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岁末,这座南方小城,忽然流行起在眉边纹一只蝶。她是这起流行事件的中心。先是她的同事效仿起她,接着是同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
在她的左眉侧边,有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在长发的若隐若现里,翩翩起舞。
是有一天,她不经意地撩开长发,坐在身旁的一个同事立刻尖叫了起来,追着问她是在哪里纹的。同事看着她的眼,那是满目的羡慕与渴望。
部里爱打扮的小女人们一下子都涌了上来,将她团团围住。她举目看住她们,如花般的女子,有着如花般的笑颜与洁白无暇的容面。或直发流光泻彩,或卷发拢情聚光。还有的,干净利索的短发,却有着异样的闭月羞花。
她微笑,告诉她们这是她自己做的。一个个夜晚里,她站在镜前一笔笔地画,直到双眼通红却不停手。背后的CD机,反复地放着一首叫《从前》的歌。
她们开始按着她教的方法画起来。几乎在一夜间,整座城市忽然地就有那么多只五颜六色的蝴蝶,飞舞在丝丝长发间,缕缕秋波侧。闲引春光无限与千双注目万双回眸。
然后有一天,电视台里有个做流行时尚版块的VJ来找她,约她做一期节目,关于她独创的这只蝴蝶彩妆。后来,那一座城市里的人,在某个夜晚时分,从电视里看到了她和她的彩蝶妆。
她对着一个模特的眉侧开始画,一笔一笔,细细地勾缓缓地描。慢慢的,一只凄艳的彩蝶,出现在模特的目旁。她画的是那样艰辛,那样慢,仿佛有一个故事的长度,有一个故事的情节,有一个故事的人物。而在她的眼,似还残留着一个男人的轮廓。
她的口中,一切成为真实。春初到冬末,相爱到分开。她,还有他,是那样的相爱缠绵,恨不能一夜白头。VJ问,那,后来如何又分开了呢?
她示意摄影师拍一个特写,而后,在她眉侧的那只青色的蝴蝶消失之处,出现的是一块青色胎记。一切原因,尽在不言中了——他带她去见他的父母,也是料到父母会在意的,于是特意用长发遮住。然而谁料,在一个不经意的撩开长发后,被一旁他的母亲看个正着。
后来的结局,可想而知。他的母亲有高血压,而他又是孝大于天的人,一段感情,纵然天造地设,在如此不堪重负的亲情下,上演劳燕分飞的一幕。她不怪他,只是怪自己为何天生会有这样的青色胎记,虽在眉侧,却犹如眼下的泪痣,生来便要你夜夜以泪洗面——其实,她在告诉她的同事时,省下了一些凄词:一个又一个寂寞伤心到无眠的夜,她独自一个人站在镜前对着那块青色胎记,泪流满面。开始一笔一笔地画,用了多少不知道,熬了多少个夜记不清楚。她只是知道,这只彩蝶,如同愈合伤口的纱布,遮住记忆的线索。
而她身后的CD里反复唱着:从前,有过一段爱恋。
后来,这样的彩蝶妆,又几乎一夜间在这座城市里销声匿迹。一道为了愈合伤口的纹身,如同爱情劫难后男人口里的烟手中的酒,如同女人眼中的泪心中的痛。纵是再好看,却太伤人。
还有谁想要?
