的。医生哈哈大笑:“都这个岁数了,还被打成这样?”刀哥说他当时很不好意思。而我就更难为情了,因为打断这根肋骨的,正是区区在下。
不知道别人打拳的心路历程,就我而言,一方面,对盘珠子之类的实在提不起兴趣;另一方面,中年以后,身体每况愈下,越发觉得年少时体育课有亏欠,亟需找补。没想着一定是拳击,可楼下偏偏开了家拳馆,且学费的折扣力度浮夸;试课时,小帅教练又很靠谱,耐心远远好过我的驾校教练,花了三个月的工夫,让我分清了左右直拳。种种机缘,使得我在拳王们纷纷考虑退役的年纪,开始了自己的拳击生涯。组团
开始我是有些自卑的,基本只上私教课,不和其他人一起,但架不住群练气氛热闹,就悄悄地去混团课。看到有个“年轻仔”和我身高相仿,就鼓起勇气凑上去跟他对练,日复一日,终于熟到可以询问年龄,没想到他居然比我还大半岁。这就是和刀哥相识的过程。和我不一样,刀哥什么运动都喜欢,来打拳是因为“以前没练过”。
很多年前,我就在想,中年人都去哪儿了。直到自己步入中年,才发现,这些人并没有消失,仍旧默默地活力四射。认识刀哥以后,我又结识了东哥、洲哥、欧哥、姜总、辉哥……出于同样的原因,老炮儿们迅速抱团,用拳击抵抗岁月的侵蚀以及标签化的人生。有这么多人陪着,兴许就能练出个模样,吾道不孤啊,哈哈。
直到邹医生打拳之前,54岁的标哥是大伙儿的标杆——40岁的面相,30岁的身材,以及20岁的火暴脾气。标哥经常在下班后一身短打扮,拎着拳套去广场找人打手靶。邹医生说自己62岁,震撼了我们每一个人。邹医生在,没人觉得自己年纪大。之前,我打算打拳打到50多岁就去练太极;现在,这个时间延长到至少62岁。邹医生一头摇滚长发,和他退休返聘专家的身份实在不搭,但想来病患看到这么有活力的医生,也会大受感染,生命力也跟着旺盛起来。
有时,单从相貌上是看不出年龄的,林哥刚出现在拳馆时就是如此。但他每次打拳时都带着环保袋,而他从帆布袋里掏东西时的从容,只有多年浸淫菜市场的男人才能表现出来,仿佛他掏出来的不是拳套、护齿、绷带,而是青菜、莲藕、小葱。上去一问,果然是卑微的中年男人。好佩服自己,这样一等一的观察力,只有中年以后才有。
东哥做了很多年的物业管理工作,还一直坚持着搏击的爱好,因为玩得开心,加之又觉得之前的拳馆太小,索性自己开了一家拳馆。好佩服东哥,这样一等一的实力和为爱好买单的任性,只有中年以后才有。 切磋
有趣的是,拳馆里人人爱好和平,连打嘴仗都很罕见,需要论个高下,会直接动手,在“彬彬有礼”和“不服就干”间切换。因此,拳友也是我见过最平和的运动爱好者,说话特别客气,互相以“哥”相称,这称呼和实际年龄无关。即便约战的时刻,都用最谦虚的话语,来表达“鄙人不才,要把阁下的脸打成平的”。
典型的例子就发生在我身上。有拳友问我:“你‘带牙套’了吗?”肯定带了啊,不过牙套这东西直接套在嘴里,也不方便借给你啊。再转念一想,这是要借牙套吗?这分明是要和我切磋一下,问我护具带够了没。一瞬间好感动,这么优雅的挑战,值得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而且,不留手。
和许多人印象不同,拳击也不是开始就直接实战,基础练习不够,教练连沙袋都不可能让你打,因为会伤到手腕。过了菜鸟期,终于可以实战,教练还会叫你戴上牙套、头盔、护裆,拳套比平时用的更厚,一套装备把自己护得严严实实,加上教练在旁边盯着,想受伤都难。至于刀哥受伤,纯属意外,下文再提。
场上更多的是运动伤,比如我那次。当时姜总一个上步前直,我顺势摇避,本以为躲得精彩,想给自己点赞,不承想蹲下去就闪到腰,站不起来。一旁围观的标哥急忙施以援手,让我平趴在拳台,给我按摩,又用指甲掐我的穴位。见无大碍,才放我慢慢起来,说手边没有银针,若去他那里针灸,效果会更好。我这才知道标哥的职业,趴在地上给标哥点赞,以后再有身体问题,就只找标哥。
不打不相识。在实战中,对战双方通过激烈的搏斗、紧密的接触,进行着包含汗水在内的信息交换。几场打下来,相互了解程度远远强于喝过几顿大酒。事实上,我们也会在打完拳之后喝顿大酒,以修复彼此之间的友谊。这时大伙儿又显得情商特别高,碰杯时恭维彼此的拳技,类似“前辈前手好快,愣是没躲过去”。冰啤酒下肚,精神和肉体上的倦怠一扫而光。中年男人的生活,一地鸡毛,一天中最大的快乐,莫过于肉搏一场后喝冰啤酒。
人心惟危,能找人开开心心打一场,不用担心被讹上,这就是信任。有这样的信任和了解,再办啥事儿,就只想去找拳友。作为律师,拳友们有法律问题,也自然会找我。我收过最有趣的律师费,是之前帮某个教练打官司,他送我10节私教课。我当时正处于倦怠阶段,怎么练都没长进,犹豫要不要继续。但10节私教课这么大的礼包,怎么可以浪费?赶紧拉着刀哥操练。一来二去,居然顺风顺水地度过了运动生涯的瓶颈期。
