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大伯订一份《参考消息》,在闭塞的小村庄,他是第一个得知恢复高考政策的。连夜,他把儿子从县工程队叫回来,让他回学校参加高考,大伯说,这才是一辈子的铁饭碗。
大伯的儿子是民字辈中的老大,我们叫他民哥。大伯兴冲冲,民哥慢吞吞,他低头跟在大伯身后进了家,到自己住的厢房转了一圈,磨磨蹭蹭来到大伯和伯母住的窑洞,喉音夹着鼻音吐出三个字。
我不去。
不去?你高中毕业没上成大学,现在好容易恢复高考了,你不去?你是想一辈子当农民?
我不是在工程队吗,我在工程队干得好好的。
那是没办法了,谁知道哪天就干不成了,退一步讲,就是能干成,你打算铺一辈子油路?
我学的东西都忘完了,考也考不上。
去复习,还有半年,怎么都跟得上,行不行你总试一下。
我眼睛近视得很,一看书就疼,根本就学不成。
走,明天就给你配眼镜。
民哥闭嘴了,但他靠着粮食柜,在昏暗的油灯下低头沉默。一副牛犊抵死不上笼头的犟劲。
大伯也沉默了,他铁青着脸,他不发话,民哥不敢离开窑洞。
伯母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一松,不去算了,世上不上学的一层呢,也没见谁饿着。
村里和民哥一起上过高中的方卫东考上大学了,全村人喜气洋洋地问着,笑着,赞叹着。仿佛这光彩是自家孩子挣来的,仿佛自己的未来都有了光明和依靠。
民哥还在工程队,大伯不光看《参考消息》,还经常打听县里的招工消息。这期间,民哥结婚了,娶了邻村一个医生的女儿,两人书信往来半年后,民哥背着铺盖卷回家了,说,工程队太苦,夏天晒,冬天冻,还不能随便请假。
这一次,他没有去大伯和伯母的窑洞,他钻进自己的新房,大伯叫也叫不出来。
熬过几天,大伯泄气了,进进出出看都不看民哥的房门。
麦收后,大伯叫来二伯。
我想把民分出去过,该置办的都给他置办了,你看还有啥问题,没有的话你去跟他说。
分家?你要跟民分家?你只有一个儿子,过事还没一年,你不怕人笑话?
笑啥,分出去他爱咋过咋过,我不拖累他,他也别拖累我,我还有三个女子,我要供她们上学,将来老了有靠头。
人老几辈传下来都是靠儿子,你见谁靠过女子。
我供女子上学,将来女子挣钱养活我,有啥不对。
小女儿结婚后,大伯对伯母说,孩子都交代完了,地我们也干不动了,咱去女儿家住吧。
伯母不去,她说,我不看女婿脸,我有儿子,我不到人家屋檐下去避雨。
伯父脸一冷,少有的提高嗓门,看那儿子还能指望得上,他连自己都顾不了。
伯母还是不去。
伯父倔倔地说,你不去我去。
伯母终究拗不过伯父,心不甘情不愿地收拾家当,锁上住了几十年的窑门、房门、院门,临走时再三再四交代二伯母,给我看好门,女子家里再好,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还要回来咧。
过年时,大伯和伯母回家了。一身崭新洋气的衣服,一看就是城里老头老太太穿的布料和款式。大包小包拎了一大堆,都是吃的。大伯送给二伯三伯两兄弟一人一条好烟。向来脸冷的大伯不停地说着,笑着,老皱的脸像一朵枯黄的菊花,抱香枝头,生动活泼。
我回来过个年,亲戚不是要拜年嘛,总不能叫人家撵到城里去拜年。过完年我就走了。
村里的老头老婆不无羡慕,看人家,享了女子的福啦。
伯母心里却一直疙瘩着,她想起来就幽幽地说,再好也是女婿家,怎么能有儿子家有理。人活着不是人家叫你吃好穿好就好了,人要心里觉着舒坦,跟着儿子,我吃糠咽菜也高兴,我早晚走到人前是展拓的。
展拓?跟着儿子就展拓啦?他二叔倒是展拓,早早就不在了,还死得那么恓惶,你愿意跟他一样?还有社民他爸,八十岁了,腰都该弓到地上哩,还在苹果园给儿子拽草,你愿意?
