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连铉怎样疾呼,怎样求恳,到后来终究忍不住,当堂怒骂自己的女儿,宣佑帝对他全然不理不睬,他只笑着,看着连怀箴。
连怀箴同样笑着,高傲地、毫不示弱地看着他——有何不敢?拼却这一生,我有何不敢!
“末将愿与陛下一赌,凭剑分上下,胜负无悔!以我血中白莲起誓,若有违誓言,愿莲华凋萎,永不复开!愿烈焰焚我心,此身为灰烬!”
“好,好,好!”慕容澈连说三个“好”字,一拍手,高声喝道,“拿剑来!”廊下一阵窸窣,还真有人答应着去了。
连铉明白此时凭自己之力已然无法劝止,忙向座中其余几位宾客连连拱手,求恳道:“各位大人,皇上醉了,还请……还请……”
他还没说完,便见辰侯爷自袖中抽出一把华丽折扇,啪的一声捻开,扇面上洋洋洒洒三个金边墨字:“殿前欢”。扇子的主人装模作样地挥了两下,笑道:“本侯爷倒觉得皇上没喝多少啊,怎么会醉?他年轻,偶尔玩一玩,有什么呢?国丈不必大惊小怪嘛!”
其余蔡侍郎、张御史随之颔首,而那素来与他不和的大对头沈奉,更是咧开大嘴呵呵地笑着。
连长安真的不在乎连怀箴的死活,但她却在乎慕容澈的安危。连怀箴的手段她是知道的,连怀箴的疯狂她更是明白,对亲姐妹都能下狠手,万一她真的包藏祸心,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这个念头一旦出现,连长安立刻不顾一切,两步赶到宣佑帝身前,张开双臂挡在她与他之间,高叫:“万万不可啊,陛下!”
慕容澈的目光缓缓地投向她的脚边,再顺着她凌乱的衣衫、颤抖的袍袖向上滑,最后落在那张写满惊慌的雅丽秀致的脸上——多么像!他想,她和她的妹妹多么相像,连家的人都长着一样的面容,一样的心肝。
他实在不想和她说话,忍了那么久,演了那么久,虚情假意了那么久,他真的累了。
可是她却不肯放过他,气势咄咄逼人,“臣妾求万岁了!今日是……今日是臣妾的好日子,是陛下大婚的第二天,陛下要和……要和臣妾的妹妹比武,等七日大婚礼成之后可好?喜期妄动刀兵,大不祥啊!”
一旁早就急得团团转的连铉,此时像是落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附和道:“是,是!皇后娘娘说得是,求陛下三思!”
宣佑帝静立片刻,终于伸出手,仿佛想要搀她起身。连长安高悬的心落下,将自己的手交给他,满眼都是欣喜……他笑着,始终笑着,温柔如水,温柔得就像昨夜她躺在他怀里的时候。他握住她的手,长久地凝望了一眼,连长安回给他一个微笑,刚想开口说话,面前人的笑容却如变戏法般骤然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大力,她的身子已猛飞出去,直直地撞上几步外立着的鎏金瑞鹤铜熏炉。
一时间焦炭乱滚,香灰满天,细碎的火星扑在她的手上、脸上,痛入骨髓。耳中不知是谁连声惊呼,以及皇帝陛下那冷若冰霜的命令,“来人,扶娘娘回两仪宫更衣。”
恰在这时,廊下内监跪禀:“回万岁,宝器已请至。”
这是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
连长安瘫坐于地,裙摆烫出数个破洞,一头一身的狼藉。连家陪嫁给她的四姝不见踪影,忙忙拥进来两三个等闲宫女搀扶她起身,低声下气劝道:“娘娘请起驾吧……”
连长安心中猛地生出倔犟,仿佛刹那间回到了当日,在绣房里一针一线满怀倔犟的时光。她咬紧银牙,断然道:“我不走!谁也别想赶我走!”
伺候的奴婢们为难地向宣佑帝偷望半眼,却见陛下全然不理不睬,径自召唤殿外之人进来。朱漆丹盘举过头顶,黄绫缎子盖着的,是两柄一模一样的钝头铁剑。
慕容澈摆手,吩咐道:“拿去给御妹,叫她先挑。”
侍者听命,举着托盘来到连怀箴面前跪下,连怀箴只一扫,便随手取了一柄站起身,口中道:“多谢陛下……爹,您请诸位大人和……和皇后娘娘退后些,但观女儿陪陛下舞剑娱宾!”
连铉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却无可奈何,见终究还是刀兵相向,不住顿足,心急如焚——小皇帝并非笨人,明知必输无疑,定是有什么杀手锏。几十年刀头舔血,宦海沉浮,即使脑子一时理不清头绪,身体也已刹那做出反应,连铉浑身寒毛耸起,片刻汗湿衣衫。
慕容澈使动内力嗤嗤两声,已将衮袍的一双阔袖径直扯下。他接过另一柄铁剑,挽了个剑花,不待招呼人已猱身而上,众人眼前只见一道凌厉电光。
这招使得神完气足、意在剑先,就是连怀箴也不由得暗叫一声“好”——只可惜,这样的“好”她还不会放在眼里。她有十足把握后发而先至,打蛇打七寸,一击足矣。
于是连怀箴巧笑嫣然,觑定时机玉臂微抖,剑尖画出一道璀璨银弧。心里有意显出手段,这一剑似左实右,指东打西,当真神鬼莫测。可是,她眼看就要拦下他的进击,眼看便可化守为攻,使出自己得意的连环快剑了结这场赌局,却冷不防慕容澈手中兵刃在千钧一发之际骤然加快,竟比她的出手还要快!