虽说安全,可拳头打在身上,不疼是不可能的。对练中也许没啥感觉,结束以后,体内激素回归正常,疲惫感退去,疼痛感便如潮水般涌了上来。打我最疼的是宇哥。宇哥是警察,性格内向,对自身要求很高,连聚餐都不喝酒。他把对生活的热爱全部倾注在了拳击上,每次实战都高度逼真,打的拳又重又狠。我都被打怕了。后来想,这大概是为数不多和警察对打的机会。
每次和宇哥切磋完,他都去出差办事,或者说抓坏人。有时会想,他和我对练时,是不是把我当成模拟对象了?不好说。不管怎样,有宇哥这样的警察保护我们,实在让人很有安全感。 出战
就体重而言,刀哥比我轻20斤不止,其实不能和我配对,但就年龄、身高,以及两人相熟程度,还是勉为其难安排上了,当时我的技术还无法把控力度。几重因素叠加,这才造成了刀哥的肋伤。
刀哥没让我付医药费,说在“大厂”工作福利好,能走保险。当然,这事也给我留下了阴影。为了完成自我救赎,之后很长一段日子,喝酒都是我买单。再跟刀哥实战时,就只打脸,横膈膜以下,碰都不碰。
我则全程见证了刀哥的进步,眼见他身法愈发飘逸,重拳更加凌厉,不惑之年又果断更换赛道,从安逸的“大厂”出来,转去创业,做驾驶系统的开发。眼瞅着新能源车行业越来越红火,刀哥加班也越来越频繁,都没整块时间打拳了。
尽管如此,刀哥还是决定,要参加比赛——共三个回合,每回合三分钟,每场休息间歇场上会有举牌女郎,场下有观众的正规比赛!刀哥迈出了我想都不敢想的一步。
更大的挑战来自对手名单出来那一刻。得知这位对手是在校生,比刀哥小20岁,群里面沸腾了。以往,我们都打趣他是在打弟弟,现在,这是要和外甥上场比试了啊。抛开年龄不论,刀哥平均每个月出差4次,每周工作6天,不定时应付来自甲方的各种刁难,还要给一双儿女看作业、送辅导班。身体上,刀哥和我一样,腰椎、肩膀都过度劳损。比起对手的轻装上阵,刀哥真是在负重前行。
中年人打拳,“哔哩哔哩”网站上有位教练总结得到位——打的分明是人情世故。如何控制分寸、不伤和气又锻炼身体、分出高下,已经让我们玩得炉火纯青。相比较而言,年轻一点儿的会员,就一五一十、真刀真枪地打。但不管怎样,搏击运动,提升战斗力还是核心。
备赛的草台班子迅速组建起来。林哥搞来了对方的训练视频供刀哥揣摩,我是陪练,模仿对手。根据视频,这小伙子跳步十分了得,我陪练一局,只能跳一分钟,多一秒都蹦跶不起来。标哥自然保障医疗,其他人各自领受提桶小弟、啦啦队、摄影师等角色。备赛期刀哥正常上班,出差三次,加班就没个准数,事情杂而不乱,抽得出的时间都用来练拳。现在想来,整整一个月,小区保安看见两个业主早上7点多就在楼下广场上蹦来蹦去,一定觉得这俩兄弟脑袋被门夹过了。
直到比赛前一天,对于结果,大家心里还是没数,心态倒是很放松——所谓拳打少壮,输给只有自己一半年龄的对手,不丢人。敢于走上拳台,直面拳头的考验,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沿着这个思路,我当晚给应援团想了个能屈能伸的口号:输了比赛,赢了生活。
正式比赛时,口号改成了“赢了比赛,也赢了生活”。刀哥势如破竹,完全没有给对手机会。估计小伙子也是没料到,被工作掏空了身体的老家伙居然可以如此生猛。赛后刀哥和大家合影留念,享受英雄礼遇。刀哥的战绩,是全体老炮儿的集体胜利,每个人都与有荣焉,此时此刻,只能找家馆子,才能释放排山倒海般的感情。
晚上刀哥请应援团全体吃小龙虾。这次应该不用我买单了。 后续
真正的生活不会因为一次业余比赛的胜利戛然而止,大伙儿继续一边忙自己的事情,一边抽出时间照顾爱好。啤酒馆的小马很奇怪:“最近怎么老是你一个人?”掰着指头算了一下,刀哥还在加班,洲哥人在泰国,标哥不打拳的话基本不出门,欧哥回老家了,宇哥回了东北老家,好像还是做警察。我的第一个教练小帅去了广州,开了家属于自己的拳馆。给我们上过课的教练,已经一个手掌都数不过来了。大家都有事,可不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吗?
最早因为没人和我打羽毛球,才误打误撞进入拳馆;曾以为中年之后就不会交到新朋友了,不承想,却有这么多同龄人并肩战斗,用拳击,在危机重重的中年克服了孤独,在人生的拳台上,我也小小赢了一个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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