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伴鼓楼,烟火映人间。
在西安的城墙底下时常碰见卖莲蓬的,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卖。这莲蓬多出自王莽。王莽是地名,在西安的郊区。
很多年前,有一次,我遇到了,便去挑几个,忍不住和那卖莲蓬的聊了几句闲话。那卖莲蓬的汉子果然是王莽人,善谈,话匣子一打开,倒豆子一般,啥都往外倒。
他夸王莽物产丰饶,产莲产桃,还产桂花球大米。说他爸生前,正值壮年时,天天骑辆自行车驮几袋子桂花球大米,进西安城换面粉。那时物资供应不丰富,西安城里人想要吃大米,只能用面粉跟农民换。
有一天,他爸骑到陕西话剧团门口,刚吆喝了一声“换大米”,就跑出来一个人把他爸的自行车后座拉住了,说要拜他爸为师学这声吆喝。后来,央视春晚上演了个节目《换大米》,把全国人民都逗笑了。没准儿这里面就有他爸的功劳。
又说他妈手巧人善,会剪窗花,会蒸花馍,爱打花花牌,牌搭子有两个,也都是农村的巧婆婆,一个煎饼摊得好,一个萝卜干晒得好,都有本事。
又说他弟兄三个,老大老二调皮捣蛋,都没有念下书。老大就是他,不爱种地,爱提杆秤做小生意,有桃了卖桃,有莲蓬了卖莲蓬;老二是个直人,爱犯倔,在城墙上穿个铠甲演古代的兵;老三却有出息,在北京念大学……
我看他说得收不住了,忙说:“有空到你们王莽看荷花去,欢迎不?”
卖莲蓬的汉子说:“欢迎啊!来了就找姓曲的,碰见村里人,你就随便打听,说这曲家兄弟三个,老大是个逛荡子,老二是个倔倔子,老三是个书呆子,一说就都知道了。”
我笑着和热情爽朗的曲大哥告别。 二
过了一年或者两年,我到城墙上做一个活动的采访——那时我在报社做记者。采访结束,下了城墙天上都出月亮了,找了个地方吃了饭,然后顺着城墙根儿溜达着往回走。天黑,没注意,一个人蹲在地上,我一脚就踩到了那人的脚背。我赶紧说对不起。那人却说:“哦,这巧的,是你呀!”
我认不出是谁,也不好意思问,随口说:“哦,真巧,真巧。你蹲在地上干啥呢?捡钱了吗?”
那人说:“烧纸,送钱呢。”说着,就掏出一沓黄表纸和打火机。火焰起来了,他说:“爸呀,天冷了,穿厚些。给你送些钱,你在底下慢慢花,想吃醪糟你买醪糟,想吃甑糕你买甑糕……”
原来是儿子给老子烧纸。我退了三步,站在一旁静观。
火就是世上最绚烂的花,一开一败,纸烧成灰,风一吹就四散开来,那人诚诚恳恳磕了头,就算完了。
我也是话多,问他今天烧啥纸,不是送寒衣的时候呀。那人说今天是他爸的祭日。
那人问想听他爸的故事不,我自然求之不得。
我们在马路牙子上一坐,就谝开了。夜色浓,互相也看不清楚嘴脸。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
那人说开了:“我爸虽然是个农村人,但是这一辈子爱城里,爱西安。我看他比西安人还爱西安。世上的人,百人百性,有人爱唱戏,有人爱种菜,有人爱吃辣子,有人爱做媒,有人爱养狗撵兔子,有人爱逛庙会,还有人爱认干亲……这都是爱好。我爸的爱好就是爱西安。从记事起,我就没见过我爸做农活。肯定也做过吧,反正我的印象里没有,感觉我爸连镢头和锨都没有摸过。整天干啥呢?就是进城换大米。你知道换大米不?哦,你知道啊。
“我爸就是换大米的。天不亮,他就骑上加重自行车,驮几袋子从村里收的米进西安城了,一去一天,回来就出星星了。我爸有时候开玩笑,说他是半个西安人,半个农村人。因为他的白天给了西安,晚上给了农村。一到天黑,我妈就把米汤跟馍在后锅馏着,我爸回来,饭还是热的。
“我爸饿了一天回来,刚一拿筷子,我兄弟几个就把我爸围住了。我爸一边吃一边跟我们胡谝,主要就是谝西安。我爸说西安的无轨电车,头上拖着电线,车厢是两节子,中间是橡胶连着的,车一拐弯,中间的橡胶也跟着打弯;我爸说西安电信大楼的大钟准点报时,放‘东方红,太阳升’的音乐,好听得很。为啥要弄这大钟?一是方便西安人手表不准了对表,二是提醒人按时进场看戏,因为跟前就是易俗社,易俗社唱的是天底下最好的秦腔戏。
“我爸说他过北关时,看到一个戴蓝套袖的老汉在卖元宵。他在人家摊子上坐下歇脚,老汉给他端了一碗元宵汤,就是煮了元宵的热汤水,免费的,不要钱。那元宵汤不知道煮过多少元宵了,熬得稠稠的,白白的,油油的,烫烫的。哎呀,真好喝,这一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好喝的元宵汤。我爸说得我们都流口水了……
“我们兄弟几个太爱听我爸谝西安了。但是有一回,我爸跟我们谝西安,我们都难过了。我爸说,他差一点在西安挨打。说在一个家属区,他换完大米,高高兴兴推着自行车正准备出大门,追出来一个人,说给他换的大米不够斤两。那人上去一把揪住我爸的衣服领,车子上当时有我爸用大米换的几百斤面粉,这一撕扯,车子就倒了,面袋子掉了一地。那个人愣了一下,就帮着我爸把车子扶起来,又把面袋子抬到车上。弄完了,那人说,本来想打你一顿呢,看你也可怜,你走吧,下回不要短斤少两了。