只有她,依然画着,在长发飘飘被风吹起或偶尔撩开长发的若隐若现里,那一只青色的蝴蝶,寂寞地在丝丝缕缕缝隙里,翩翩起舞。
有人怜惜她,说,你去做个手术吧。她只是笑笑,却从没想过去做。相随久了,在她眼里,它的命运与自己已有了惊人的相似,注定悲凉一世无法改变。于是,也便慢慢惺惺相惜起来。在一个又一个孤寂的日子里,她只要它,与自己相互取暖。而这一只青色的蝴蝶,仿佛知道她寂寞的痛,于是,在一个个如水冰凉的夜,舞在她的眉侧,犹如一双安抚记忆的手,安抚着她那一段的悲凉情殇,直到泪水流尽却仍如影相随到老。
亲爱的娘
李华伟
整座医院都被四月之夜的清冷和宁静所覆盖。
真该感谢那位水炉工,他没有给水炉房上锁。我得以在此享受水炉的温热。我干巴巴地坐在水炉旁的地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瞌睡。大约十二点了,我伸了个懒腰,去病房里看母亲。我该问她需不需要上厕所了。
我懵懵懂懂地来到母亲的病房——10号房。正要叫母亲,一看床上没有人。我有点怀疑自己走错了病房,回身又看了门上的号码,是10号,确切的。同时看了邻床上的几位病号,还是那几位,也是确切的。我想母亲大概去上厕所去了吧,心里就深深地自责起来:母亲的双眼患了白内障,一只眼睛已经做了手术,用纱布护着,另一只也看不见。
我急急地去厕所。在女厕所门外,我轻轻地叫了声“妈——”,但是没人应。我又放大音量叫了一声“妈——”,仍然没人应。怎么了?我没有多想就一头进了女厕所。但是里面没有人。
我的心突然揪紧了。真是怪了,母亲不见了。
我再次回到病房,床上仍然空空无人。其他的病人都沉沉地睡着,我没有理由叫醒他们。
她一定是下楼找我去了。她肯定是要我睡觉的。她盲着双眼下楼去,真让人不堪设想——都快七十岁的人了!
我“噔噔噔”地下楼,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我一口气跑下四层楼。但是没有见到母亲的身影。真是急死我了!
下面的门关着,可以打开的。按理母亲是不会找到出口的。但我还是拉开了门,到外面去寻找。
“妈一”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没人回应。
“妈一”我加大音量叫了一声,仍然没有人回应。我急出了一身冷汗。借着路灯,我查看了花圃和园林。里面都没有人。
母亲不见了!
我返回楼房,“噔噔噔”地往上爬,腿有些发软了。再次来到病房时,我希望能看到母亲。但是床上只有洁白的被褥,和我们的几件衣服。
我重新到厕所里,男厕所女厕所都看了一遍。也看了水炉房。甚至上了五楼六楼。都没人!
我打算找值班医生,请他打电话报警。可是这怎么好开口!总不至于有人盗走我的母亲吧!
我在走廊里徘徊着。从病房走到值班室,又从值班室回到病房……有几次,我的手已经举起来要敲值班室的门了,但又无力放下去了。
有一扇门开了。一个少妇去上厕所。她回来时和我打了招呼。我们认识的,她也是来照料她的母亲的。
我对她说:“我的母亲不见了!”
她先是一愣。后来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匆匆地回到她们的病房。她朝里看了看,然后向我招了招手,“在那儿呢!”
我完全不相信。但我还是去了她们的病房。她指着墙角的一张床给我看,“就在那张床上。”
我悄悄地走过去。所有的人都熟睡着。在墙角的病床上,我一眼就看见了我的母亲——那是再熟悉不过的人了。母亲安静地卧在靠墙的那边,枕头边还有一瓣红桔。而这张床的病人——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妇人,却侧向床外,她只占据了床位的三分之一。
我心里顿时一颤!
这老妇人日里串过我们的病房,和我的母亲聊过的。她看了看我,说:“床这样窄,儿子和妈怎么睡哟!”
我多么想把她老人家的身子摆平,但我又怕惊吓了她。
我怔怔地站在床边,看着这一幅圣洁的睡眠图。
那个少妇小声对我说:“回去休息吧!”
我向她点了点头,回到10号房。
大约是深夜两点了。我疲惫不堪地躺下去,身子散了架似的舒爽。
“亲爱的床啊!”
我心里默默地说。这是我的一种习惯。每当我劳累过度,躺下休息时,我就感叹地说这句话。
不过,今天说过这句话之后,我又紧接着如咏诗一般的补充了一句:“亲爱的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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