末了,大伯总结道,跟着儿子就是应名呢,跟着女儿才是享福哩。
二伯三伯并不眼热大伯,他们按照传统的养老规矩,笃定定地靠儿子。
二伯四个儿子,都在村里种庄稼,都是那种老实疙瘩,走路都低着头,吃了喝了就上地,庄稼也按部就班,水田夏秋两料,旱地一料麦。有粮吃,没钱花。紧巴巴攒十年八年,盖个房子就花得净大毛光,再给儿子娶个媳妇,指定要欠一屁股债。
二伯知道儿子们日子过得咋样,老伴过世后,儿子们轮流管饭,但他依旧住在自己的老院子里。饭时,他勾着头,高大的背微微驼着,慢悠悠迈着年老体衰的小步,走向其中一个儿子家,吃完饭,又迈着同样的步子原路返回,有时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偶尔和路过的村人打个招呼,有时径直走回去,反身关上院门,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七十三岁那年,二伯去小儿子家吃饭,路上摔了一跤,腿骨骨折,儿子们要送他去医院,他死活不去。他说,人老了就是这,只要不是要命的病,在家养着就行了。儿子们一再说到医院检查一下,他说,检查了就得住院,住院就得花钱,这钱,少不了,我不去。
钱我们想办法,你别管。儿子们咬咬牙,平生第一次豪气地说了句话。
二伯沉默半晌,我知道,你们是怕村里人戳脊背,人要问就说我不去。
儿子们沉默着,但谁都没动,也没吭声。
二伯把几个儿子看了一遍,老大,你刚给儿子娶了媳妇,账还没还一分,老二三个儿子,一个挨一个,骨头砸了都不够,老三老四都刚盖了房子,手上也正紧。我不糊涂,你们也别为难,是你爹我不愿意去医院。
二伯独自躺在光线暗淡的窑洞里,炕沿一边是便盆,一边是饭碗。人老了本来饭量就小,再躺着不动,二伯吃的越来越少。孙子再来送饭,他说,给你妈说不拿馍馍啦,饭舀上半碗就行了。
一个月过去了,二伯的腿没有好转,还越来越疼。白天,孙子送饭走后,他哎哟哎哟,喊几声能减轻点疼痛。窑洞在院子最里边,巷道里听不见。夜深人静时,他睁着眼睛,再疼也忍着。
夏收秋种连轴忙,儿子们顾不上,交代给送饭的孙子。窑洞里,浓重的尿味臭味混合着窑洞的霉味,呛得人一分钟都待不住,送饭的孙子后来干脆不进门,从窗户上把碗塞到窗台上,一溜烟跑了。二伯时而昏睡时而清醒,想起了喝一口汤,但常常想不起,孙子下顿来,把剩饭一倒,空碗拿回去。
一场连阴雨后,天一下凉了。大孙子送了几次饭,发现碗里的饭原样未动,他把门推开一条缝,爷爷爷爷,没人应,他大着嗓门喊,爷——,还是没动静。惶惶地掩上门,他连滚带爬跑回去,爸,爸,我爷,我爷大概死了。
入棺时的二伯,四方长脸只剩下碗底大,高大的身躯如一根柴棒,胳膊和手上,一层极薄的皮肤贴着粗大的骨节。埋到地下,全身的肉都养不活一棵小树。
二伯的死让大伯长久耿耿,他老是说,我兄弟是疼死的,是饿死的,是冻死的。但他没有说过一句责备侄子的话。
和寡言的大伯二伯不同,三伯爱说爱笑爱热闹。他没有女儿,只有两个儿子,他也没有要求他们有出息,家里穷,初中上完就都辍学了。大儿子干民办教师自己考上转正,又被城里一所中学看中。二儿子从摆地摊开始,后来在县城开了门面,生意大了,一年忙到头,亲戚有事也是最晚来最早走。说,我这吃的可是高价饭,门一关损失几百块呢。平时捎带看一下父母,好吃的放下,嘴上唠叨着,你们还缺啥嘛?缺啥给你买,这段身体怎么样,有病就看,别舍不得钱。
他嘴上叨叨着,屁股不挨板凳。
你们要没事我就走了,店里离不了人。
三伯也不留,去吧,去吧,忙忙地就别耽误了。三伯母不高兴,世上钱多呢,你能挣完!
