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二更了……在做春梦吧,长安?”连怀箴对着烛影低语,美艳的脸上一片肃然。她已卸了戎装,只披一件锦绣春衫斜倚在卧榻上,头发松松地绾起,像男人那样攒在顶心,戴着白玉弁。
何流苏捧着镜匣,全无外间张狂泼辣的样子,只是低眉顺目,小心翼翼地禀告道:“小姐,叶校尉在外头等了大半个时辰了。”
连怀箴纤眉一挑,将手中卷册远远抛开,屋子彼端的黑暗里,啪的一声轻响,“无妨,再吊吊他的心。你出去跟他说,我已醒了,正在梳洗。”
何流苏连忙答是,刚要移步离去,却又被连怀箴唤住,“且慢,绣房那边呢?去办事的那几个丫头可确定?”
何流苏深吸一口气,敛容答道:“一切如小姐妙算,全都安排妥当了,尽管放心。”
连怀箴哦了一声,扭过头去。时令仍是夏末,可今年的天气却冷得异乎寻常,空气中竟有飕飕寒意。她忽然掀开披着的锦衫,翻身坐起,大踏步走过屋子,径直来到窗前,将青锁轩窗一把推开。夜风顿时倒卷着灌了进来,连怀箴的身子不受抗拒地一阵颤抖,猛地又把窗扇合上。
何流苏忙忙地取了外衣跟上来,要给连怀箴挡风,却被她一掌挥开,“不必!你知道我是不会生病的。这就去把叶洲叫进来,直接叫到这里,我在这里见他!”
何流苏哑然,她自小跟着连怀箴,清楚她的性子向来说一不二,可……可小姐此刻明明只穿了件单薄的雪色丝袍,襟口还敞着,夜半,香闺,这样子……这样子……
连怀箴见她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又垂头瞟了一眼自己半露的香肩,微微一笑。
“色令智昏……那叶木头也该明白色令智昏的道理——否则,他怎么能信呢?”
身列白莲军中仅次于宗主连铉、副统领连怀箴之下,三大校尉之一的叶洲,虽日间时常出入驸马府,却还是第一次穿门入户直至内院,第一次,副统领竟决定在闺房见他!
他年纪不大,也不过二十六七岁,出生于世代服侍连家的叶氏一脉,是连怀箴手底下的佼佼者。连氏各分家以及如叶氏、何氏、欧氏、彭氏等先祖均为连家家奴的小家族子弟,最好的出路便是进入白莲军,习文习武,光耀门楣。若真的出色,比如像不足而立便已统驭千人的叶洲,注定前程似锦。一旦有机会征伐南晋或者北狩匈奴,青云直上乃至封侯拜将都大有可能。
正因如此,一直独身未娶的他早就是北齐诸多世家旺族心仪的子婿人选,大把的千金小姐任他挑选,可对于高高在上、出尘仙子一般的主家嫡女、下一任宗主、白莲军的实际掌控者连怀箴,叶木头可从未敢生出半分僭越之心。
“这……未免太过失礼,属下还是等等,待副统领梳洗完毕,在外厅见吧。”叶洲心中隐隐觉得非常不妥,连忙推拒。
“哎呀呀,叶校尉,你几天不见,又升了官,架子越发大了啊!是你半夜跑来,把小姐闹醒了,这会儿还挑三拣四的?莫说是个校尉,就是身份再高十倍,真的封了侯拜了将,出了这个家门任你八抬大轿,谁也管不着!可在连家,你毕竟还是家仆,永远都是家仆。”何流苏和他说话,从不客气。
叶木头不愧是叶木头,被何流苏一顿敲打,一张并不出挑的国字脸立时泛红。叶洲还在搜肠刮肚寻找理由,何流苏已不耐烦起来,挑眉道:“你别不识好歹啊,叶校尉!分明是你的不是,连个大活人都看不好,把亲生兄弟弄丢了反而半夜来烦小姐,传出去让人笑话死。你瞧瞧这天冷得像是中了邪,小姐千金之躯,能任你调遣折腾来折腾去吗?你到底去不去?要不然你等到天明,营里升帐点卯时求见算了!”
