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拴老远便听到一阵机关枪似的响声,“噼啪噼啪”尖削而猛烈。走到自家窑洞前,他看见满地的红纸屑,犹如成千上万的粉红色小花在炎夏干枯的土地上茁壮成长。马拴终于醒过来了,狗日的二猪真的开工了!婆姨从窑洞里急急地跑出来,撕帛般地喊道:“他爹,你可回来啦!”马拴从容不迫地将锄头立在窑洞门前,拿了个小凳,坐在院子里,瞪圆牛眼,望着遍地成长的鞭炮纸屑,你狗日的二猪有几个臭钱,就让我怕你,没门!
呼啦呼啦地从西面的两层楼里跑出十几个汉子,乒乓乒乓地便在马拴面前刨了起来。马拴突地站起来:“反了,真的反了!”十几个汉子停止了动作都盯着他。马拴知道这些汉子都是二猪洗煤厂雇佣的黑鬼,你们这些狗腿子,那个狗日的给钱,你们就什么也干!十几个汉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马拴那张愤怒的脸。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人们都盯着西面的两层楼小声嘀咕着。两层楼里走出一个女人。人们的嘀咕声戛然而止。这个女人的乳房和肚子都十分饱满,涂得粉白的脸上有几朵丑陋的雀斑:随着身体的扭动,脖颈上的金色项链放出耀眼的光芒。她理直气壮地喊着:“还不快干!我看他老鬼能怎么样。”十几个汉子乒乓乒乓地又刨了起来。面对干得热火朝天的场面,马拴仿佛被人抽掉脑水似的目瞪口呆。惊天动地的声音拉回了他的脑水。他闪闪地跑到汉子们中间,双腿一软,躺在地上吼道:“干吧,先把老子收拾了再干!”马拴家婆姨也跑过去,坐在地上宁死不屈。人们哄地笑了。突突突的小四轮拖拉机马达声由远而近。人们都嘻嘻地笑着说,这下可有好戏看了。小四轮停了。两个蓬头垢面的小伙子从车头里拿上铁锹凶猛地跑来,十几个汉子吓得连忙逃跑。二猪家女人见这两个后生向她直逼而来,跑到他们面前,将头直顶他的胸,说:“你们打吧,你们打吧!”两个后生急忙用手推,女人便坐在地上手舞足蹈号啕大哭。在人们的哄笑声中,女人的哭声显得十分干燥而响亮。
两层楼的门吱扭一响,二猪大摇大摆地出来了。他朝女人吼道:“你给我回去!”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怔怔地看着自家男人。二猪瞪一眼女人说:“你不回去,还站着干什么?”女人便拍拍身上的土,扭动着肥胖的腰肢回去了。二猪手一挥说:“明天再干 。”十几个汉子就迫不及待地收拾工具,跑回了两层楼。
2
傍晚,马拴收了工回到家,二猪家的地基已砸起老高。马拴气急败坏,跑过去又踢又推,轰隆轰隆地,土崩瓦解,一片狼藉。二猪跑出来,指着马拴的鼻子说:“马拴,你再胡闹下去,你要赔偿我工钱,现在国家已颁布赔偿法了。”马拴说:“你二猪透瞎眼了,咋能在我的院里砸地基盖大楼!”二猪哧哧地笑了,说:“甚是你的,谁说这是你家的?我告诉你吧,土地是国家的财产,不属私人所有。”马拴说:“日日日,你倒会说,那我到你窑里垒个灶,你让哩?”二猪又哧哧哧地笑了,说:“你敢!我看你是想坐班房哩!你那是侵犯人身权利。”马拴哈哈哈地笑了,说:“你狗日的有两个臭钱了,就甚的屁也会放!”说完,便坐在一片乱石中岿然不动。二猪说:“马拴,你不要不识抬举。我告诉你,你现在要一万也不迟。”马拴说:“你不要做梦!我看不起你的几个臭钱。”二猪砸一眼马拴,说:“这楼我是盖定了。我是听村委的,你有本事找村委告去!”马拴斜一眼哧哧地笑了笑,说:“你当我不敢?我看他村委总不能不说理吧?”二猪双手叉腰急急地说:“你告去,你告去!”马拴站起来双手一拍身上的土,“告就告,我还怕你哩!”马拴闪闪地走了。二猪望着他的背影哧哧哧地笑了。
马拴呼哧呼哧跑到关公庙。庙里一片漆黑,村委办公室没人。马拴用力一关旧木门,骂道:“都死光了!”