三伯父掏出儿子拿回的东西,里面准有一条好烟,他装上一盒,就出去了。
村头,一堆老头老婆吃了喝了就聚在这里,摆龙门阵。三伯是当然的主角,他摸出烟,撕开,抽一根看准一个人扔过去,都散遍了,最后给自己抽出一根,叼上,打着,长长地吸一口。
这人老了,能吃能喝不要人伺候就是福,别贪其他的。
就是,生多少子女都没用,人家都要过自己的光景,都忙着挣钱。
不忙着挣钱也没法,现在这社会,抬脚动步得要钱。还不说看病上学盖房子,紧忙慢忙都不够花。咱要是再得个不死不活的病,净剩下受罪了。
就是,没听说嘛,人老了要好好活,快快死。
那也得能由你,不是你想死就能死,就怕是活不好,死不了,最熬煎人。
不过,福祸生死这事也像漫天抡柱子,不定抡到谁头上。
……
这样清闲舒服的日子,三伯过了好几年,直到伯母中风瘫在床上。
三伯母去厕所,蹲下起来时忽然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地上,送到医院,是中风,住了半月,出来半边身子不会动,只能半靠在床上,吃饭时,一人替她端着碗,她自己用左手往嘴里送,抖抖索索总要撒出来,精干了一辈子,现在这么窝囊,三伯母泪不见干。回到家,她不让儿子走,两个儿子哄孩子似的说了一堆好话,并保证,一有空就回来,这才脱身。
三伯也不去巷道了,老了老了要学着做饭,洗衣服,铺褥子叠被子,还要给老伴端屎端尿洗脸喂饭。年轻时,三伯在外面有说有笑,回到家里是有名的火筒子脾气,三伯母没少挨他的打。
可谁也不曾料到,自从伯母瘫在床上,他像变了个人,脾气好得不得了。虽然笨手笨脚,但总算把老伴伺候得不错,儿子们更放心了。大儿子不止一次满心感激地说,
爸,你是替我们尽孝啊。
三年后,伯母去世,大家都为伯父松了口气,这下他可以歇歇了。重新回到巷道的伯父话明显少了,低头笼袖听大家说,听着听着,他忽地站起来,快快走回去,一会儿又低着头踱回来,说,我老听着老婆子在喊我呢,到屋里一看,炕是空的,才想起人都没了。
三伯的话越来越少,时常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或屋里,好长时间呆立不动,有时吃着饭说着话,忽然就一个人小声咕哝咕哝咕哝,手也不动了,头也不转了,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了,过上好一阵才清醒过来。
春节时,大儿子把他接到县城过年,说你愿意转就出去转转,他出去了,却怎么也找不到回来的路,只知道儿子叫什么,却说不清儿子的家在哪里。心急火燎的儿子孙子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往相反的方向跑。
儿子看看不行,待在县城太让人操心,过完年就把他送回去了。三伯连巷道也不去了,大门一天到晚关得严严实实。
一天早上,邻居借个锄头,左喊右喊没人应,心里疑惑,便从自家搭梯子翻墙跳到院里,边跑边喊,还是没人应,等推开房门,着实吓了一跳。三伯头夹在桌腿和炕墙之间,上身架在炕沿上,起不来,下不去,脸已经憋得黑紫黑紫。
三伯缓过来时,大家松了一口气。二伯对三伯的两个儿子说,今天要不是救得急,你爸就窝死到家里了,你爸要是这样死了,村里人不把你俩脊梁骨戳透才怪呢。
不能让你爸一个人过啦,你们弟兄两个轮着管,一人一月,今天就接走。
接,今天就接。老大忙应承道。
老二犹犹豫豫,一脸难色。
二伯,你也知道,我店里忙,一天到晚不着家,把爸放我家,你放心我都不放心,我那还是楼房,他不跟坐监狱一样嘛。以后我多回来几次,勤看他就是了。
二伯一听就火了,你是见你爸今天没死心里不甘是吗?你要还是人就别跟我摆困难。