叶洲见何流苏发作了,又听她提起胞弟,心神一凛,再也顾不得失仪不失仪了,连忙赔礼道:“是末将考虑不周,何姑娘,请引属下进去,莫叫副统领久候。”
的确是他的错,叶曦此刻不知生死,他还在扭捏些什么?
夜凉如水,何流苏提着一盏昏黄小灯当先领路,叶洲亦步亦趋地跟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步步向前踏出的靴尖,丝毫也不敢望向两边。驸马府占地极广,从二门外逶迤走向连怀箴独居的院落,那段路实在太长。不愧是以白莲为记认的世家,府内四处都是荷塘,正是花盛时节,满园幽香。
叶洲是个再端方不过的人,但此时、此景、此香,无不让他心猿意马。不知怎的,往日里连怀箴眼波朗朗、笑意盈盈的样子忽然自脑海中浮现出来,却又平白生出了往日从未有过的别样风华。他连忙克制心神,将那些旖旎杂念通通驱散。他强迫自己去想叶曦,强迫自己回忆连氏家法对待叛逆者的雷霆手段,双唇不住翕动,无声复述“莲生叶生,花叶不离”的家训……可怕的预感在胸中疯狂翻涌,荷香果然不翼而飞,舌底满是腥涩血气。
叶曦是他的嫡亲兄弟,是父母的幼子。大约自小耽于宠溺,性子特别顽劣。他天赋不低,却不思进取,数次校场演兵为白莲军增补人选,他的表现都让人摇头叹息。可最近半年,叶曦忽然对白莲军上下一应事务大感兴趣,他起初只当弟弟终于改邪归正,还替他欢喜,但后来就渐渐觉得不妙了。叶曦总是似无意、似有心问及一些建制管理之类的核心内要,甚至还以闲谈为名,从母亲那边探问主家连氏的种种隐秘。这一两个月里更是变本加厉,时常夜不归家,好几次还喝得大醉。有一天,叶洲晚间巡营回来,惊见兄弟醉倒在家门外,正佝偻着身子呕吐不停。他心中又气又恼,深恨叶曦不争气,却终究是骨肉亲情,无奈只得一边训斥,一边硬扯着他回屋里去。
可谁知,叶曦实在是醉得厉害,眯着惺忪醉眼挣扎抗拒,到头来竟对他说出一番惊心动魄的话来,“……你不就仗着你是长子,爹娘都偏向你吗?”弟弟口中喷出一股酸腐醉气,不住地打着酒嗝,“呃……等老子成事的那一天,什么……呃……校尉不校尉的,老子才不稀罕!叫那……呃……那……那连怀箴脱光了,嫩生生的白身子伺……呃……伺候……”
他真的是昏到了极点,满口胡言乱语。叶洲不过听懂了三四分,已经被吓得屏气凝神,半晌理不清头绪。叶曦不住地直呼下一代宗主的尊名,说那些……说那些龌龊粗俗犯上作乱的混账话,他似乎并不只是单纯发牢骚,真的像是有什么企图谋划,可无论自己怎样追问,他却始终闪烁其词,关键之处绝口不提。
那晚,叶洲发了狠,径直将叶曦倒拎到井台边,大桶新汲上来的冰水兜头便浇下去。喧闹声终于惊醒了爹娘,哭的哭喊的喊,家中顿时混乱不堪。人多嘴杂,实在不好问及隐秘之事,本想待他酒醒找个机会好好弄清楚,可谁知叶曦竟因此受了凉大病一场,母亲眼泪汪汪地天天守在榻边,寸步不离。叶洲深悔自己过于冲动,也隐隐觉得有对不住弟弟的地方,再加上这事干系重大,不得不谨之慎之,如此一拖再拖,便拖到了如今。
今夜,本轮不到他巡营,可偏偏另一位何校尉突然告了假,黄昏后他才整束出门。那时候叶曦明明好端端地躺在自己屋里,吃着娘炖的补品,他进去时还叫骨节酸痛,蒙着头装睡。可叶洲才巡了一半,还未到子夜,家里的小厮便急急跑来,说听大少爷的话悄悄跟着二少爷,跟着跟着却看到有人用抓钩翻进了驸马府的后墙,那身影正像他兄弟!