天色已经昏黑,没有电,星星点点的已有人家点了煤油灯散放出些许单薄而昏黄的涩光。马拴摸着黑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书记家院门外。书记家的院门整天都关着,仿佛怕见人似的。马拴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院门。很快院子里响起一片狗叫。马拴被狗的疯狂叫声吓了一跳,停止了拍打,站得离院门远远的,朝里头喊:“张书记在家吗?张书记在家吗?”狗吠声停止了。厚重的院门开了个小窗,露出一张干瘦的女人脸,说:“张书记不在。”马拴满脸的笑容,问:“张书记去哪了?”干瘦人脸朝他笑笑,说:“到乡政府开会去了。”马拴问:“今黑间回来不?”女人说:“不一定。”马拴还想再问一句什么,干瘦的女人已不见了。院门一片漆黑。
夜晚的空气里依旧涨满了热闹和烦躁。马拴的胸中憋满了失败的心绪,心里骂着解气的粗话。望见村长家了,马拴才停止了骂。村长家灯火通明,还没进院门,就听到了嘻嘻哈哈的说笑声。马拴小心翼翼地推开村长家的院门。汪汪汪又响起一片狗吠声。马拴被吓得急忙往后退。“哎哟——这不是马拴叔吗?”村长家女人温柔而俏亮的声音飘然而至。马拴忙用袖子擦擦满头的细汗,抬起脸,见村长家女人已笑眯眯地向他走来。马拴忙问:“村长在家吗?”“在,在,死鬼们正在喝酒哩!”村长家女人忙放下手中的盘子,热情地打起竹帘让他进屋。马拴受宠若惊,脚一进门,就满脸堆笑,说:“村长真忙,村长真忙!”
村长正和治保主任喝酒,脸喝成关公,眼睛似开非开,头猛地一抬,手软软地一挥,说:“马拴你有事哩?你先坐,你先坐,我和侯主任说煤窑上的事。”治保主任胖胖的,敞着怀,用衣襟扇着风,朝村长哧哧哧地笑着。马拴朝他们点点头,说:“行行!”村长家女人瞪一眼村长,水灵灵地说:“看喝成个甚样了!成天的喝这些尿水,顶屁的用!”治保主任抬起饱满的猪肝脸,看一眼村长家女人,哧哧哧地笑着说:“看把嫂子心疼成甚样,比自个儿喝了还难受哩!”村长家女人瞪一眼治保主任,妩媚一笑骂道:“嫂子的这些尿水,都给喝到狗肚里啦!”治保主任哈哈大笑,笑得泛着红光的肥胖身体直抖颤,说:“好好,嫂子骂得好!”
村长显然有些恼了,又用力软软地挥了挥手,眼顺到马拴脸上说:“马拴,你到底要说甚事?”马拴说:“二猪占了我家的院子盖大楼,村长你说还有这理?”村长头一扬,哧哧哧地笑了。马拴一脸的惊诧,瞪圆眼盯着村长。村长用软软的手指头指着马拴说:“你呀你呀!就是不识人抬举。人家二猪是先君子后小人,一开始就和你好说好商量。说占你家一点院子,给你五千,你说不行。人家又说给你一万。你还说不行。”马拴望着村长的关公脸,想极力辩解,说:“村长村长,你不清楚,他二猪太欺负人啦!”村长一拍桌子,站起来说:“你说甚你说甚?给你一万元是欺负你?”马拴看着村长目瞪口呆。村长摇晃了两下身子,咚地坐在椅子上说:“马拴,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你呀。成不了大气候!你没有主心骨。不知谁给你灌上迷魂汤了,一万元你都看不上眼。”治保主任也朝马拴笑笑,说:“马拴你尽倒死运,他二猪给你一万,你为甚不要?钱还烧手哩?傻瓜,他二猪有的是钱,你和他闹有甚意思?嗯,嗯,你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不知道钱能使鬼推磨?