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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思量,自难忘

时间:  2024-06-01   阅读:    作者:  梁语涵

  如果说故乡的旧时光是一个罐头,那我希望它永远也不会过期。

  ——题记

  我对故乡旧时的记忆,是从一条又窄又长的小巷开始的。

  在水乡江浙,这是最普通不过的一条巷子,巷口延伸开来,青石板铺就的路面被时光打磨得光滑温润,一边临河,一边是青瓦白墙参差错落的江南旧时民居。厚重的木制门板,斑驳脱落的桐漆,锈蚀的门环,飞檐、雕梁、花窗和隔扇,都在诉说着过去先人们朴实而精致的生活。

  春来是江南多雨的季节,一场雨,整个巷子都似锁在一层薄雾之中。临窗而立,听着雨声敲打在瓦片上,叮咚作响,犹如一曲美妙的轻音乐。雨水顺着瓦楞流着,在檐边挂起了一条条银帘,落到地上,把青石板洗得清亮,阶上的青苔也像喝饱了水,绿莹莹的。下雨天,好睡天,伴着清脆的雨滴声入梦,梦里白鸭浮水绿,深巷梨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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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巷也似在烟雨中浅眠。在颓圮的篱墙旁,一株春桃在静静地吐蕊,沁着水汽,酝酿着花期,只待雾散雨停,天朗气清后,一夜夭夭满树,灼灼芳菲。寂静的雨中,狭长的小巷里,有时会悠悠飘出三两声东家的鸡鸣,西家的犬吠,无奈烟雨的湿气混着春寒的料峭,寒飕飕,湿哒哒的,这三两声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小巷还蜷缩在冬眠里,没伸胳膊,没展腿。阿爷阿婆手拢在袖子里,地还没解冻,什么活儿也做不了。有时闲来无事,阿婆会戴着老花镜,拿出鞋垫绣上几朵花。而我总撒着娇地央求阿爷去后山砍棵竹子来,给我编绿绿的蛐蛐和蚱蚂,阿爷总是笑话我:“一个蛐蛐哪够啊,最好再扎个风筝是不是?”看我眯着眼点头如捣蒜,阿爷总是哈哈大笑不止。风筝扎好了,我就天天企盼,等着天放晴就呼朋引伴满巷子地叫人出去放风筝。盼啊盼啊,突然某一天,雨下够了,云收了,天气暖了,风轻了,像是投石水面,春意像阵阵涟漪扩散开来,一下子华枝春满,桃花终于也等来了它的花期,满巷子走哪都听得到蜜蜂嗡嗡的采蜜声。闷了一个雨季,小巷子里头的人们也开始攒动起来,巷口走走,巷尾聊聊,春天与人彼此相互回应,巷子又开始活络起来了。

  夏天,是烈阳灿烂的季节。走在小巷的路上,偶尔还能闻到,穿在竹竿上的衣服残留着的洗衣粉香气,在太阳下晾晒一天,晚上收回去一闻,全是干净的阳光的味道。老人们喜欢把小桌子搬出来吃晚饭,晒了一天的青石板散着热气,泼上水,还能闻到瞬间蒸起的暑气。趁着月光,摆上一盘腌制的萝卜,几根榨菜条,再来两个皮蛋,那日子,快活哟,惬意啊。不知谁家的小黑狗,很自觉地躺在人家旁,吐着舌头望着,被看不过的人扔块骨头,它立马跳起身飞逐而去,吃完了,舔舔嘴角,然后前脚交叠支撑着蹲下去,一会儿干脆躺下去,再挑个合适的姿势把脑袋搁在前脚上,任月光的沁凉洒满一身,眯着眼好做个甜甜的美梦。饭后,搬条长凳,或带把小靠椅,摇着蒲扇,坐在自家的门口,或三三两两聚到一起说闲谈,门前河水悠悠,月色溶溶。我最喜欢躺在阿婆怀里,漫天星星,微风习习,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叫“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只是后来再看到这句话,脑海里就不自觉地浮现彼时看星星的场景,当时只道是寻常,不觉得什么,总以为这样的日子过了一轮还会接着一轮。

  可是啊,不知不觉间,一阵凉风吹来,门口的那棵柿子树就开始慢慢落叶了,接着下一场雨,等到叶子都掉光了,一个个黄橙橙、硬邦邦的柿子就挂满枝头。我总等不及要阿公去打柿子,而阿公每次都说明天就打,那时还太小,不知道明天是几天,总能被阿公绕过去。等到柿子熟透了,尝起来软烂多汁,才晓得为什么阿公不急着打。庄稼人永远都懂得要耐着性子伺候果子,才能得到最甘甜的回报。