老大忙解围,这月我先管,你再想想办法。
怕父亲走丢,大儿子交代,不要出门。
儿媳妇把地板拖得光可鉴人,他的老布鞋一踩一个样,媳妇说,你就坐沙发上看电视,别乱踩。三伯早起到晚上,就坐在沙发一角,对着电视,他也不换台,演什么看什么,他也没看进去,就是听个响声,并在这响声里一会儿睡着,一会儿醒来。
一个月后,老二接走了父亲。对三伯来说,只是换了个沙发坐着。比老大家还难熬。老大家好歹一日三餐有人陪他吃,老二两口子大早就出门,晚上九十点才进门,家里基本不开火,都是从外面买着吃,三伯吃不惯,尝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三伯很少走动还因为不喜欢那滑溜溜的地板,紧小心慢小心还是摔了好几次。前两次,他咬着牙起来,动动身子,没摔坏,就是腰有点疼,看儿子儿媳忙忙碌碌的,他张张嘴,又闭上了。但三伯最终还是被滑溜溜的地板害苦了。第三次摔倒,他再也站不起来,腰扭伤了,走不动,坐不成。到医院,医生说,老了,吃点药,慢慢养着。
老大来接他,一看这情况就熬煎了。
呀,腰摔坏了,我那可是四楼,上去下不来,下来上不去。
为了方便,大儿子把三伯安排在地下室。过道黑乎乎的,进去大半天,才勉强看到一个个紧闭的房门,没有灯光,没有人声,像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地面的繁华喧闹瞬间遥远。室内低矮狭小,仅有的一扇窗户被杂物堵得严严实实,一盏昏暗的灯,白天夜晚都开着。一日三餐,饭倒是送得及时,但每顿饭都是送新的端陈的。大儿子嗔怨道,顿顿换着花样给你做,你老是吃不了几口,看把我们的心都屈了。
一月后,又轮到老二家,三伯还是坐不起来,老二说,这咋办,我一天到晚不着家,哪有工夫伺候,送到养老院吧,我出钱。
三伯刚进去时,见天要养老院给儿子打电话。儿子去了,他悄悄说,他们打我,还骂我,嫌我把尿撒到床上了。儿子装作没听见,放下吃的,哄孩子似的和他说了几句话,说店里忙,匆匆地又走了。临走对养老院人说,没什么大事别替我爸打电话,他就是老了,爱搅和人。
一个月又满了,三伯以为大儿子会接他回去,可是,他只是来续交了养老费。
你就在这里,有人照顾你吃喝,还有这么多人可以谝,多好!
三伯又把对二儿子说的话悄悄告诉了大儿子,大儿子哈哈一笑,你老糊涂了,别胡说。
三伯再不胡说了,他每天呆呆地坐在轮椅里,盯着一个地方,有时突然大喊,打,快打,看它跑咱家来了。有时一个人就笑了,咕咕哝哝像是和谁说话。
三伯勉强能站起来时,儿子和养老院协商,我爸现在能自理了,费用可以少点了。
可以。但护理等级就不一样了,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不承担责任。
三伯拄着拐杖,扶着墙壁,战战兢兢移动到厕所,来不及掀开马桶或脱下裤子,有时尿了有时拉了,反倒添了更多麻烦。服务员搡他嚷他批评他,三伯讪讪地,看着自己弄脏的马桶和裤子,赶紧用卫生纸去抹,又把手弄脏了,服务员更生气,去去去,越抹越匀。三伯捏着手纸不知所措。
一天早上五点多,养老院打电话,三伯病重。两个儿子匆匆赶去,三伯不是病重,他已经咽气了,鼻孔边隐约看得见残留的血迹。
三伯的葬礼办得十分隆重,棺材是最好的,酒席是最丰盛的,乐人班子是方圆最有名的。两个儿子豪气满怀地说,都用最好的,要让爸风风光光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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