你能和他闹成个甚样样?他二猪走到哪儿不是财大气粗?”治保主任越说越激动,用手一拍桌子说:“他二猪给你钱,你就要下。不要白不要。反正狗日的钱也多得不知咋花。他要占你点院子,就给他占点,这有啥了不起!”马拴手不停地颤抖着,实在憋不住了,突然站起来说:“他二猪倒想得美!占占占,他当然好,高楼大厦,亮亮堂堂地过财主的日子。我马拴就不是人?你们想,他二猪在我家窑面前立幢四层楼,不把我家挡得暗无天日成班房了?你二猪有钱,我马拴不眼红。你有本事到别处盖,想盖几层盖几层。我马拴不管!你在我窑洞面前盖四层楼,这不是欺负人是甚?”村长看着马拴哧哧哧地笑了,说:“你呀你呀,身上没几个钱,可活人的心劲还不小嗯,你是嫌二猪在你窑洞前盖大楼,对比明显寒碜你哩?”马拴头一挺,说:“对对对,我马拴穷盖不起楼,我儿子也不行?我留着青山不怕没柴烧,再有五年我也要盖大楼!”治保主任盯着马拴说:“哟哟!这都成你们的天下了?要村委干甚?要村干部作甚?国家的土地资源,谁想盖楼就盖楼,谁想碹窑就碹窑,太自由了吧?”村长推了推治保主任,说:“不要扯得太远了,问题是现在二猪已经动工了,你马拴能怎么样?”治保主任也说:“就是嘛,二猪地基也砸起来了,你不是马后炮?”马拴又急了,说:“他二猪倒占得麻利,别看我马拴体面老实,我就要告他狗日的二猪!村委不行跑乡政府,乡政府不准跑县委,我就不信他狗日的有几个臭钱就告不倒他!”村长恼了,一拍桌子说:“你告吧!我们村委就是不管,你有本事告去,我看你马拴能告成个甚样!”
“咋啦咋啦?”村长家女人急急地进来问。马拴的脸涨得红红的,不说话。村长的关公脸虎虎的,望着马拴说:“真的不识抬举。”村长家女人推了村长一把,说:“真的是把酒喝到狗肚里了,嚷甚哩?人家马拴叔老实体面的一个人,你朝人家耍甚脾气?这就是你的本事?”治保主任朝村长家女人看看,转过头看看马拴哧哧地笑着。村长家女人拍了拍马拴的肩膀,说:“叔,不要理那死鬼!喝上点尿水就不知东南西北了,就当他是喝上尿水放狗屁哩!”村长盯着女人的脸还是虎虎的。治保主任用粗粗的手指头挖了挖耳朵眼,眼睛瞅着马拴的脸哧哧地笑。马拴抓着炕沿的手抖颤了好长时间,看见治保主任肥厚的笑脸十分可恶,猛地站起来吼道:“我就是要告,告不倒二猪我决不罢休!他二猪要在我窑洞前盖起大楼,我马拴决不姓马!”
3
乡政府在古街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二层楼一敞大院子,一律用绿绿的颜料涂得十分耀眼。不知从哪一天起,这里就悄悄地有了好多饭店和门市部,生猛海鲜山珍海味烟酒副食百货五金,铝合金门窗玻璃上贴满了美术字和唐老鸭。人往人来,眼花缭乱。马拴顶着一轮炎日的烤晒走近了乡政府。喳啦喳啦的炒菜声在一片喧嚣杂乱的混合音响中最为清晰。各种生猛海鲜的香气钻入他的鼻子,使得走了十里多山路的马拴顿觉十分饥饿。马拴心里直嘀咕,真他妈的,这是去乡政府还是进厨房啦?这世界怎么都成卖饭的了!再迟了公家的人就都下班了,他一再告诫自己要抓紧时间。马拴极力排除掉佳肴美味对他的诱惑和干扰,急急地走进了乡政府大院。