他当即五雷轰顶、魂飞魄散,驸马府是什么地方?里头不知有多少精锐护卫,多少机关消息!叶曦是真的疯魔了不成?他飞一般向家里赶,一脚踹开门,但见被窝里鼓鼓的,掀开一看却是一堆枕头、衣服。爹娘早已安歇,此时醒来个个目瞪口呆,连声问大儿子你兄弟哪里去了?叶洲怎么敢对他们讲实话?即使能讲,他也不知该从何讲起。但觉浑身的血就像是整个儿换过了一遭,皮肤下淌着流动的冰碴儿。
提着灯当先而行的何流苏猛地驻足,倒把沉浸在自己心事中的叶洲吓了一跳。他脱口便问所为何事,却见何流苏身子微侧,姗姗让出道来,向远处恭敬行礼,迟疑道:“小姐,您怎么出来了?”
怎么不是连怀箴?静夜里一身似雪白衣飘飘欲仙,脚步轻得不可思议。在叶洲的印象中,副统领向来都是一副男装打扮,虽然明知她是女儿身,可看上去完全是个潇洒少年。但今夜不一样,没有甲胄,没有兜鍪,衫子很薄,甚至被风吹开了一角,说不出的纤丽秀致,姿仪脱俗,如扶风细柳,如水面上袅袅盛放、素极艳尽的绝色莲花。
他还在怔怔发呆,连怀箴却已奔至近前,起初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这个人,脚下丝毫不见放缓。几乎都要与他擦肩而过了,他几乎都在犹豫要不要出声呼唤,那抹销魂丽影骤然停顿,一张脸极缓地转过来,但见清光凛凛,两眸如电。
“叶……校尉?”连怀箴朱唇轻启,悠悠开了口。
叶洲如梦方醒,连忙下拜,头垂得低低的。却又冷不防夜风凌乱,吹得素白鲛绡恣意飞扬,裙底一双金丝绣履惊鸿一瞥,履中踩着的玉白双足竟像是……竟像是赤裸着的!叶洲只觉气血上涌胸口狂跳,几难自抑,好半天才吐出“副统领”三个字,却再也接不下去。
连怀箴冷哼一声,全无征兆地伸出手去,一把揪住叶洲的衣襟,将他从地上猛地拽了起来。叶校尉未及反应,凌厉掌风已近至耳边,他下意识地出手去挡,却不防连怀箴在间不容发之际突然变招,击向他左颊的玉手倏忽出现在他的右侧,那一掌终究是结结实实地落在他的脸上,将他打得身子一晃。
连怀箴想是恨极了,下手很重。虽未用上内力,也令他耳中嗡的一响。刹那间,叶洲脑海里转过千万个念头,越想越是背脊冰冷,汗重衣衫。
盛莲将军浑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叶洲,我连氏何曾亏待你家?为什么……为什么?”
叶洲见此光景,心中雪亮,明白弟弟真的做出了什么不可饶恕之事。此刻万念俱灰,唯有不住地叩首,悔恨万分。
“……你可知我姐姐是谁?她是圣天子聘定的皇后,是我大齐之母,天下之尊!你弟弟生了天大狗胆,竟敢……竟敢……竟敢玷辱于她,做下这抄家灭族的孽事!你便是千刀万剐,又有何用?你们叶家便是满门屠戮一百次,又有何用?”
纵然叶洲早已有准备,可毕竟没料到竟是这样的噩耗。瞬时如遭电击,他木然地跪在地上,连脸颊上的剧痛都无知无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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