电光火石,兵刃落地,当啷一声,连怀箴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肩胛骨碎裂的声音。
即便身子摔倒,整条右臂痛到失去知觉,她依然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怎么可能?十二岁之后就从来没有输过的自己,一招之内便成了这个样子,这怎么可能?他竟比自己还要快!比她这个百年内最强的白莲花还要强?
宣佑帝茫然地望着手中钝剑,一时之间就连他也无法相信自己竟真的击败了名满天下的盛莲将军。他忽然回过头,在混乱中寻找连长安。皇后娘娘被好几名宫女团团围定,插翅难飞,两只眼睛晦暗空洞,显然是失了神。
不管为什么,至少这一点,她没有骗他。只为这一点,他也该谢她的。
“怎么……可能?”脚下的连怀箴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却终究痛不可当,再一次跌下去,跌进扑上来哑着嗓子唤着箴儿的连铉怀中。她想不明白,死也想不明白,超凡绝俗的武艺一直是她自尊和自信的根基,可现在一切轰然坍塌,她不能接受自己就这么轻巧地败了!
“你怎么会……比我还要快?”她全然忘了上下尊卑,嘶声喝问,额间满是冷汗。
慕容澈终于将目光从连长安身上收回来,不带丝毫感情地望着连怀箴,回答这个问题——他赌赢了,赌自己信她的那句话,现在他已经赢了,“不是我快,是你变慢了。”
连怀箴满怀激愤,身子一挺,几乎像是要爬起来再比一场,却忽然觉得胸口剧痛,止不住气血狂涌,一张口,大股血箭倒喷而出。那血色绝非殷红,而是某种难以形容的奇诡青紫,空气中骤然弥漫起浓烈气味,仿佛来到了莲花盛放的荷塘。
连铉见了那血,嗅到那香,就如同半空中落下一个霹雳,将整个人炸得四分五裂。他怔怔半晌,忽然疯一般拗过连怀箴的身子,片刻前还那么神采飞扬的女儿,不过吐了一口血,竟就此昏厥过去,用力摇晃也没有反应。他伸出颤抖的手拨开女儿闭合的眼皮,心瞬间落入冰窟,那本来乌黑明丽的翦水双眸,此刻已被一团紫色云翳彻底掩盖……明确无疑的,紫色……毁灭的紫色……
连国丈像是被人掐紧了喉咙,肺里咝咝作响。口中隐有血腥气,夹杂着挥之不去的诡秘奇香。原来那不是珍馐美食的味道,亦不是沉香殿四壁廊柱自有的馨气,那是勾魂的鬼怪,是索命的毒药!他抛下女儿,手足并用爬回自己的座位,抓着还盛着少许残羹冷炙的青白玉螺蛳碟,仔细嗅过去……下个瞬间,连铉哀号一声,猛地将碟子掷向不远处冷冷站着的宣佑帝,紧接着拾起手边连怀箴掉落的钝剑,挺剑疾扑!
慕容澈没有动,看着连铉因毒发而摇摇欲坠的身形,脸上满是悲悯。两旁端坐目睹一切的侯爷、侍郎、御史……当然少不了趁机落井下石的冤家对头沈奉不约而同地扑上前,将他按倒在地,两三下便缴了剑,双臂反剪扭在背后。
万岁叫他们来,就是做这个的。
将军、驸马、国丈……他这一生……眼前渐渐被紫色的絮状云雾笼罩,权倾天下数十年的连铉知道,自己就要死了。面前这个渐渐模糊的紫色身影完成了慕容家祖祖辈辈一直想做却始终没能做成的事——他就要死了,连家世世代代的荣耀就要完了!
“我并不曾反你!”连铉使出平生最后的愤怒,抵死呼吼——可是发出的声音却像是虚弱呻吟,紫色棉絮已堵住了他的喉咙,渐渐令他窒息,“我白莲世代为大齐鞍前马后,忠心耿耿,慕容澈,你因何用……用紫瑞香阴谋害我?”
“的确,你还没有来得及反朕,朕相信你亦不会篡我大齐慕容氏的江山——因为根本没有那个必要!我大齐开国以来十三代君主,有七人是你连家扶持上来的,整整七次,我大齐慕容氏在你连家的挑拨下兄弟阋墙,自相残杀……杀来杀去,宗族亲眷血流成河,每一次杀到最后,只剩下你们想要的那个傀儡为止——连家不必贪图帝位,皇帝不过是想废就废、想立就立的挡箭牌,你们要这虚名有何用?”
“自世宗陛下以来,我大齐历代帝王都留有绝密遗诏,点点滴滴记录你们连氏的功绩和罪孽,切切嘱咐后人,有一天一定要亲手执掌江山,莫再做他人的活木偶。曾经有四任帝王为此努力过,但都失败了,被推翻、被毒害、被暗杀……因为找不到连家的弱点,最终只有任凭白莲花寄生于朝堂之上,掠夺我大齐的富庶茁壮自己……四个都死了,第五个,便是朕……”
大齐第十四代帝王,亦是第一个真正主导自己命运的宣佑帝慕容澈施施然走向一边,持起僵硬、冰冷、全无知觉的连长安的手。皇后娘娘彻底被眼前的一切打蒙了,此刻陷在大堆锦绣衣裳之间,显出从未有过的单薄、虚弱、苍白以及……可悲可笑。
“朕原没料到你竟会这么蠢,连爱卿,你竟将打开死亡之扉的钥匙亲手交给朕——所以你输了,从这个赌约开始的那一刻,你就输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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