乡政府大院静静的,只有那两层楼面前的一排高瘦而繁茂的树有气无力地摇曳着。马拴擦擦满头的细汗。抬起头辨认着门口木牌牌上的字。计生办。团总支。财务室。统计室。乡企办。马拴小心地撩起竹帘,文明地敲敲黄色的门。没回音。再过一间,再小心地撩起竹帘,再文明地敲敲黄色的门。没回音。再走一间,见一姑娘穿着短裤短褂正在洗头。浓浓的花香味飘了出来。“找谁?”一片滴着水珠的湿漉漉的长发中露出半张白嫩的脸。马拴嗫嚅说:“找书记。”“不在。”姑娘冷冷地说了一句,坐在电话交接机旁,用梳子细细地梳理着湿湿的黑发。马拴笑了笑又问:“姑娘!管土地纠纷的人在不在?”姑娘给了他个美丽的背,冷冷地说:“不在。”马拴谦和地点点头,还要开口问,叮叮当当一阵激烈无比的电话声吓了他一跳。姑娘转过涂抹得犹如下了霜的脸,懒懒地接起电话:“喂,喂。不在。嗯嗯。明天上午九点开会。在县招待所。清楚了。”姑娘啪地放下耳机,说:“真烦死人!”马拴停了停,满脸笑容问:“姑娘,他们都干啥去了?”姑娘继续涂抹着脂粉油膏,白了他一眼说:“都去县城了,今天乡长过四十岁生日。”马拴又问:“这位好姑娘,他们甚时回来?”姑娘不耐烦地说:“你问我我问谁?”马拴知趣地放下竹帘,挺着火烧的关公脸,走出了乡政府大院。马拴满肚子的怨气无处发泄,朝乡政府大门有力地砸了一口浓痰,骂了一句粗话,然后唉一声,自己对自己说:“吃饭!咱不能亏待肚子。”
第二次去乡政府时,马拴吸取上一次的教训,天刚亮,他就起床动身。早晨的风将马拴的心浸泡得冰凉。他看见天空中流动着几块去向不明的云彩。美丽的风景随风而去,马拴无心顾及。在阳光越来越稠密的时候,马拴来到了乡政府大门口。
马拴看见一辆红色的小轿车哧地驶进乡政府大院。他深信车上坐的肯定是乡党委书记。马拴听父亲讲过,过去的书记全乡人没有不认识的,书记成天价在村里干活开会。父亲说小时候他还带上马拴进过一次乡政府,书记引上他们在乡政府食堂吃了饭。现在村里认识乡党委书记的人极少。马拴还是从村干部的嘴里打听到现任书记姓王。马拴的估计绝对正确。他看见从车上下来一个肥胖的男人。夹着文件包上了二楼。马拴紧跟在背后,也上了二楼。他看见肥胖男人进了挂书记室牌牌的办公室。
马拴整了整衣襟,细细地想了想自己要对书记说的话,努力镇静了一下激动的内心,走到书记室门口,文明地敲了敲黄色的门,听见一声重重的“进来”。马拴推开门进去。书记朝他笑笑,说:“坐吧。”马拴坐下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芙蓉王。正要撕开往出抽,书记摆摆手说:“不吸不吸。”书记给马拴倒了一杯水,问:“你有什么事,讲吧!”马拴一气呵成把自己想好的话汩汩地往出倒。书记摆了摆了手,说:“不要讲了,我清楚了。这事找老李,老李负责土地纠纷,让他了解了解情况后,尽快和县土地局联系,赶快处理。你说呢?”马拴顿时信心百倍,仿佛看见了胜利的曙光,朝书记笑着点点头,说:“好好,我去找老李。”书记把他送出了门,还指了指楼下对他说:“老李在楼下从西数第三间。”马拴在一种久远的感激与兴奋中走下二楼,敲响了第三间的门。
老李是个瘦瘦的汉子。一听说书记让来找他,满口答应。马拴还是掏出那盒芙蓉王,抽出一支递给老李。老李有滋有味地吸着烟,听马拴讲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会儿就吸了马拴三根芙蓉王,吸得马拴都有些底虚了。幸亏老李也听不耐烦了,说:“二猪就是你村的那个疙瘩户?好好,过几天我们去看看,尽快给你解决。”马拴又抽出一根芙蓉王递给老李,说:“行行!”老李说:“不吸了,不吸了。”马拴硬塞到老李手里,说:“吸吧,吸吧!”