“我爸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骑上车就回来了。我爸还让我们看他被撕扯的袖子。他说,挣西安人的钱你以为容易?我们兄弟几个低下头都没话说了,心里跟刀割一样。其实,我们还偷偷思考了一个问题,我爸看着老老实实一个人,到底有没有缺斤少两?应该没有吧,那是我爸呀。如果我爸真干了那缺德事,把人丢到西安了,我们会更难过。人家西安人还给他喝元宵汤,都不要他的钱。缺斤少两咋对得起人家西安人呢?但是年纪小,憋在心里,死活都不敢问我爸。其实到现在我都没搞清,成谜了……
“后来国家经济发展了,粮食够吃了,没人换大米了,我爸身体也不行了,就不去西安了。不不不,也去西安呢。上西安看病嘛。一查,癌症,医生说吃药打针不顶啥了,做手术也不顶啥了。那就不治了,回来给他买了只奶羊放着,一是图放羊解心慌,二是图每天给他挤羊奶喝,补充营养。
“有一天,我爸不见了,羊也不见了。满村寻他,寻不见。到晚上回来了,人和羊都累瘫了,说他进城去了。问他进城干啥,他说卖羊奶,西安人要喝现挤的羊奶呢。我妈就骂我爸有病。我爸说,他就是有病,爱西安的病。
“也不知道是不是遗传,我也有爱西安的病,跟我爸的症状一模一样,农村待不下,魂丢到西安了,就爱往西安钻。我爸说他的魂在城墙底下胡逛,我是天天在城墙上面胡逛。我还有个哥,在城墙底下卖桃卖莲蓬。早上骑个自行车来,晚上再骑自行车回去,太晚了就不回去,住我那里……”
那人絮絮叨叨一串话说出来,我突然醒悟过来:这人在城墙上扮演古代的士兵,我今天还给他拍了照的。下班了,盔甲一脱,我就认不出来了。又听他说卖莲蓬的大哥,心里更明白了。
我说:“我知道啦,你姓曲,你是曲二哥,你家在王莽。你家兄弟三个,老大是个逛荡子,老二是个倔倔子,老三是个书呆子。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曲二哥惊道:“我的天神,你在八仙庵门口摆过摊子算过卦吗?”
我把缘由说了,曲二哥惊得直拍大腿。 三
不由分说,曲二哥非要拉我去他的住处喝两杯。我无事,和曲二哥气味也相投,就去了。曲二哥把我引出城门,走了一段路,进了一个叫仁义村的城中村。进村一看,简易楼盖得密密麻麻的,一家挨着一家,热闹是热闹,脏乱是免不了的。曲二哥说:“不要嫌弃环境不好啊。”
我说:“哪里会。我也是住城中村的,我住大雁塔跟前的后村。”
曲二哥说:“古人说人生如寄,这话对着呢,世上的人住哪儿都是暂住,住再阔再大的房都是暂住。故宫前前后后住了两朝几十个皇帝,皇帝都不在了,故宫还在,那就是暂住——后来末代皇帝溥仪进故宫博物院,不是还要自己买票才能进嘛!哈哈哈,你在后村是暂住,过几年就在这西安城里买房了。我在这仁义村也是暂住。过几年,还是要回王莽的。再爱这西安又能咋,说到底,西安不是我的。”
我无话可说了,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曲二哥在村里的摊子上买了凉菜,又买了一瓶太白酒,我要付账,被曲二哥扭住手腕,只能作罢。
带着酒菜来到曲二哥的房子,我惊呆了。小小一间房,也没啥家当,四壁挂满了碑帖拓片,什么曹全碑、多宝塔,都是在碑林门口的摊子上买的复制品。书案上有笔墨纸砚,还有撕开的方便面袋子。没看出来,这曲二哥竟是搞书法的。我不懂书法,但是一看曲二哥的字,也知道是好的,正经路子。不过也没有夸赞,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曲二哥陪我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把书案腾开,摆上酒菜。那天是曲家伯伯的祭日,第一杯酒就敬曲家伯伯了。窗外,可以看到城墙上的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那晚酒把心喝热了。我也多多少少有些醉了。喝到半夜,要回家了,我说我能走,他不放心,一定要送我回去。一出门,天呀,下雪了。整个西安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我们都很欢喜,雀跃起来,索性踏雪而行,到了南门广场耍雪。
广场上安安静静的,能听到雪落在地上的声音。广场成了好大一张白纸。曲二哥张狂起来,说他想在这雪上来个驴打滚,想在这雪上写字。说着就俯身用手指头为笔,大开大合地写了“西安最美下雪时”。我写了“长安何曾负少年”。
六棱子的雪越下越大,片片都朝我们扑来,把人糊成雪人了;不远处的城墙,披上了雪毯。我就在想,这西安有那么多人,能来的,都是爱西安的。这城墙多像一个臂弯啊,把这些爱西安的人都搂在怀里了。
那是2005年的第一场雪,真大啊,飘飘洒洒,足足下了三天才停,此后西安就再也没有下过那么大的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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