  日子一天天往前赶,天气一天冷过一天。秋收冬藏,看着满满的果仓,劳累了一年的人们终于能在此时卸下担子,舒展酸疼的腿脚,打一个大大的哈欠,再耷拉着脑袋,把脖子缩进棉衣领子里,双手捂在袖子里,靠着没风的屋角,晒着暖融融的太阳,任时间绵长又悠远。

  在这绵长悠远的冬日里,偶尔也会溅起几朵不平静的浪花,打破巷子的安宁。比方说一到腊月,家家户户都开始喧腾起来,郑重其事准备打年糕。

  大伙把一年收成里最好的糯米挑拣出来,脱去谷壳,加晚米按比例掺好,这一般都是细心的主妇来做,日日做饭,只有她晓得一家的口感喜好,知道加多少粳米年糕才软糯合适。接着的淘米是个力气活,往往交给男人,他们用竹编的脚箩把掺好的米挑到井旁浸泡淘洗,等米吃好了水就沥干,倒在竹编的箩筐里晾干水分。这时磨坊成了最热闹的地方,女人们围着头巾,挑进的是莹白的米,挑出的是素白的粉,一个没捂牢,鬓角也染白一片,进去的是年轻媳妇,出来的是苍苍太婆,惹得其他人前仰后伏,笑个不停。

  磨成的粉要先蒸再打。上蒸人捧着热腾腾的蒸桶“砰”的一声,把蒸好的熟粉倒在事先准备好的面板上,堂屋里香气顿时扑面而来,而我们这群小馋猫围着,挤着,拼命吸着蒸熟的米香,年糕还没打就觉得饥肠辘辘。打年糕要两个人配合,各自在毛竹杠的两头边跳边移,让面团均匀受力,这样压实的面团做出的年糕才软糯不粘牙,松软有劲道。打好的年糕切成均匀的长条,一旁的老人用木印蘸上胭脂红的苏木片水,白白的糕,红红的印,别提有多好看,自己吃或走亲送礼,都是一年登高的好彩头。

  寒冷的冬天带走了人们的一身担子,但从不减弱人们制造美食的欲望。刚出的年糕还烫手得很,但人们早已迫不及待地用手将劲道的年糕拉扯开来,在红糖里滚一滚,一口下去,甜甜的、糯糯的,又有咬劲。冷却剩下的年糕切成条,码在缸里,灌满“冬水”,随吃随取。热乎的年糕,一路熨贴着冰冷的冬天,年糕劲道足,年才过得香。喜欢软糯年糕的江南人,骨子里也带着这股柔韧劲。

  年糕蒸好了,“阿扎,该回家吃饭啦!”在这疾驰飞奔的现代,老巷以它软糯温情的方言,不慌不忙地召唤散在各处的游子。

  我惬意地偷渡着那段旧时光,那个小巷。《小王子》里的小狐狸,本不喜欢麦田,却因为它有着小王子头发的金黄,从此以后只要风吹麦浪,它的心尖都会满生欢喜。而我早已分不出是因为那样的惬意喜欢上了这条小巷,还是因为这条小巷而喜欢上了那样的惬意,只是觉得天堂太远,这样的人间正好。

  可时光就像一把温柔又残忍的刀,它总把我们最美好的东西割裂成回忆,就像我以为万年不变的小巷,最后也被剥蚀得一地狼藉。

  阔别多年再回旧地,它废弃了我儿时喜欢的白墙青瓦房,换成了钢筋水泥的小别墅,路面铺上了绿红砖,铺得平坦无比,我心里却凹凸不平。人来人往,车声鼎沸,只有我觉得刺耳不堪。多年后,我终于变成了它的陌生人,它终于变成了我的陌生地,这里所有发生的一切以后都不再与我有关。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了,小巷作为一个地方,它本身是死寂的,是因为我们的情感长在了它们的身上,生了根,发了芽,才让它们鲜活起来,我本不该多求。

  谁都一样,一直在丧失,一直在离别,如同竹子失去了竹箨,松仁离开了松球,箭不再回到弦上。只是念旧的人,很迟才明白,回不去的曾经有多美好。

  故地容易寻,光阴难再倒。短短的小巷,不思量,却自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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