马拴回到家等了八九天也不见来人。二猪的地基却在马拴的视线里哧哧地生长。马拴外表十分平静。他深刻地知道总有一天狗日的二猪会吃头子的。公家会用推土机把它推个一马平川。但是二猪财大气粗的目光和趾高气扬的吼声,总是叫马拴不能忍受。于是,这一切又激发起他赶快去找乡政府的欲望与激情。
日头在天空缓缓爬行,仿佛古代木制车轮一样喑哑沉实。田野凝沉静穆。马拴饱满胜利的信心,马不停蹄地赶到乡政府。马拴径直走到一楼第三间找老李,老李不在。马拴又爬到二楼找书记,王书记也不在。他听见有嗡嗡的说话声,往东走了几步,见会议室有人开会。马拴贴着窗玻璃瞥见王书记在讲话。王书记不时地挥动着手臂,仿佛要打架的样子。他看不见老李,窗玻璃被两幅厚实的大窗帘遮挡着,毫不留情地遮蔽了马拴的视线与欲望,听不清楚他们在议论什么。他们的表情也被烟雾覆盖。
会议好像如今的电视连续剧怎么也完不了。马拴有些憋不住了,小心翼翼地走到会议室门口,推开门四处张望,可怎么也不见老李。其实老李看见他了,只是低下头不露声色。马拴似乎胸怀一种彻底主义精神,还在四处寻找老李。老李扫了一眼,急了,连忙打手势,让他退出去等等。书记感觉到有人在门口张望,抬起烦躁的脸,问:“你找谁?”马拴连忙笑道:“王书记,我找老李办那事。”书记呆呆地看着马拴,用手拍了拍脑袋,抬起不满的脸,吼道:“怎么?老李还没有办?整天价做甚哩?快出去看看!”老李脸烧烧的,挠着头低着脸讪讪地走出会议室。
马拴没想到王书记有这么大的脾气。根据上一次见面的经验,他认为王书记是一个绵善厚道的人。老李出来不理他,只是凶着脸朝楼下走。马拴知道犯大错误了,忙跟在老李后面赔不是。他清醒地知道老李是决定这次告状胜败的关键人物。老李还是不理他,进了办公室,啪!一关门,咚地坐到椅子上,凶着脸不言语。马拴朝他笑笑,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老李瞪一眼马拴,说:“你着急甚?乡政府是你马拴的乡政府?就办你一家的事?”马拴笑笑,说:“二猪的地基已经砸起老高老高,我……”老李不耐烦地拂开桌子上的文件报纸,说:“你找县土地局吧!我也办不了你的事。”马拴急了,说:“老李你就给办办吧?”老李恼了,说:“我算甚?能给你办了事?你这事非找县土地局不行!”马拴不说话了。
乡政府的遭遇将马拴揉搓得焦躁不安有气无力。回到村里时,天空中已经涌动起铁青色的暮霭。马拴拿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呆呆地看着二猪砸起的地基,眼圈湿湿地欲言无语。最后一抹暗红的晚霞悄然隐退之后,田野在短暂的青灰之后便一片麻黑。马拴走进窑洞里,外面的夜色平静如水。窑洞内的空气却十分紧张。婆姨凄凄地哭着,声音尖细而哀怨。两个儿子脸上的表情十分亢奋,说:“拿包炸药炸了算了,还找乡政府干球甚?”马拴抬起漠然的脸,说:“嚷甚?我看你们谁敢?”他的声音犹如千年古井猛被落石溅起的回音,沉闷而冷峭。两个愣青后生的激情被熄灭了,婆姨的哭声也渐渐远去了。
马拴的目光砸向窗外的黑暗,心里抱定一条,告!明天就找县土地局告!我马拴就不信这世道能不讲理了。
4
县城离村子有四十余里。平民百姓一般不办什么大事,很少进县城。今年春起马拴进过一次县城,看元宵节文艺游行表演,满城都是楼和人。街道上挤的是人,楼上站的也是人。要在这满街都是楼和人中找县土地局,马拴感到极犯愁。于是马拴比去乡政府起得更早。晚上婆姨把闹钟上到五点。第二天闹钟叮铃一响,马拴就起身上路。走到乡政府时天便大亮了,马拴挤上了去县城的公共汽车。公共汽车行驶在窄窄的公路上,两旁是数不清的洗煤厂和焦化厂,满目一片漆黑的煤渣。马拴仿佛穿行在无数个洗煤焦化厂内,呼吸到的那种难闻的气息又让他想起了二猪,狗日的们个个发得流油,却把这世道闹成个甚样!日头悬在天空,放射着辉煌的光。河水弱弱的,稠得像泥浆,日头无法掉进河里,只是无数的苍蝇飘荡在晦涩的河面上。马拴极力排除着这些窗外的风景,但是它们却老来干扰他的视线。马拴闭上了眼睛,他满脑子想的是如何在县城里找到土地局。
马拴走一走,问一问。马拴喜欢问老年人。青年人宽松的衣服和无聊的表情使马拴深感怀疑,他们会告诉我这个老头实话吗?老年人倒是十分热情,遗憾的是对土地局漠然不知。有个老太婆告诉他说大概在城东的第二条小巷。马拴吭哧吭哧跑去打听了一阵,才知是环保局。环保局的人告诉他说在城西的第二条小巷内。马拴又吭哧吭哧跑到城西。其实土地局极好找,在他下车的地方转一个弯再拐一个弯就到,可是马拴费了好大的周折,找到县土地局时已是上午十一点多了。
楼上楼下忙碌了好长时间,才找到办事的地方。办理宅基地问题的办公室仅有一个小伙子。年龄和他二儿子差不多,白白净净的脸上却蓄着浓浓的八字须,叫人心里有些害怕。马拴急忙掏出那盒芙蓉王抽出一支,抚平皱皱的烟,递了过去。小伙子说:“不吸不吸。”却从桌上的硬中华里抽出一支吸了起来,问:“甚事?”马拴就如实向小伙子汇报他在乡政府汇报过的情况。小伙子点了点头,说:“你看咱们人手挺紧的,都下乡了,就我一个人。你回去把你家的情况写写,给我。”马拴看看小伙子,说:“这这,我不会写。”小伙子皱皱眉头,说:“找个人写写,见了书面材料,我们就和乡政府给你解决。”马拴急急地说:“可人家二猪的地基早砸起来了,都快起二层了。小伙子瞪马拴一眼,说:“那你早干甚的去了?这也怨我?”马拴耷拉下脑袋不言语了。
街道上依旧到处是饭店门市,人来车往,流淌着一种被各种炒菜油味洇透了的气息。马拴漫步在大街上百无聊赖。日头仿佛一块缝补在旧蓝布上的小圆镜,照得马拴浑身发痒燥热。汗水无声地浸出,像一大群鲜活的小甲虫爬满了他的脖颈和脊背。马拴对这场官司的结局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马拴只好走到大街旁边的一棵树下,圪蹴下用衣襟扇着风,无聊地看着行走的人们。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看看他向他走来。马拴不经意地转过脸,他的大脑中又闪现出二猪砸起的地基。眼镜说:“伯伯,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狗剩家四儿子。”马拴嗯嗯地直点头,狗日的狗剩家四儿子倒这么大了!眼镜问:“你甚时从咱村下来,办甚事哩?”马拴唉声叹气地摇摇头,说:“现在办事难哩!”马拴又像给乡政府汇报情况似的向眼镜汇报了情况。眼镜说:“这事好办,我引你去找张县长,他就是分管农村工作的。”“甚?张县长?”马拴瞪圆了眼睛,有些不相信。眼镜说:“我就在县政府工作,给张县长当秘书,没问题。”马拴好像找到了救命恩人似的,说:“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好了!”眼镜说:“二猪太狂了,靠钻国家的政策致了富,也不应该为富不仁。”马拴顿觉精神倍增,跟着眼镜向县政府大院走去。
县政府大院宽敞得很,来来往往的人都行色匆匆,严肃而神秘,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马拴跟着眼镜走进一幢富丽而堂皇的大楼。地面全是铺着亮亮的瓷砖。马拴走路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的鞋弄脏了这洁静的世界。眼镜把马拴引进他的办公室,倒下水,说:“伯伯,你先喝水,休息会儿,等三点张县长来了,我就带你去找他,张县长可是个大好人哩!”马拴激动得有些不安,说:“行行。”
三点半,眼镜看见戴眼镜的高个子男人上了二楼,说:“来了,走吧。”马拴跟上眼镜上了二楼,张县长瘦瘦的,个子挺高,对人极绵善。待眼镜把马拴介绍给张县长时,张县长伸出手要和马拴握手。马拴忙用衣襟擦了擦手,和张县长的手握在了一起。张县长说:“坐坐。”眼镜说:“大伯,你先和张县长坐,我出去办点事。”眼镜走了,马拴急忙掏出芙蓉王,抽出的烟都是皱皱的,他不好意地递给张县长,说:“你吸你吸。”张县长朝他笑笑,从抽屉里拿出软中华,抽出一支递给马拴,说:“吸我的吧。”马拴脸红红的,说:“这这这……”张县长说:“一样,一样,吸我的吧!”马拴颤颤地接过张县长的烟,吸了起来。他很少能吸得起芙蓉王,更不用说中华烟了,但他也觉不出这烟与红旗渠有什么不同。
张县长听完马拴讲的情况后,马上拿起电话就拨号码。马拴木然地看着张县长,不知要和电话说什么。张县长说:“土地局,李局长在不在?王局长也不在?”张县长又拨号码,好半天通了,说:“天明书记在不在?请他接电话。天明书记,我是明达。你们乡马拴与二猪家的地基纠纷是怎么回事?要尽快解决。不要拖。需要的话让土地局下去一起解决。我一会儿给土地局打个电话。好,就这事。”张县长放下电话,对马拴说:“你回去吧,过两天,他们就去解决。一定要解决好!”马拴高兴地直点头。马拴站起来要走,张县长站起来,又和他握手,把他送出了门外。
马拴回到村里的时候,夕阳的红光已经消失,天色越来越变得灰麻重浊起来。马拴听见两个儿子正和二猪家女人吵架。马拴急了,闪闪地跑回院子里,把两个儿子吼回了家,说:“这就是本事!看人家狗剩家四儿子,都给县长当秘书了。”两个儿子愣头愣脑地看着马拴,不知父亲说的哪门子事。窑洞外面二猪家女人正在指挥着干活的人,声音里聚集着旗帜鲜明的富有和自豪。两个儿子朝窗外骂道:“张狂你妈的×哩!”马拴吼道:“闭上你们的嘴!公家不是死得没人了,我看她能张狂几天!”
5
等了七八天,还不见来人解决,二猪的楼房却在疯长,马拴实在有些坐不住了,急急地又去了趟县政府。张县长不在,连狗剩家四儿子也不在。马拴极有耐心地在县政府大楼门口坐到晌午,还不见狗剩家四儿子的人影。后来,他找政府办的人,人家说冯秘书和张县长都到外面开会去了。马拴问:“甚时能回来?”政府办的人说:“早哩,学习考察半个月哩。”马拴看着政府办的人,心颤颤抖抖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马拴走在人来车往眼花缭乱的大街上,心里却有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头顶上的太阳灿烂奔放,放射着耀人的光芒,可马拴觉得无法照亮他内心深处的焦躁和不安:二猪的楼房在哗哗地升高。马拴的眼睛顿觉发涩,渐渐地湿润了。他蹲在街道旁的一棵树下,头埋在两只胳膊里,发出了如风箱一样的呜呜声。
马拴回到家的时候,黄昏异常宁静。那轮圆满的夕阳沉落得缓慢而庄严。西边的天空被渲染得一片辉煌。西面二猪家二层楼里灯火通明,喝酒划拳声嬉笑声阵阵响起。二猪家门口的红色小轿车马拴记得十分清晰,那是乡党委王书记的车。二猪家婆姨扭着肥胖的腰肢,炫耀着无限的自负和满足。“二猪,咱们乡要重新收拾一下初中学校,你可不能不带头集资助教啊!”“王书记,不怕,谁不知道二猪是咱们乡的疙瘩户,肯定要带头。”二猪哈哈哈地笑着说:“喝喝!”这些声音在宁静的黄昏里显得十分尖削而凌厉,像一把尖刺的刀,一阵一阵地刺扎着马拴的心,他浑身的骨节都在咯吱咯吱地响着。马拴坐在窑里沉默无言。老婆看见他的这种神情吓得一句话不吭,只是小心谨慎地生火做饭。
两个儿子突突突地回来了。院子里到处堆满了二猪家的钢筋木料,小四轮拖拉机进不来了,两个儿子的眼睛里射出凶恶的目光。进了窑洞,看见父亲脸上刻满痛苦的宁静,都将凶恶的目光隐藏在心底。马拴渴望天空尽快黑下来,他已被煎熬得迫不及待。两个儿子吃着饭,突然发现父亲的目光如狼的眼睛一样发绿。
天空中已拉上了铁青色的夜幕。马拴一声不吭,走进了一片黑暗之中,他要实施自己最后的计划。
后来起风了,还不见汉子回来,马拴家婆姨着急了,催促两个儿子快出去看看,两个儿子也觉得不对头,慌慌张张出去到处找。回来说找不见。马拴家婆姨便慌慌地哭起来,哭得两个儿子坐立不安而又束手无措。
突然,西面响起轰的一声巨响。马拴家婆姨尖利地喊道:“快去看你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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